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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 章
马车摇摇晃晃,宣卿喝的水洒了许多。她叹了口气,又想起当时匆忙离开的阿勒坦,他似乎有心事,听见桑伦珠的话便头也不回地跑了。
“你还在想?”乌乐风瞥了一眼宣卿,“在想阿勒坦,还是狼?”
说起来这么一个擅长骑马的人干嘛要和自己一起坐马车啊...宣卿心里疑惑。
“阿勒坦是宝迪的兄弟么?”宣卿问。
“不是啊。”乌乐风眼中闪过一丝微妙的光,她立起身,掀开马车帘看了一眼外面,没什么人,桑伦珠离马车有段距离,“你怎么什么都不知道?阿勒坦是舍里克部前任首领铁赫罗的儿子。”
宣卿有些吃惊,怪不得阿勒坦总是畏畏缩缩的,刚刚更是一副心虚的样子,原来他很怕自己的身份被宣卿知道。
“我很忙的,哪里知道你们哪个部落首领的儿子女儿叫什么?既然如此,桑伦珠怎么说宝迪在等他?”宣卿又问。
“你问题真多!”乌乐风翻了个白眼,双手环胸靠在马车后壁上,“他的族人敢带着部落反叛,当然都被处死了!只是世子说他当时太年幼了,身体不好,也没有高过马鞭,就留了他一命,寄养在铁延将军帐里。”
乌乐风的语气轻飘飘的,就像在说自己狩猎时射死了一只或两只兔子。
“敖敦处死的么?”宣卿问。
乌乐风摊了摊手,表情有些无奈,“也不算吧,当时阿速该是陪着世子出征的,估计是两个人商量着...你问这个做什么?我告诉你,北陆人打了几百年的仗,才勉强被统一起来,臣服于一个人。这儿可不是你们建都的大皇宫,规矩严压死人,这儿是靠武力说话的地方。他们敢把肮脏的手伸到龙格氏的头顶上去,就肯定要受到惩罚。”
见宣卿没反应,乌乐风想了想又继续说:“从前对待这种反叛后战败的部族,男子高过马鞭者皆杀,女子充为贵族的家奴,其余人发配去西北方牧羊,世子敢顶着压力保住了舍里克部其他的人,已经是天大的恩慈。那浩腾部的公良慈,不过是赛罕帐里养的一条狗!到现在还经常在大殿上拿这事批斗世子呢。说世子太过仁慈,没有英雄气概,不适合做我们北燕的王。呸!要是真是赛罕带着兵去,舍里克部估计现在人口十不存一吧。”
听完这些,宣卿转头望着窗外沉默了许久,北陆的天黑得快,夜色沉沉压下,威严的神山看上去那么冷硬。
乌乐风被这压抑的气氛逼得有些难受,“你别光问不说话!你什么时候和他交朋友的?”
“就前几天啊。”宣卿答。
“前几天你不是才刚来吗?!”乌乐风一惊。
“就在宫里见了一面,我哪儿想那么多?他还那么年轻。”宣卿旋着水囊的盖子。
“你别离他太近了,说不定他接近你别有目的呢?”乌乐风凑近了些,低声说,“他平日里可不常能出入王宫,估计那几日大家太忙碌才被他溜进来。铁赫罗死的时候,他可都十岁了,事儿记得清清楚楚,虽然现在没有什么官职和权力,但我看他阴暗得很,心里八成还仇恨着...”
全家都死了,没有仇恨才怪。宣卿心想。
“你有这么好心来提醒我?”宣卿挑了挑眉,她其实并不在意阿勒坦心里想的什么,当初是她主动搭话的,而阿勒坦今天确确实实救了她,不管前面因为什么,以后发生什么,做朋友时不能先想那么多,一旦心存芥蒂,友情就不会长久。
更重要的是,她还是喜欢通过自己去看清一个人,有句话叫走一步看一步嘛,先走。
“干什么?”乌乐风声音挑高,“你真是不识好歹!”
宣卿托着脸,突然露出个意味深长的笑容,“耍小聪明的狐狸,迟早会踩到自己的尾巴。”
她说的时候没有看着乌乐风。乌乐风怔了怔,一时间不知道宣卿说的是她,还是阿勒坦。
“对了...你别忘了,今天我可是差点把你摔了。”乌乐风突然说,“如果没有阿勒坦,你高低得在床上躺半个月。”
“莫名其妙,哪有提醒别人记自己仇的?”宣卿眉头皱起,眼神嫌弃,像在看一个脑子有病的人,“你又不是故意的。”
“不不不...我就是故意的,我故意找来一匹耳朵受伤的马给你骑!你应该生我的气才对。”乌乐风立马否定,就像她正期待着宣卿生气一样。
“生气?我才不会生美女的气。”宣卿像听了笑话,笑着摇了摇头,起身下马车,“我到了,走了。”
乌乐风一愣,掀开帘子探出头,马车不知何时已经到了王宫,桑伦珠正在马上向宣卿挥手告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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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主回来了?”丹烟提着裙子迎上来,“菜都备好了,我猜公主饿坏了!”
“真的?”宣卿眼睛一亮,三步并作两步跑进寝殿,桌上果然摆满了她爱吃的菜,“就馋这几口肉!”
“公主真学会骑马了?”丹烟紧跟在身后。
“那倒还没有!”宣卿摆了摆手。
“怎么样,那侧妃没有为难您吧?”丹烟递上碗筷,在宣卿碟里布菜。
宣卿已经麻利地吃上了,嘴里含糊不清,“开玩笑,本公主可是在女人最多的地方长大的。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宣卿狡猾地给自己打圆场,可不能让丹烟知道她坠马的事,会让她平白担心不说,更是丢了自己的面子。
“她难道是喜欢世子,想跟您争宠吗?”丹烟又问。
“才不是呢。”宣卿夹起一大块荔枝肉放进嘴里,“争宠也得敖敦在吧?敖敦都不在,她作什么?”
“那是为什么?”丹烟挠了挠头,百思不得其解。
“我觉得...”宣卿囫囵咽了一大块肉,呼了呼滚烫的气,“她好像有什么奇怪的癖好似的,喜欢别人讨厌她,喜欢挨骂。”
“那还真古怪...”丹烟不由得冷笑。
宣卿夹菜的手顿了顿,“我在这吃,也不知道敖敦吃了没有...”
“世子都多大人了,还能饿着自己?”丹烟打趣儿似的反问,屋里没别人时她总是这样随性的。
“不管了,你让小厨房备点东西吧。”宣卿想了想,还是交代道。
“您备上了,世子也不一定会来啊。”丹烟虽这么说,还是开门朝外面吩咐了几句。
“会来的吧...”
晚些时候敖敦果然来了,他已经沐浴过,等推开沉重的大门,殿里只剩下昨日一样的一盏小灯。
宣卿换了寝衣,窝在秋千上发呆,她腿上放了一卷南盛的书,应该是早看不下去了。光线很暗,他看不清那上面是什么字。
她听到声响抬起头,烛光在那双纯净的杏眼里埋进细碎的金。
“公主还没睡?”敖敦呆呆地开口,他怀里抱着些兽皮的公文,走到长桌边摆好坐下。
宣卿站起身,把书卷合起来丢在秋千上,走过来俯身好奇地打量这些公文,丝绸般的黑发从肩头一缕缕滑落。
她忽略了敖敦扭头看她时,变得有些炙热的目光,只看到那些公文一一用火漆印封了口,但印上的图腾各有不同,应该是来自不同的部落。
“这些非得今晚批复么?”宣卿伸出手指戳了戳公文上的兽皮,又转头看向敖敦,主动出声询问。
可这正是敖敦本来编好的谎话。
“嗯...关于冬牧。”敖敦被她盯得有些心虚,不自在地抿着唇。
这是两国的联姻,新婚头几天,他要是不在宣卿这里留宿恐怕不好。原本这些都是可以明日再议的琐事,可他现在迫切需要一个不靠近床榻的理由。
嗅到了糖的甜香味,敖敦抬眼,看到宣卿从门边接进来一个银盘,上面是一碟奶白色的糕点和一个冒着热气的瓷碗。
“我猜也是。”宣卿关上门,端着银盘走到公文边,随意地跪坐在绒毯上,把碗碟放好,“哥哥也时常忧虑各州政事,直到深夜。”
敖敦看到那糕点上的糖衣微微融化,瓷碗内的汤面上浮着几根琥珀色的参须。
宣卿竟然自己捧起碗抿了一小口,被苦得皱起眉头,抬手擦了擦嘴,“昨天你做噩梦了,这是我让太医特地熬的,一直温着等你来。就是太苦了,你还是配着点心吃吧。”
“好,你先睡吧。”敖敦努力没去看她,坐在桌前伸手点上一盏灯。
“嗯。”宣卿就没再出声打扰他,自己默默爬上床去了。
不多时身后传来锦被的窸窣声,敖敦浮想联翩,手突然不稳,笔尖戳在“朝鲁部和浩腾部草场争端”上,变成个莫名其妙的批注。马上冬天了,南边这两个部落为了冬牧简直闹腾不休。
他有些烦躁地搁下笔,透过琉璃窗看外面的天空,如今是十月初,隔着窗看到的月亮有点模糊,但形状弯得像一柄镰刀。
也许是怕宣卿起来看到辛辛苦苦温的汤被晾着心里会难受,也许是口渴,敖敦端起瓷碗一饮而尽。
果然很苦,他又顺理成章地吃了两块点心。甜味在口中化开,过了很久,他才用香茶漱口,继续去翻看那些烦人的公文。
他的动作变得又轻又缓,几乎听不到翻页的声音。
子时过半,敖敦终于收起公文,起身脱下外衣,单膝压上床沿,伸手去解帷帐上的丝带。
“批完了?”宣卿正睁着眼睛看他,她微微撑起身子,衣襟散开,烛火照亮下,露出的肌肤那样扎眼。
敖敦的视线猝不及防落在那里,只一眼,又立刻慌乱地移开了,解丝带的手指变得有些笨拙,“嗯...批完了,我吵醒你了?”
“我在装睡!”宣卿说得理所当然。
还真敢说,敖敦终于拉下了帷帐,掀起一角被子钻进去,像昨天一样躺在了床外侧。
“你的睫毛真长。”宣卿凑过来。
“有话要说?”敖敦没吃她这套,直截了当地问。
宣卿果然来了劲,趴在他肩膀旁边托着脸问他:“敖敦,你做噩梦梦见什么了?”
难道是因为处死了那么多阿勒坦的亲人,心里忘不掉那种血腥的场面,所以午夜梦回总是想到?宣卿心想。
敖敦没有睁眼,喉结动了动,随口扯谎,“夜游魂。”
“夜游魂?”宣卿愣了愣,这和她想的怎么不一样...
“在漆黑的夜晚,草原上游荡的夜游魂,长得像人,走路却像捕食动物一样悄无声息,专门挑半夜不睡的人吃掉,我曾经亲眼看到过...”敖敦嘴角勾了勾,“忘不掉那种场面,所以才做噩梦。”
宣卿往被子里缩了缩,“你不想告诉我,编故事骗我是不是?”
“那你试试嘛。”敖敦侧过脸瞥她,“如果烛火熄灭前你还没睡着,夜游魂就会光顾了。”
“不试,我可是信鬼神的!”宣卿老老实实地躺下闭上了眼睛,朝着他这边,大方得像当他是个枕头,这一起睡觉也有一回生,二回熟的道理?
也确实有,自己昨天还推脱,今天就主动躺上床了...
敖敦索性不想了,也闭上眼,却能清晰地感觉到某个温热的呼吸正悄悄向他靠近。
他突然抬手,精准抵在宣卿的额头上。
别的不说,她的额头确实比其他女子要饱满宽大一些,他记得南盛人怎么说来着?额头宽,福气多。
“别再往前了。”敖敦轻轻开口,责备中带着温柔,他能感受到宣卿眨了眨眼,柔软的睫毛轻轻扫过他的掌心,“这不合规矩。”
“规矩?什么规矩?”宣卿反而有点气,扒拉开他的手,越挤越近,“我们都成亲了,什么规矩?不想说你就不说嘛!我又不会逼你。谁让你编故事吓唬我...”
敖敦没法反驳。
“我跟你讲个秘密,不过说出来你可能不信,其实我真的见过我母后的魂魄...”宣卿抱着他的胳膊,声音压下来,“母后的身体一直很差,但还算稳定。父皇被刺杀后,她就卧床不起,跟着病逝了。才半个月,我就没有父母了。”
她顿了顿,语气变得有点悲伤:“我感觉我一辈子的眼泪都要流干了,守在灵堂整宿整宿地跪着,谁来劝我都没用。倔吧?宫女说灵堂阴风恻恻的,让我不要一直在里面待着,应该去晒晒太阳,我说是她们心不够诚,她们却说我在里面沾染了邪气,生病了,要请人来做法事驱邪。”
“后来呢?”敖敦问,随后感觉到她好像摇了摇头。
“我把灵堂反锁起来,不许任何人进。后来我就看到母后的魂魄了,我说我想和她一起,她却打开门指着外面让我出去。”宣卿说得又轻又慢,“我不肯,她就推我。再醒来就是在自己宫里了,哥哥说我是饿昏了头,自己爬过去开的门。但是我就是相信这个世上有鬼魂,因为我见过。”
宣卿的声音就像冬天落在炭火上的雪花,一瞬间融化掉了,让人觉得似乎她刚刚什么也没说过。但她环着自己的手臂又紧了些,似乎怕他也像魂魄一样突然消失。
“好险。”敖敦突然说。
“什么好险?”宣卿问。
敖敦只是静静望着床顶,“恐怕你当时差点就...”
“嘿嘿,”宣卿突然笑了,“母后不会害我的,那你听完信不信有鬼魂?以前我和他们说,他们都不太相信。”
“睡觉吧。”敖敦有些小心地翻过身背对她。
可宣卿不依不饶地贴上来,温软的身体抵在他后背:“这样就像小时候哥哥背着我...你别动!”
“别再...”敖敦刚想挪动,听见她的命令浑身一僵,只好一动都不敢动,深吸一口气又吐出。
其实他并不喜欢把后背留给别人,可是突然觉得拒绝她好残忍...
“我睡着了,你别吵我。”宣卿闷声说。
再没有声音,寝殿内安静下来。
-
直到第二天日出,丹烟带着侍女轻手轻脚进来伺候梳洗,帷帐一掀就看到宣卿像八爪鱼一样缠在敖敦身上,而敖敦板板正正地躺着...居然没醒。
“安神汤的剂量太大了?”丹烟摸了摸自己下巴。
“好稀奇,世子居然会睡过卯时?”都兰一脸疑惑。
“世子与世子妃,”另一个侍女点点头,“甚睦!”
“世子不会被压死了吧...”
宣卿醒来时看到的就是自己一辈子都不想再度经历的尴尬场景,敖敦低着头坐在床边,脸到耳尖红透了,头发和衣服都凌乱着。
床边一排侍女用各种不同的表情打量她,眼神上下游走,试图在她身上找到点什么。
特别是丹烟,她捂着嘴狂笑,眼睛一整个变成月牙形,肩膀不停地抖,得挽住都兰才能站得住。
宣卿眨了眨眼,才迟钝地意识到侍女们肯定是误会了什么。她迅速坐起身,手忙脚乱地往里退,一边扯被子,一边一脚把敖敦踢下床。
敖敦还是低着头,想必他也觉得很狼狈。
“我...我不是...”宣卿结结巴巴,双手在空中胡乱比划,"是这被子先!...不对,是敖敦先...也...也不是...”
“出去。”敖敦坐在绒毯上揉着头发,嘴里冷冷地挤出这两个字。
侍女们瞬间作鸟兽散,丹烟还不忘吐吐舌头,贴心地把门带上。
一片死寂。
宣卿抓着被子,眼睛死死盯着面前丁点大的地方不敢乱看,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她耳边传来衣料的摩擦声,敖敦已经站起身,似乎正在系衣带,就这么点轻响,在尴尬的寝殿里格外清晰。
“要不要再睡一会儿?”敖敦的声音传来。
宣卿鼓起勇气看过去,他已经梳好了头发,正背对着自己穿衣,耳尖红得简直要滴血。
“睡...睡不着了。”宣卿猛摇头。
“那把衣服穿上,”敖敦已经收拾得差不多了,大步往外走去,虽然差点被毯子绊倒,“我去叫丹烟进来。”
“噗!”宣卿看着他踉跄的那两下,没忍住笑出声。
“不许笑。”敖敦回头瞪了一眼,但那眼神一点威慑力都没有,“你不是要空地么?一会儿带你去看。”
“真的?”
“嗯。”敖敦临走前瞥了一眼昨天宣卿丢在秋千上的书:《灵枢眠志》,褚笑书在上面手写了自己的大名。
等敖敦出去,宣卿才拉着被子重新倒在床上,把发烫的脸捂个严严实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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