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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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2 章


      第22章

      宿醉的钝痛像是缠裹着棉布的槌,一下下敲打着李徽玉的额角。他睁开眼,日头已明晃晃地映在窗纸上,刺得他眯起了眼。宫里传旨的内侍早已离去多时,只余下“即日起需每日上朝”的口谕在空荡的殿内回响。

      这头一遭,他便误了时辰。

      “误便误了。”他嘟囔着坐起身,打了个长长的哈欠,赤足踏在冰凉的地板上。思绪却不由自主地飘开——本王既已开始上朝,阿铭那般才干,定然也得了擢升,不知父皇给了他什么官职?

      这般想着,他随意披了件外袍,便慵懒地踱向不远处那间住所。只见门扉紧闭,寂静无声。李徽玉心下更笃定了几分,定是升了官,忙碌去了,尚未归来。

      秋玉捧着厚重的貂裘匆匆赶来,为他仔细披上:“殿下,春寒料峭,仔细着了风寒。”

      一阵料峭寒风卷过,李徽玉裹紧了裘衣,伸手推开了那扇并未上锁的门。屋内一如既往的整洁,近乎冷清,唯有桌案上多出的几样物事,打破了这片过于规律的齐整。

      他哼了一声,大步走过去。一块以红绳系着的虎头玉佩率先映入眼帘,玉质算不得顶顶名贵,却自有一股温润光华,虎头雕得憨猛可爱,刀工流畅精湛。他拿在手中,指尖传来玉石特有的沁凉,心底竟无端生出几分喜爱。旁边是一幅卷起的画轴,底下压着一张素笺。

      他展开画轴,夏日凌霄、红衣少年与慵懒白虎瞬间跃然纸上,笔墨酣畅,神采飞扬,远胜他珍藏于寝殿的那幅。一股被欺瞒的恼意倏地窜起——好啊,百里金铭,竟敢诓骗本王!待你回来,看本王如何跟你算这笔账!

      最后,他才拈起那张薄薄的纸。

      “珍重。”

      仅有两字,清峻挺拔,一如那人。

      李徽玉脑中那根名为“理所当然”的弦,铮然断裂。他怔在原地,一时间竟未能理解这两个字所承载的重量。待那迟来的惊雷轰然炸响,他猛地攥紧了纸笺,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脸上血色褪尽,旋即又被汹涌而上的怒潮染得通红。

      “百里——金铭!”一声低哑的怒吼自他喉间挤出,带着难以置信的震颤。

      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猛虎,转身便向外冲去。“备马!给本王备马!”他厉声喝道,不顾秋玉在身后的连声劝阻,几乎是强行套上靴子、整理好衣冠,便纵马冲出了王府,一路疾驰,直奔百里府。

      两个穿着新棉袄、正吸着鼻涕看街景的门童,远远瞧见那抹熟悉的红影挟着风雷之势而来,吓得连滚带爬冲进府内禀报。

      李徽玉跃下马背,一脚踹开虚掩的朱漆大门,声震屋瓦:“百里金铭!给本王滚出来!”

      孙管家急步而出,额角沁出冷汗,躬身道:“宸王殿下息怒!不知百里家何处开罪了殿下?”

      “他呢?没有本王的允许,他怎敢擅自离去?”马鞭直指孙管家,李徽玉的声音因愤怒而微微发颤。

      “回殿下,”孙管家声音更低,“少爷今日寅时初便动身了。”

      “动身?去了哪里?”李徽玉心头狂跳,不祥的预感如同冰水浇头。

      “回江南祖宅了。”

      江南二字,如同重锤,狠狠砸在李徽玉心口。他愣了一瞬,随即猛地揪住孙管家的衣领,眼中尽是猩红:“胡说!他是父皇亲口留用的人,怎会……怎可能……”

      “是陛下首肯之后,少爷才启程的。”孙管家被他勒得有些喘不过气,目光瞥见他腰间那块突兀的虎头玉,心下一动,缓声道,“殿下腰间这块玉,是少爷亲自选的料,亲手雕的……他说要赠与……一位重要的朋友。费了许多心力……还望殿下勿要过于怪罪少爷。”

      李徽玉手指一松,放开了孙管家,下意识地握紧了腰间那块虎头玉佩。那股支撑着他的暴怒骤然泄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前所未有的空虚,心口处仿佛硬生生被挖走了一块,冷风嗖嗖地往里灌。

      “不可能……他说过……他说过由本王决定他去留的……”他失神地喃喃,眼神空洞地转身,踉跄着朝门外走去。那背影里的落寞与萧索,竟让见惯了风浪的孙管家也为之恻然。

      京城谁人不晓宸王李徽玉是九重天上最逍遥自在的那一个,圣宠优渥,无法无天,何曾有过这般为一人失魂落魄的模样?

      接下来的日子,宸王府重新被低气压笼罩。初时的新鲜感迅速褪去,每日的朝会在于李徽玉而言,只剩下一群老朽无休止的争吵,枯燥得令他频生呵欠。他召来尹睿杰、冯冠宇等一众狐朋狗友,试图重寻往日的喧闹,然而即便是在酒宴最酣畅、嬉闹最热烈之时,心底那块空缺依旧冰冷地存在着,任何声色都无法填补。

      他疑心自己病了,接连召了几位太医诊脉。结果无一例外,皆是“殿下玉体康健,并无不妥”。

      “庸医!通通都是庸医!”他摔碎了手边的玉盏,怒火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盛,更难以捉摸。王府的下人们这才惊觉百里金铭在时的好,那位清冷的公子总有法子四两拨千斤,化去王爷的怒气,让他们少受多少池鱼之殃。如今,个个心下无不暗暗盼着那位江南的侍读能早日归来。

      秋玉见李徽玉比以往更像个活阎王,忧心忡忡地私下又问太医:“太医,殿下当真无碍么?自百里公子去后,殿下时而独坐出神,时而无故震怒,口中……偶尔还会唤百里公子的名字,回过神后更是怒不可遏。府中上下无不战战兢兢,苦不堪言,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啊。”

      太医捻须沉吟:“此等情形,持续多久了?”

      “算来,两月了。”

      “两月尤甚?”太医面露讶异,试探问道,“那位百里公子,如今在何处?可否请回?”

      秋玉苦笑摇头:“公子已回江南,怕是……此生难再返京了。”

      太医默然片刻,终是低声道:“两月有余,情志仍如此深郁……殿下这……这是相思入骨了啊。”他抬眼看了看秋玉,“若方便,或可劝殿下往控鹤监一行,见些……新鲜面孔,或能稍解郁结。”

      秋玉先是一怔,随即面颊飞红,恍然道:“原来如此!多谢太医指点!”

      待到尹睿杰与冯冠宇再次过府,秋玉寻了个机会,悄悄拉住尹睿杰。

      “尹公子,奴婢有一不情之请。”

      “秋玉姑娘但说无妨。”

      秋玉压低声音:“不知……公子可否设法,带殿下去一趟控鹤监?”

      尹睿杰闻言,险些跳起来,感受到耳边温热的气息,脸一红,连连摆手:“不可不可!皇子严禁涉足此类场所,若让我爹知晓是我撺掇殿下去的,非打断我的腿不可!”

      秋玉面露恳求:“殿下这般模样,府中人人自危。太医言道,或可见些新人,宽解心怀。奴婢实在是……没办法了。”

      尹睿杰见她泫然欲泣,又思及李徽玉近日情状,犹豫再三,终是咬牙道:“既是太医所言……那,本公子便试上一试。”

      回到席间,尹睿杰与冯冠宇窃窃私语良久,定下计策。

      李徽玉正对着一块虎头玉出神,窗外已是三月初春,恰是去年那人入府的光景。见两人鬼鬼祟祟,他敛去眼底落寞,不耐道:“嘀咕什么?”

      尹冯二人忙堆起笑脸:“殿下,瞧您这些日子精神不济……”“不如我等陪殿下出府散散心?”

      李徽玉随手将案上那张画了几笔、终究不成形的宣纸揉成一团,掷于地上:“走吧。”

      然而,当马车停在控鹤监那装饰奢靡的门楼前时,李徽玉脸色瞬间沉下:“胡闹!此等藏污纳垢之地,也配让本王踏足?”

      他面露嫌恶,仿佛多待一刻都脏了衣袍。

      冯冠宇忙赔笑:“殿下误会,此处亦有名士清谈,美酒佳肴,不过赏玩一番,开阔眼界罢了。”

      “若叫父皇知晓……”

      “三殿下常来常往,不也安然无恙?”尹睿杰脱口而出。

      李徽玉面色一寒,竟拿他与那草包相提并论?当即拂袖欲走。

      两人一左一右急忙拉住他:“殿下息怒!实在是太医叮嘱,需多见世面,疏散心怀,或对您这……病症有益!”他们抬出太医,李徽玉脚步不由一顿。那股萦绕不去的空虚感确实折磨他太久,但凡有一线可能,他也愿尝试。

      半推半就间,三人终是踏入了那暖香浮动的门槛。刚入门,便有数名衣着妍丽的少年围拢上来,香风扑面。

      冯冠宇强自镇定,扬声道:“要一间上等雅室,再上些好酒好菜,找几个……清净懂事的来伺候。”

      鸨父满面堆笑,引他们登楼。沿途丝竹管弦、调笑嬉闹之声不绝于耳,更有一些暧昧声响隐约传来,三人皆是面红耳赤,步履维艰。

      恰在此时,前方一扇房门猛地被撞开,一个衣衫不整的少年跌撞而出,身后跟着追出的,正是腿伤已愈的三皇子。

      “小美人儿,别跑啊!”三皇子笑得放浪形骸,抬眼瞧见李徽玉三人,先是一愣,随即大笑:“这不是四弟吗?真是稀客!”

      李徽玉脸色铁青,尹睿杰与冯冠宇亦是面面相觑。

      冯冠宇问道:“殿下,您的腿……”

      三皇子笑着拍了一下大腿,大笑:“嗨呀,这腿保住啦!这些时日总是吃药、静养,到昨日总算能下地了!”

      说完他又看向李徽玉,脸上带着感激与好奇:“四弟,那时候多谢你了。来来来,快进来!”

      另外两人看向李徽玉,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进去。僵持间,李徽玉却率先迈步,踏入了那间充斥着浓烈甜香的房间。

      屋内或坐或卧着七八名少年,见有新人,目光皆好奇投来。三皇子一招手,便有人欲上前奉承。

      “滚开!”李徽玉眉头紧蹙,低喝道。

      那少年吓得一颤,委屈地望向三皇子。三皇子不以为意,哈哈一笑:“四弟还是这般不解风情,难怪留不住那位百里美人呢!”

      此话如同针尖刺入李徽玉心口,他脸色又阴郁了几分。

      “四弟?”有少年低呼,众人顿时知晓了李徽玉身份,下意识地纷纷退远了些。

      李徽玉只觉周身不适,身份被道破更添烦躁。

      尹睿杰忙打圆场:“三殿下此处……果然别具一格。”

      冯冠宇也赶紧道:“听闻此间果酒乃京城一绝,不知我等可有口福?”

      三皇子得意挥手,命人奉上美酒。几杯甜醇的果酒下肚,席间气氛方才略微活络。三皇子左拥右抱,笑问:“说说,你们几个怎会想到来此寻乐?”

      冯冠宇斟酌道:“太医说,宸王殿下需多接触……人群,方能舒缓心神。”

      “哦?病了?”

      尹睿杰酒意上头,接口道:“是啊,自打那位侍读走了,殿下就……”他未留意李徽玉骤然阴沉的目光,继续道,“就有些魂不守舍,太医说,怕是害了相思病!”

      “尹睿杰!”冯冠宇出声阻止已来不及。

      李徽玉攥紧了酒杯,指节发白。笑话!他怎会对那个冷心冷情、不告而别的人相思入骨!

      三皇子闻言,拍案大笑:“哈哈哈!没想到四弟竟是个痴情种子!”

      “别胡说!”李徽玉怒斥。

      三皇子也不与他争辩,只连连劝酒。那果酒后劲绵长,李徽玉初时不觉,又多饮几杯后,醉意渐渐上涌。目光扫过席间众人,见一青衣少年,侧影依稀有些熟悉,可阿铭绝不会如此衣衫凌乱;又见一白衣少年,清冷模样略有几分神似,可阿铭那般风骨,怎会沦落此间?

      他一杯接一杯地饮着,只想将那人身影从脑中驱散,然而醉眼朦胧间,看谁都带了三分那人的影子。

      “阿铭……”他无意识地低唤出声,带着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怅惘。

      三皇子正与人调笑,尹睿杰早已醉倒酣睡。唯有冯冠宇尚存几分清醒,看着李徽玉独坐案前,落寞饮酒,低声唤着那个名字,心下黯然叹息。既是相思已深,又岂是这般逢场作戏所能化解?

      嬉闹间,三皇子不慎撞了李徽玉一下。

      当啷一声,腰间玉佩坠落于地。

      一名少年眼疾手快,正要拾起,却听头顶传来一声雷霆怒喝:

      “别碰它!”李徽玉醉意醺然,眼中却迸射出骇人的厉色,一把夺回那虎头玉,珍重地重新系回腰间,仿佛那是世间独一无二的珍宝。

      三皇子停了动作,摇头叹道:“冯冠宇,四弟这病,此地是医不好的。带他回去吧。”

      冯冠宇躬身应下,在他人协助下,将烂醉的尹睿杰和沉默下来的李徽玉扶上马车。

      临别,冯冠宇忍不住又问:“三殿下,您阅历丰富,以您之见,殿下此症,当如何是好?”

      三皇子倚在门边,懒懒一笑:“解铃还须系铃人。”

      冯冠宇默然。正是系铃人已远,才徒呼奈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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