尺渡

　　陈学平的车刚驶出项目部大门，汇入夜晚稀疏的车流，蓝桐桐的手机就响了起来。屏幕上显示着“总工张晓”。她的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刻看向陈学平。

　　陈学平也看到了来电显示，他眉头微蹙，随即对蓝桐桐使了个眼色，压低声音说：“接，开免提。”

　　蓝桐桐犹豫了一下，还是按下了接听键和免提键。

　　“小蓝！我这边事情处理完了，马上到梁场！现场情况怎么样？试验室的人到了吗？”张晓的声音带着急促和关切，从听筒里清晰地传出来。

　　没等蓝桐桐开口，陈学平立刻凑近手机，用一种如释重负、甚至还带着点轻松笑意的语气抢着说道：“张总！是我，学平！哎呀，正想给你打电话呢！事情已经解决了，解决了！虚惊一场，虚惊一场！”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秒，张晓显然有些意外：“陈经理？你也在现场？解决了？怎么解决的？”

　　“嗨！”陈学平语气无比自然，“就是那车料有点小问题，小蓝经验不足，比较紧张。我已经让搅拌站把那车离析的料退回去了，让他们严格调整配合比！试验室的人我也直接联系了，让他们去搅拌站盯着，从源头上把控！梁场这边没事了，我已经安排工人继续浇筑了，不能耽误工期嘛！”

　　蓝桐桐在一旁听得目瞪口呆，心脏几乎要跳出胸腔！陈学平竟然面不改色地撒下如此弥天大谎！离析的混凝土明明还堆在梁场，工人都在待命，试验室的人正在来梁场的路上！他怎么能……怎么能这样？！

　　她张了张嘴，想立刻戳穿这个谎言，但陈学平用严厉的眼神死死地盯着她，那眼神里充满了警告和压迫，让她的话堵在喉咙里，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继续浇筑了？”张晓的语气带着明显的怀疑，“陈经理，这可不是小事，离析的料绝对不能入模！你确定处理干净了？”

　　“哎呀我的张总，我你还信不过吗？”陈学平打着哈哈，“质量红线我敢碰吗？放心吧，万无一失！对了，你这大半夜赶过来也辛苦了，别去梁场了，直接来市区‘老地方’砂锅粥，我跟小蓝正准备过去吃点夜宵，你也一起来，咱们边吃边聊，正好我也跟你汇报下最近几个节点的进度情况！”

　　陈学平试图用轻松的聚餐邀请，来转移张晓的注意力，并将他引离现场。

　　电话那头，张晓沉默了几秒钟。这短暂的沉默，让车内的空气几乎凝固。蓝桐桐屏住呼吸，希望张总能听出破绽，坚持去现场。

　　然而，张晓最终开口道：“……那好吧，既然你这么说。我直接过去找你们。让小蓝接电话。”

　　蓝桐桐心里一紧，看向陈学平。陈学平对她使了个眼色，示意她配合。

　　“张总……”蓝桐桐的声音有些发干。

　　“小蓝，陈经理说的是真的吗？现场真的没问题了？”张晓的语气严肃，似乎想从她这里得到确认。

　　蓝桐桐感觉陈学平的目光像刀子一样扎在她身上。她如果现在戳穿，就等于彻底与陈学平决裂，后果不堪设想。可如果不说，就是协同造假，是对工程的犯罪！

　　在巨大的压力下，她艰难地选择了一个模糊的回应：“张总……陈经理……已经安排处理了……”她没有直接承认“问题已解决”，但也没有否认。

　　这个回答显然不能让张晓满意，但他似乎也从蓝桐桐的语气中察觉到了什么，只是淡淡道：“好，我知道了。见面再说。”随即挂断了电话。

　　电话挂断的瞬间，车内的气氛降到了冰点。

　　陈学平长长舒了口气，随即脸色阴沉下来，一边加速朝市区驶去，一边冷冷地对蓝桐桐说：“小蓝，你很聪明。刚才做得对。有些事，没必要闹得太大。工期耽误不起，领导的面子也要顾及。待会儿见到张总，知道该怎么说吧？”

　　蓝桐桐没有回答，只是扭头看着窗外飞速掠过的霓虹，感觉浑身发冷。

　　车子在一家灯火通明、生意不错的砂锅粥店门口停下。陈学平率先下车，脸上已经恢复了惯常的、和蔼可亲的笑容，仿佛刚才车上那番惊心动魄的对话从未发生过。

　　“小蓝，到了，随便点，别客气。”他招呼着蓝桐桐走进店里，找了个相对安静的卡座坐下，将菜单推到蓝桐桐面前。

　　蓝桐桐哪有心思点菜，她感觉胃里像塞了一团棉花，堵得难受。她机械地翻着菜单，眼神却空洞无神。

　　“陈经理，您点吧，我吃什么都行。”她将菜单推了回去。

　　“那行，我来安排。”陈学平也不勉强，熟练地点了几个招牌菜和一锅海鲜粥。然后，他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掏出手机，“我出去打个电话，催一下张总，顺便安排点事。你先坐会儿。”

　　说完，他起身走到店门外。隔着玻璃窗，蓝桐桐能看到他站在路灯下，拿着手机，神情严肃地打着电话，一个接一个，显然是在处理梁场那边的“后事”。

　　蓝桐桐独自坐在座位上，感觉如坐针毡。店里热气腾腾，人声嘈杂，她却觉得浑身冰冷。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陈学平打完电话回来了，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松。他刚坐下没多久，总工张晓也风尘仆仆地赶到了。

　　“张总，这边！”陈学平热情地招手。

　　张晓快步走过来，脸上带着熬夜的疲惫，但看到蓝桐桐时，眼神里透出的更多是关切而非质疑。他自然地坐在蓝桐桐旁边的位子上。

　　“小蓝，没事吧？听说现场有点情况，处理完了？”张晓的语气很平和，甚至带着点长辈对晚辈的宽慰，“陈经理电话里说已经解决了，我就放心了。你这孩子责任心强，遇到事容易紧张，有陈经理在现场把控就好。”

　　他这番话，是建立在完全信任陈学平“已经解决”的基础上的，并且下意识地认为蓝桐桐之前的紧张是出于新人的过度负责。这份毫无保留的信任，像一根针，轻轻扎在蓝桐桐的心上，让她更加难受。

　　“张总……”蓝桐桐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看到陈学平正笑眯眯地看着她，那眼神深处的含义不言而喻。她的话又咽了回去，只能低下头，含糊地“嗯”了一声。

　　“看吧，我就说小蓝没事。”陈学平立刻接过话头，笑容可掬地给张晓倒茶，“张总你也真是，还特意跑一趟。我都说了，就是一点小插曲，我已经处理妥当了。来来，快尝尝这茶，不错的。”

　　张晓不疑有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舒了口气：“解决了就好。小蓝第一次独立值夜班就遇到这种事，压力肯定大。陈经理你多担待，也多教教她。”他转向蓝桐桐，语气温和，“小蓝，以后遇到拿不准的事，及时上报是对的，但也要学会相信领导和同事，别把自己绷得太紧。”

　　这番体贴的话，此刻在蓝桐桐听来，却充满了讽刺。她感觉自己像个躲在大人背后的撒谎的孩子，而这位信任她的“大人”还在一无所知地安慰她。

　　这时，服务员开始上菜，热气腾腾的砂锅粥和几碟小菜摆满了桌子。

　　“好了好了，事情过去了就不提了。赶紧趁热吃！”陈学平热情地张罗着，仿佛一切真的已经烟消云散，“小蓝，多吃点，压压惊。张总，你也辛苦了，今晚我请客！”

　　这顿夜宵，就在这样一种表面和谐、内里却暗潮汹涌的气氛中进行着。陈学平谈笑风生，主导着话题。张晓因为问题“解决”而显得轻松，偶尔还跟蓝桐桐聊几句工作以外的闲话，试图让她放松下来。

　　然而，蓝桐桐却始终无法融入。她味同嚼蜡，张晓的每一次关心，陈学平的每一次笑谈，都像是在提醒她那个正在发生的谎言。她不敢看张晓的眼睛，只能机械地点头、附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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