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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长痛
天仿佛漏了个洞,瓢泼大雨倾泻而出,黑压压的水泥路面上看不清埋下多少个水坑,穿透性的警笛声如利箭穿云,挤开人群,到达周绛柳耳边。
“咚—咚—咚—”
沉重的脚步声在空荡荡的太平间格外突出,她衣服在滴水,抬脚时鞋跟上的雨珠飞溅。
面前摆放一张床,白色被褥盖着一个面色乌青的男人,他身上一如既往地穿着西装,手戴腕表,即使陷入永久的沉睡也不免能看出他气场的严肃。
周绛柳一顿一顿地走过去,眼睛死死盯着,她似乎并不相信床上躺着的就是几个月前刚和她大吵一架的人。
周绛柳又想起那个情绪崩溃的夜晚。
她说了很多话,但他只是耸耸肩,对她的想法毫不关心。
她和他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周绛柳使劲想,可脑细胞好像被炸死了,尸体漫山遍野,浓雾遮天蔽日。
对了,她要做什么?
周绛柳低头凝视床上的人。
她的父亲。
他不是在忙自己的事情吗?
不是一直在工作吗?
怎么会死呢?
她这时才发现,父亲的鬓角已经泛白,眼角的皱纹分出支叉,法令纹也越来越深。
周绛柳想牵他的手,触碰的那一刻,她终于绷不下去了。
父亲的手像是长时间泡在水里般肿胀,温度冰冷,青紫色蔓延整个身体,她想握着他的手摸自己的脸,布满皱纹的手却从掌心中掉落,无力地垂在床上。
周绛柳伏在床前,呜呜的哭声像被遗弃的孤魂野鬼,她哭得眼睛肿痛,连呼吸都艰难。
不知过了多久,久到时间消失,世界陷入永恒的黑夜,她推开门,从病房里走出去。
雨越下越大,她柔顺的长发像海藻似的粘在衣服上,睫毛夹着水珠,雨似的虫子爬过她的脸,从眼角流下,淌过苍白的嘴唇。
她步伐幽慢,眼眸无神,浑身上下恐怕没有干的地方,连骨头都是湿的。
皮鞋踩过泥坑,齐整的裤腿沾上泥泞,他把伞递过去,撑住她头顶的那片乌云。
周绛柳脚步停顿,僵硬地扭头看他。
无言。
他的镜片映射出她的面庞,一个狼狈,面如死灰的女人。
他抬手,递给她一块手帕。
周绛柳艰难地接过,手止不住地颤抖。
他想跟着她,为她打伞,却被她轻轻一推。
她没接伞,没有伞的遮蔽,雨毫不犹豫地将她淋个彻底。
她的腿上仿佛挂着铅球,每一次抬腿都举足艰难,可她依旧踩在下一个水坑,雨水飞溅,她不假思索地往前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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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父的死似乎并没有影响周绛柳的生活,她依旧被闹铃吵醒,吃着刚出炉的面包,司机按时接送她上学,吃中餐,睡觉。
破产自杀的消息好像只是她做的一场梦。
直到这天放学后,周绛柳站在门口等车,往常早早就在松树下等候的司机,今天却不见人影。
周绛柳给他打电话也不接,发消息过去看见自己消息栏前有个红色感叹号。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被删除好友了。
她把手机装进背包里,脸上没有半分波澜,步行走回家。
路过餐馆,她本来想买份意面,查看账户余额的时候发现卡里只剩五十块了。好在是她还没开点,索性放下菜单,讪讪离开。
刚进门,周绛柳就被里面的湿冷冻一激灵,她刚想开暖气,却想到上午时候,她收到了欠费通知单。
平时遇不到,这一股脑全来了。
她给自己倒了杯水,手软没拿稳,玻璃杯应声而落,地上打了一滩水,混合着渣子,摔在她脚边。
积落成灰的情绪之线在脑中崩断,自杀,破产,司机离开,这些事情以雪崩的速度朝她涌来。
这些天里,她仿佛成了没有灵魂的行尸走肉,刻意的不去想,逃避,麻木,可现实给了她重重一掌,告诉她,你一无所有了。
周绛柳身体佝偻着,双手捂脸,细小的哭噎声在这个房间里震耳欲聋,她的泪水源源不断地流出指缝,与玻璃渣融在一起。
“五分钟……”,她几乎快喘不上气,艰难地往外吐字,声音坚定有力。
“五分钟之后,把地面清理干净,然后去找工作。”
浓夜渐深,女孩取下衣架上的外套,迎接自己的抽丝剥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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飞机平稳地降落,偌大的机场人来人往,大包小包的人群中夹了个面容俊朗的男人,硬挺的五官上,那双柔丽的眼睛动人心魄,他身材健硕,腿型修长,灵活地绕过路障,朝一个西装革履的男人走去。
“陆先生吗?您好。”
“您好。”
陆盟阁抬臂和他握手。
“去咖啡店聊吧。”
桌上放了几份文件,陆盟阁眼神快速浏览,确定无误后,提笔在上面签字。
“给你。”
那人接过文件,脸上的笑容藏都藏不住,边看边说:“哎呀,干了这么多年房地产,头一次见到这么痛快的人。”
陆盟阁不在乎这些,手搭在桌上,问:“钱什么时候能打给我?”
那人把文件装进包里,面带微笑说:“下午三点前,买家会把钱全款打给你。”
陆盟阁点点头。
今天导员和他打电话,问他身体健康情况。
他打开手机相册里的病历单,照着网上的症状,整合到一起,给导员发过去。
收到对方回复后,陆盟阁转头买了今晚回C国的机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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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晚,周绛柳共找到三家需要兼职生的店。
第一个是面包店,当收银员。
第二个是面馆,当服务员。
第三个是在后厨工作,当洗碗工。
说实话,周绛柳一个都不想干,从她记事开始,她就没因钱而困扰过,她想要就有,衣柜里装满当季的最新款,用的也是最好的护肤品,扔进垃圾桶里的名牌鞋比她家的车还多。
可现在,她破产了。
除了现居住地公寓是她的,家里的房产,车子全被扣了。
估计再不工作,她连学费都交不起。
周绛柳收拾完包,准备放学先去看看。
她站在松树下,左等右等不见车影子。
“啊……忘记了,我家破产了。”
周绛柳叹了口气,背紧书包,往面包店的方向走。
“周!别玩手机!”
周绛柳在卷毛店长的怒视下,灰溜溜地把手机塞进包里。
已经是第四次被店长逮了。
周绛柳偷瞄他的表情,恐怕事情不太妙。
果不其然,她上任的第一天,被辞退了。
周绛柳灰心丧气地回到冰冷的房间里,煮了一大锅开水,灌到瓶子里,拧紧盖子,横着掂两下,没漏水,塞进被子里暖脚。
该鼠的,明天去第二家。
汲取面包店的经验,周绛柳在面馆里没玩手机。
因为她根本没时间玩。
这家店的营业现状火爆,每个店员上菜时一次性至少端四份,有几个外国人还用头举着端菜。
周绛柳没那么大本事,最多拿两份,好在她腿脚利索,勉强被征用。
但在这家工作太累了,周绛柳只干了一天,回家后手都抬不起来。
老板给她留了个位子,乐呵呵地说等她想好了就来上班。
周绛柳想了想,决定去第三家试试水。
第三家的工资是这里面最高的,店长是一个穿夹克衫,手戴金链子的时髦老头。
周绛柳笨拙地穿上围裙,戴好手套,开始清理堆积如山的碗筷。
老头时不时来视察他们工作,周绛柳只专注工作了,没太在意。
她把三个工作互相比较后,最终决定去第三家上班。
泡沫混杂着脏水,喷水管涌出水流将盘子冲洗干净,放架子上控水。盘子永远是洗了一多半后又端来一堆,好像至死都洗不完。
周绛柳不停地在刷碗,冲水声遮住老头手腕金链子的碰撞,他拉开后厨门,迈着狂妄又迅速的姿势走到她身边,指着她说:“你跟我出来。”
周绛柳脱下手套,迷迷糊糊地跟出去。
他们来到二号餐桌,客人看到她的表情后气势更大了,头一撇,把话扔进盘子中,道:“你自己看看吧!”
周绛柳不明所以地问:“看什么?”
客人听完更气了,手指快把桌子戳个洞。
“看盘子啊!盘子这么脏怎么吃饭啊!”
周绛柳目光扫向面前摆的一个白瓷盘,吃剩的汤水上飘着一根铁丝。
“真不好意思,让您困扰了。”
老头碰了碰她的肩,示意让她鞠躬。
周绛柳挺直腰板,并不想这么做。
那人被她的态度激怒,啪的一拍桌子,指着周绛柳骂:“你什么态度啊你!我在你们店吃出脏东西了,要个道歉就这种态度啊!你一个洗碗工连本职工作都做不好还能干什么!”
他的语句字字扎在她心口,如辣椒油般灼烧着她,她想愤怒,指着那人鼻子大骂,却没有资格。
周绛柳咬着下唇,弯下腰,再次给他道歉。
“真的不好意思!给您添麻烦了!”
她身体里好像有东西破碎了,碎片扎着她的软肉,淌出的血顺着管道储蓄在眼眶里打转。
那人见她这样,不耐烦地冲她甩手,道:“行了行了,下次注意。”
老板点头附笑,免了他们的单,殷勤地替他们开门,送他们离开。
老头回头看见站在原地不动的周绛柳,推搡她一把,道:“他们的账在你工资里扣,快去洗碗!”
周绛柳解开围裙,啪的一声掷在桌上,哽咽着声音,冷音回道:“我不干了。”
“呵!你还生气了?”老头把她拉出门外。
天阴沉沉的,似乎要下雨,完美印证了周绛柳此刻的心情。
“你凭什么生气?本就是你工作出了漏洞,被人发现了,你哪没错?”
老头看着挺追随潮流,说出的话也带着刺,周绛柳扭头看着他,冷笑一声。
“你以为你就很好?又是陪笑,又是赶殷勤,热脸贴冷屁股,真以为他们不会留差评?”
“别扯开话题!”老头一个厉声呵斥,脸涨得像个番茄,脖子上的金链子和肤色形成鲜明对比。
“我们现在讨论的是你的工作,你是我的员工,出了事我要擦屁股,你在气愤什么?冤枉你了?栽赃你了?请你睁大眼睛看看事实!”
周绛柳低头脸瞥向一边,老头接着输出。
“你以为赚钱很容易吗?刷刷碗,在工位上勤勤恳恳几小时就能把钱揣兜里,万事大吉?错!你还得应付各种情况,各种出漏洞,栽赃,争吵,源源不断!你连随机应变的心态都没有,怎么赚钱?”
老头的话掷地有声,在她耳边回响。
“你要是还想赚钱,现在穿上围裙去后厨工作,如果不想,马上可以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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