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雪问

作者:文寻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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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观刑


      春寒,初峭。

      昭德帝亲政三日,太宰楚昱明下诏狱,朝野震惶。

      绯袍曳地,铁链拖过,道旁野杏簌簌摇动。尚未到花期,却落了满街花瓣,有一瓣正巧落到画糖的铜勺里。

      杏花簌簌落进糖稀里,女孩踮脚盯着老妪的铜勺。

      “姑娘要什么花样?”

      “蜻蜓!要翅膀透亮的!”

      铜勺倾转间,街角忽然骚动。官兵拖着一人经过时,那人突然踉跄,腰间玉扣“当啷”砸在糖画担子上。

      他垂落的指尖顺势在担边一抵,玉扣便无声滚到摊前显眼处,宛如凭空出现。

      老妪哆嗦着倒吸一口冷气:“晦气东西,扔了。”

      当老妪正打算用铜勺挑走时,女孩却已用绢帕垫着拾起。纤细的指尖避开血渍,只捏着玉扣边缘仔细端详。是上好的和田玉,边缘留有几道刻痕。

      “婆婆,”她将玉扣放在案上,“让这纹路化进翅膀里,可好?”

      老妪皱眉刚要拒绝,却对上女孩清亮的眼睛。不情不愿地将玉扣按进半成的糖画间,铜勺一倾,血丝随着糖浆流动,渐渐在蜻蜓翅上勾勒出陌生的纹样。

      “小姐当心!”檐语拽住谢菱歌的衣袖,女孩被拥挤的人群推得一个晃荡,鬓边的绢花险些掉下。

      糖画蜻蜓坠地碎裂,玉扣顺着青石板滚动,恰巧落进她松开的袖囊里。

      “我的荷包……”谢菱歌慌忙按住袖口,指尖却触到一丝温热的黏腻。

      刑台高筑于临庆城西市,青石板上积着前夜的雨水,在晨光下泛起冷冽的光泽。

      此处历来是处决重犯之地,以正刑名,以儆效尤。

      百姓早已挤满长街,烂菜叶与臭鸡蛋接连砸向囚车,发出沉闷的撞击声。其间有几个孩童学着大人的模样,将手中菜帮子高高抛起,却只落在囚车丈外。

      杏色衫子的女孩攥着父亲的衣袖,在推搡的人群中站得笔直。她是户部司郎家的小姐,年方十三,此刻不像其他孩童般嬉闹,只是静静地注视着囚车驶过。

      百姓们高喊着“佞臣误国”,浑浊的唾沫溅在囚车木栅上,一如三年前尚书府被查抄那日,同样的位置,同样的声浪。

      楚昱明身戴重枷,一袭素白囚衣浆洗得极净,腰背挺直。当刑吏捧着鎏金酒杯走近时,晨光映得杯中酒液泛着异样的琥珀色,不似鸩毒应有的青黑。

      刑吏低眉顺眼,姿态恭敬得不似执刑之人。他微微侧首避开酒杯时,瞥见对方拇指内侧一道陈年烫疤,那是御膳房蒸笼特有的伤痕。

      “此酒,太轻。”他说道。

      珠帘后的监刑台上,少年天子不自觉地攥紧袖中的密折,那上面墨笔罗列的条条罪状,皆是这些年来朝臣参奏的“铁证”,经大理寺朱笔勾验,终汇成此。

      囚台上,他微微仰首,苍白的面容在晨光中几乎透明,唯有眼下那抹倦红如残血未褪,几缕散发缠在颈侧。他先是望向珠帘方向,继而扫视群众。

      “需千刀万剐,方能赎臣误国之罪。”

      刑吏闻言身形一滞,酒杯在掌中歪斜,酒液险些洒落。他仓促低头,却控制不住颤抖的睫毛。抬眸时瞳孔骤缩,那眼神像是在看飞蛾扑火。

      帐内,近侍俯身适时低语:“陛下,极刑之典,最彰天威。”

      一阵风吹过,珠帘晃动,新君神色晦暗不明。

      默然片晌。

      “准。”

      刑卒们上前,沉默地围拢。囚衣剥落,苍白的身躯暴露在阳光下,露出身体上纵横交错的旧伤。当铁链扣住手腕的刹那,他肩背猛地一紧,铁链顿时绷得笔直。

      刑卒退尽,台上唯余铁链轻晃。他悬在刑架上,苍白的皮肤下肋骨清晰可见,随呼吸微微起伏。

      “午时三刻。”监刑官垂眼宣令。

      这声音不大,却让全场静了一静。

      第一刀割在左肩时,楚昱明忽然想起年少执卷问师。

      “仁者为何要忍痛?”

      “ 非忍痛,”夫子的声音穿透岁月,“是知痛仍择善。”

      血珠已浸透刑架横木。

      小皇帝端坐在椅上,手指死死扣着扶手,骨节泛白。

      三千六百刀,他始终未出一声。唯有当刀尖挑向心口时,喉间溢出一声叹息,混在雨声中消散了。

      血水混着雨水漫过刑台,百姓的咒骂渐弱。

      有人惊觉,这奸臣的筋肉纹理竟如耕农般粗粝,掌心的茧不是握笔所生,倒像长年执锄留下的沟壑。

      三日刑毕,青石上的血痕在雨中渐淡。百姓散去后,只剩几个顽童在刑台边嬉闹,踩碎了不知何人供上来的新稻。

      一少女静立远处,待孩童跑远,俯身拾起半截被雨水泡发的稻穗。指腹摩挲过穗尖时,她突然打了个寒颤,分明已过结冰时节,稻穗上却凝着细碎冰晶。

      几日后深夜衙役巡夜经过,竟发现刑架下蜷着个人影。提灯照去,是户部司郎家的小姐,身下积水结了一层薄冰,掌心还攥着什么东西。

      当浑身湿透的刑部主事跪在宸极殿外禀报“刑毕”时,容允衡悬腕的笔锋一滞,浓墨在宣纸上无声晕染开来。

      窗外闪电划过,照亮了太监躬身捧上的密匣。匣中是张素笺,寥寥数字墨痕尚新。

      “臣罪当诛,然温墟新稻已熟,恳免今岁征粮。”

      当夜暴雨如注,京郊某侍郎别院的粮仓轰然坍塌。
      碎裂的金砖下,压着一纸文书:
      “民为贵”。

      后来,史书记载那场凌迟“大快人心”,却总解释不清三件怪事。
      一是刑场旧址的野草格外青翠,
      老农说下面定是埋了副宁折不弯的骨;
      二是每年正月廿五,总有人匿名在刑台旧址供上新米;
      三是昭德五年皇帝亲政,第一道诏书便是免了温墟三年钱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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