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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黄秀兰!”
津北市靠江,穿过育才路,沿着思学街往南的方向一直走,远远就能看见一道蜿蜒陡峭的堤坝。
黄昏时期,太阳渐沉,天空猛地黑了下来。
夜幕从上至下地侵袭,晦暗的光透过齐人高的芦苇,在泥泞的小路上勾勒出凉薄与孤寂的模糊长影。空气很沉,闷得人难以呼吸。
买走同学录的学生叫黄秀兰。
凤凰村穷,人口也不多,能够在去城里读书的孩子凤毛麟角。段星洄只是在来的路上多问了几句,便在拖着捕鱼网回家的老翁口中打听到了黄秀兰的名字。
段星洄又喊了声。
零几年的长江大堤尚未被城市化的浪潮完全吞没。
作为津北区最先发展起来的旅游胜地,段星洄记忆里的大堤繁华热闹,是在社交软件上小有名气的网红打卡地。但此刻的堤岸仍蜷缩在城乡交界处,周遭是一片衰败的景象,裸露着原始的土石肌理,在薄暮静默中泛着衰败的色泽。
江上起了风,轰鸣的船鸣声中,寒冷刺骨的江风裹挟着死鱼死虾的腥臭。
段星洄深吸一口气,冰凉咸腥的空气让他胃里一阵翻涌。
夕阳的余晖如同打翻的调色盘,将浑浊的江面染成一种介于橙红与暗金之间的暖昧色调。芦苇荡在暮色中起伏如墨色波涛,暗黄色浪花吞噬了所有视线可及的角落。
段星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这片芦苇太高太密,若真有人遇险,只怕呼救声都传不出去。
“操!”
段星洄低咒一声,不再犹豫,足下发力,沿着夯土的斜坡向堤坝顶端跑去。
不管怎么样,必须尽快找到黄秀兰。
暮色中的长江,水量丰沛,水流湍急,浑黄的江水裹挟着泥沙,翻滚着向东奔流,确如一条暂歇的巨兽,呼吸沉雄。几条笨重的货船,亮着昏黄的灯,在江心缓缓移动,船身划开水面,留下长长的、逐渐消散的油污带。
站得高看得远,段星洄双手撑住疼痛的膝盖,胸膛剧烈起伏,目光却急切地扫过堤坝下的每一个角落。
当视线掠过那条被芦苇半掩的煤渣小路时,他的呼吸猛地一滞,一种冰冷的预感猛地冒出来了。
就在那片黄绿色波涛的间隙里,突兀的、僵硬的轮廓攫住了他的目光。那是一辆侧翻的自行车,极为破旧的款式,车身的漆皮在暮色中黯淡无光,扭曲变形的轮毂无力地指向渐渐沉入墨色的天空。
段星洄的心直直地往下沉,早餐店老板说她就是推着自行车走的。
“黄秀兰!”
甚至来不及细想这遗弃的自行车究竟意味着什么,身体已经先于意志做出了反应,段星洄从高处跳下,猛地扎进那片茂密的、几乎要将他吞没的芦苇丛中。
前几日的雨水将泥土地浸得软烂,为了出行方便,附近居□□来的黑色煤渣,硌在脚下,带来尖锐的痛感。混合了江水、淤泥与隐约腐臭的腥气,随着他深入芦苇荡而愈发浓重,缠绕在鼻端。
段星洄不敢停步,残阳的最后一道金线正被地平线无情地吞噬,四周的光线迅速黯淡下去。摇曳的苇杆几乎遮蔽了前路,段星洄拨开层层阻碍,猛地发现自行车旁,一大片芦苇呈放射状倒伏下去,仿佛被什么沉重的东西狠狠碾压过。
不祥的预感瞬间攀升至顶点。
“黄——”
段星洄张开嘴,声音却卡在了一半。
远处江心,一艘晚归的货船恰好在此刻打亮了功率极强的环照灯,那束昏黄得如同旧报纸颜色的光柱,像一把毫无温度的利刃,猝然劈开渐浓的暮色,直直地刺入这片寂静的芦苇荡。
光柱扫过的瞬间,段星洄的呼喊彻底凝固在喉咙里。
在那片倒伏的芦苇中央,蜷缩着一个模糊的人形。
她已经死了。
少女面朝下匍匐在泥泞中,左脸颊紧贴着地面,右半边脸暴露在灯光下。三中标志性的蓝白校服几乎看不出原色,从后背到腰际被大片深褐近黑的污渍浸透,黏稠的液体和着凌乱的黑发,纠缠在芦苇杆上,又滴滴答答,在她身下的泥土里洇开一小片深色。
她苍白的侧脸贴着泥土,鼻腔里都是泥,双眼无力地圆睁着,就好像临死之前都在等着有人可以经过救她。
货船灯光再次扫过,黄秀兰浑浊的眼球在明灭间泛出死寂的瓷白。
段星洄膝头一软,险些跌倒在煤渣路上。
就在风势骤歇的刹那,苇丛深处忽然传来布帛刮擦枯叶的窸窣声。
那个声音很浅,仿佛只是布料划过粗糙的叶片,窸窣又轻微地在狂风里晃了一下,但又立马消失不见。
有人!
芦苇荡里还躲着其他人!
藏匿者显然没料到此时会出现第三者,慌乱的脚步声骤然炸响。
但段星洄比他更快,猛地分开茂密的苇丛疾追,枯黄锐利的苇叶边缘刮过段星洄的手背和脸颊,留下细密的刺痛,但他浑然不觉。
漫天遍野的芦苇倒了一片又一片,不过几个起落,段星洄就已经出现在了他的身后。
膝盖顶住那人的后腰,段星洄一只手迅速钳制住对方试图挣扎反扑的手臂,另一只手则狠狠按在他的肩胛骨上,将他的胸膛牢牢按进泥地里。
“别抓我,我什么都不知道,我什么都没干。”
男人疯狂扭动着身体,像是一条离水的鱼。他的眼镜在逃跑的过程中摔断了一支腿,了无生气地斜杠在脸上。
男人很瘦,穿着淡蓝色的衬衣和西装裤,三十岁出头的年纪,满脸的书卷气。
段星洄已经红了眼,露在外面的一双眼睛阴鸷狠厉,握起拳头,他的声音像是从冰封的齿缝间一点点碾磨出来:
“没干你妈——”
少年凝聚了所有愤怒与力量的拳头,带着风声,尚未落下。
“咔嚓!”
击锤扳动,一声清脆而冰冷的金属撞击声,突兀地刺穿了芦苇荡的风鸣与喘息。
黑洞洞的枪口,稳稳地抵上了他的太阳穴。
持枪者双手稳如磐石,证件在暮色中划过冷光。
“别动!警察!”
…………
夜色寂寥而喧嚣,闪烁的警灯包围着血腥四溢的荒野入口,四周芦苇萧瑟,都是冬日凋零的景致。
天气预报里的雨还是下下来了。
刚搭起来的照明设施昏昏惨惨穿透雨雾,勉强照亮泥泞的路。
沐肇明刚从车上下来,吴健就带着他队里的几个弟兄迎了过来。
“现场情况勘察的怎么样?”
吴健跟在他身后:“死者身份已经确认了,是三中的学生黄秀兰。她父母离异,且都在外地打工,平时与女儿的交流不多。黄秀兰家在凤凰村七组,和外公外婆一起住,两位老人年纪大了,不怎么管她,是我们安排民警上门询问情况,他们才知道孙女学校今天放假。”
沐肇明皱眉:“确定是三中的学生?”
吴建点头:“学校那边已经派老师过来确认了。”
沐肇明沉默几秒,本就严肃的表情愈发坚毅:“你让人先别走,我等下过去找他了解些情况。尸体在哪?”
“行,我给老师讲一声。”吴健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尸体在前面。法医他们已经开始看了。今天下雨,现场搭棚子都搞了半天,今天晚上估计得弄到半夜。”
跟在吴建后面的刑警也抱怨了句:“这雨也真是,早不下晚不下,偏偏选在这个时候,净是给人添堵。”
“添堵的可不是雨。”
沐肇明脸上没什么表情,拉开警戒线,他接过技术员递过来的手套。
尸体已经放进了尸袋,沐肇明走近,穿着白大褂的男青年立马站了起来。
“沐队。”
沐肇明点头朝他示了下意,不等询问,法医就事无巨细地汇报起了当前的情况。
“根据当前现场的情况,主要死因我们认为是严重的穿透性创伤导致的腹主动脉破裂出血。”
抬手在空中比划,法医说道。
“死者的创口位于左侧腰腹部,约第12肋骨水平。创口呈不规则状,与现场发现的铁耙齿的粗细和形态初步吻合。创口周围可见明显的撕裂伤和皮下组织挫碎,边缘可见泥土和铁锈样附着物,也符合巨大钝性外力刺穿的特点。同时创口周围衣物被血液完全浸透,地面形成血泊,其后的爬行轨迹上也分布有大量擦蹭状血迹。出血量巨大,符合动脉性出血特征。”
沐肇明没说话,暗暗记下铁耙子这个关键。
铁耙子在农村很常见,谁家要种地翻田都需要这玩意。一般来说铁耙子都是由耙齿和木柄构成,没有把手,耙齿也就是个废物。
但此刻铁耙子只剩了个耙齿,孤零零的被人随手仍在路边,锋利的铁齿几乎完全嵌入少女的身体里。
这或许是侦查的切入口。
“但我认为,死者并不是因为简单的摔倒导致的事故。”
听到法医的话,沐肇明抬头眯着眼,“什么意思?”
“我在尸体上发现死者面部和颈部均有不同程度的水肿和皮疹,口唇发绀而且呼吸道内有明显呕吐物的残留,这些特征与过敏反应类似。所以我怀疑,死者是在骑行途中突然发生过敏反应,出现呼吸困难、头晕、晕厥等症状,从而导致自行车失控摔倒。但具体情况还需要提取血液样本送毒理化实验室后才能进一步确认。”
沐肇明默了一会:“如果证实是过敏,从把东西吃进去到显现症状大概要多久?”
“过敏反应和个人的体质有关,没有绝对固定的时间。”法医想了想,“有的人可能在1到2小时后症状才变得明显严重,不过这种都相对少见。能引起神志不清甚至休克的过敏,整个过程可能不超过15至30分钟。”
“行,我明白了。”
肩膀还紧绷着,雨夜里的沐肇明却无声地松了口气。
搜检完现场,吴建回到沐肇明身边,他身上的警服已经完全湿了,雨水沿着没扣紧的雨披往他衣领里钻。
“老沐,凶器的来历已经弄清楚了。”
沐肇明:“这么快?”
“巧得很。”
吴建嘴里飘进了雨水,正要吐出来,想到案件还未侦破,又硬生生地被他给咽了下去。
“就在刚才沿江派出所接到报案,说是和黄秀兰住在同一条街道上的村民家丢了东西。”
吴健平时喜欢听书,情况紧急,简短的汇报都被他说得跌宕起伏。
“丢的那东西好巧不巧,就是个铁耙子。按照那人的说法,他上周才在农贸市场买的,买回来还没下地,当晚就被偷了。”
“黄秀兰外公手脚不干净,九几年的时候扒窃,被村里人赃并获,受过私刑。这事他们凤凰村都知道。所以丢铁耙子的那人便觉得这事也是老头子干的。”
“但这次却不是。”沐肇明接上吴健的话。
“对。黄老头一口咬定不是自己偷的。丢了铁耙子,隔壁种不了地,两家人这些天为了这事,来来回回吵了好几次。我让小汪跟着派出所的民警一起过去了,凤凰村的人都能证明报警那人没说谎。”
“至于为什么今天才想着报警,估计是知道黄家孙女摔在铁耙子上死了,才着急和自己撇清关系。”吴健耸肩,“再怎么说是邻居,抬头不见低头见,就算怀疑家里进了贼,平时也很少会闹到报警那一步。”
“嗯。”沐肇明点头,认可了吴健的猜测。
远方的村落的轮廓在夜幕下影影绰绰,看得有些不真切。
雨下得越来越大,丝毫没有停歇的意思,沐肇明看了眼腕表。
“快十二点了,现场来来回回看了好几遍,再扫下去也没太大意义,要是物证遮盖的没问题,先让兄弟们撤了。”
吴健没有疑议:“成。”
还想再问,偏过头,沐肇明皱着眉,共事二十多年的兄弟,话都涌到了嘴边,吴健却还是闭了嘴。
围建在芦苇荡周边的民居早已灭了灯火,隔江的城市天际线也只剩下零星几处光点。整座汉津城陷落在江水与夜色交织的沉寂里,连风穿过苇秆的声响都变得格外清晰。
沐肇明咬着烟嘴,被水汽浸透的芙蓉王早已起不到丝毫提神的效果。潮湿的夜雾凝在他的眉睫,却掩不住眼底那片淬过火似的决心。
“老吴,”沐肇明喊了声,声音像苇丛中突然惊起的夜枭,“你直接跟我回队里。今天出现在现场的人,必须全都问清楚,不管是什么妖魔鬼怪,都必须给我把嘴撬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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