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春信来

　　一番话，说得严昭脸色发白，纪孝更是噤若寒蝉。
　　“将此物收起来，以后莫要再碰。”司清泉最后下令道，语气不容置疑，“昭儿，将《帝范》抄写三遍，静静心。纪孝，你回去也好好反省。”
　　皇后离开后，尚书房内一片死寂。严昭默默地将那个曾经带给他片刻欢愉的木偶锁进了抽屉深处，重新拿起笔，开始抄写那枯燥的《帝范》，神情恢复了以往的沉静，甚至比之前更加沉寂。
　　纪孝垂头丧气地站在一旁，心里又是委屈又是害怕。他只是想讓殿下開心一點而已……
　　消息传到宫外，礼国公府自然又是一番波澜。奚若水连连念佛，只觉孙儿闯了祸。纪叔明和严灵仪少不得又将纪孝叫去训诫一番，叮嘱他日后在宫中更要谨言慎行。唯有纪慈，在听闻此事后，沉默良久。他想起那日集市上弟弟纪孝和师飞霜看着那些异域物品时眼中闪烁的好奇光芒，又想起皇后对玄灵真那微妙的态度，心中那份不安的疑云，似乎又浓重了几分。这皇宫内苑，仿佛一张无形的网，将所有人都笼罩其中，连最微小的乐趣，都成了需要被规训的错误。而他的外祖母，那位母仪天下的皇后，在这张网中，又扮演着怎样的角色？
　　纪孝在宫中因进献“奇技淫巧”而被皇后申饬、五皇子严昭被罚抄书的消息，虽未大肆宣扬，但在关系盘根错节的京城世家圈中，还是如同水面的涟漪，悄然扩散开来。礼国公府对此事讳莫如深，但师家自有消息渠道。
　　傍晚，师飞霜照例去静心斋给祖母柳知微请安。夏日天长，夕阳的余晖透过窗棂，在铺着青砖的地面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柳知微正坐在窗下的软榻上，就着天光翻阅一本厚厚的账册，见孙女进来，便放下册子，示意她坐到身边。
　　“霜儿来了，”柳知微语气平和，目光却带着洞察世事的清明，“今日气色瞧着倒好，可是有什么顺心的事？”
　　师飞霜微微垂眸，替祖母斟了杯温热的参茶，轻声道：“并无特别之事，只是今日临帖，自觉略有进益罢了。”她顿了顿，看似随意地提起，“倒是听闻……礼国公府的纪小公子前几日在宫中似乎受了些委屈？”
　　柳知微接过茶盏，指尖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摩挲，抬眼看了孙女一眼，那目光仿佛能穿透人心。她缓缓道：“你倒是消息灵通。不过是小孩子家不懂事，带了件新鲜玩意儿进宫，惹得皇后娘娘不快，训诫了几句罢了。不是什么大事。”
　　师飞霜却从祖母平淡的语气中听出了不寻常。若真是小事，何至于让礼国公府那般紧张？她想起那日集市上，纪孝珍宝似的拿着那些塞北玩意儿左看右看，爱不释手时天真烂漫的模样，又想到与他同岁的五皇子严昭，心中不由生出几分疑惑。
　　“祖母，”她斟酌着词句，声音放得更轻，“皇后娘娘母仪天下，素以宽仁著称，为何会对五皇子殿下……如此严厉？殿下毕竟年纪尚小，偶尔贪玩，也是常情。”她想起坊间对皇后的评价，多是贤德明理，但对待幼子严昭，似乎总隔着一层，要求格外严苛。
　　柳知微沉默了片刻，屋内只剩下窗外隐约的蝉鸣。她放下茶盏，目光投向窗外那株日渐苍翠的芭蕉，仿佛陷入了某种回忆。良久，她才叹了口气，声音低沉了几分，带着一种叙述往事的悠远：
　　“这话，本不该与你一个小辈细说。但既然你问起，又牵扯到纪家……告诉你，也好让你心中有个分寸。”她顿了顿，确保周遭无人，才继续低声道，“皇后娘娘……她亲生的孩子，其实只有四公主严灵仪一人。”
　　师飞霜心中一震，猛地抬起头看向祖母。这是她从未听闻的宫廷秘辛！
　　柳知微微微颔首，确认了她的惊讶，继续道：“五皇子严昭的生母，是当年的晚嫔。晚嫔生产时遭遇难产，拼死生下皇子后便血崩而逝，连孩子都没能看上一眼。陛下老年得子本该喜极，却偏偏以失去颇受宠爱的晚嫔为代价，心中甚是悲痛，又怜皇子甫出生便失恃，便下旨将五皇子记在了当时还是贵妃的皇后娘娘名下，由她亲自抚养。”
　　“所以……五皇子殿下，并非皇后亲生？”师飞霜喃喃道，心中许多疑惑似乎有了答案。难怪皇后对严昭的态度如此复杂，既有严母的期望，又似乎缺少了几分亲生母子间的天然亲昵与纵容。
　　“正是。”柳知微语气肯定，“皇后娘娘出身司家，最重规矩，也最看重名声。她将五皇子抚养长大，倾注心血，要求严苛，一方面固然是望子成龙，希望他将能担起重任；另一方面……”她顿了顿，声音更低了几分，“又何尝不是做给陛下，做给满朝文武看的？一个并非亲生的皇子，若教养得稍有差池，便会惹来无数非议。她必须让所有人看到，她对这个养子，比对自己亲生的还要严格，还要尽责。”
　　师飞霜听得心头发凉。所以，那份严厉，那份不近人情的规训，背后竟藏着如此深沉的算计与无奈？五皇子严昭，从小活在这样的期望与压力之下，难怪会养成那般沉静到近乎压抑的性子。他不能有孩童的顽皮，不能有过多的喜好，甚至连一个色彩鲜艳的玩具，都被视为会“移人心性”的祸端。
　　“那……纪孝此次……”师飞霜联想到纪慈之前对皇后与玄灵真关系的疑虑，只觉得这宫廷内苑的丝丝缕缕，远比她想象的更为错综复杂。
　　“纪孝那孩子，是无心之失。”柳知微收回目光，看向师飞霜，眼神变得格外严肃，“但此事也给你提了个醒。天家无小事，更无真正的‘童言无忌’。皇后娘娘对五皇子寄予厚望，任何可能影响他‘专心正业’的人和事，都会被她视为障碍。你与纪三公子之事，如今传闻日盛，虽未定论，但也已落入许多人眼中。日后言行，更需加倍谨慎，尤其是在涉及宫廷、涉及皇子之时，切记祸从口出。”
　　师飞霜郑重地点了点头：“孙女明白了，谢祖母教诲。”她心中却如同投入了一块巨石，激荡不已。皇后的严厉，五皇子的身世，纪慈的疑虑……这些碎片在她脑海中交织，勾勒出一幅更为幽深也更为危险的图景。她原本只想着与纪慈之间那份单纯的情愫，如今却不得不面对其背后牵扯的庞大而复杂的权力网络。
　　她忽然有些理解纪慈之前的沉默与挣扎了。身处这样的漩涡之中，每走一步，都需如履薄冰。而她和纪慈之间刚刚萌芽的感情，在这巨大的阴影下，又将何去何从？
　　夜色渐渐笼罩下来，静心斋内烛火摇曳。师飞霜告退出来，走在回枕霞阁的路上，夏夜的微风带着花香，却吹不散她心头的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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