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柳记

　　常星程越在云乡镇生活越感到快活和惊喜和惊叹。这里的人，精神面貌，精神底色，怎么这么好？
　　因为这里的玩心以孩童为主导。
　　这里的小孩子都很神气活现的，是那种底气，他们好像知道是他们在保护这个世界。他们好像十分确信，在保护这个世界，欣赏这个世界，感受这个世界的一直是小孩子。而真正在受保护的是父母们大人们。
　　但这里的老人也是同样的神气活现的，也是那种底气，他们好像很是确认，他们能够充分享受一个烂漫的世界，一种烂漫的生活。
　　至于夹在其中的其他人，最近都在忙着建设。各方各面。不久后，云乡镇的云和天空的独特性，将全面“爆发”地展现出来。将会让贵客明白，云乡镇，何为云乡镇。

　　盛夏，真是像一场庆典，离开它，不会觉得会再进入可怕的暑热，而是会感觉寒冷。

　　所谓同为幕后者，秘境随成之。常星程和柳理这两个幕后人员，自然是一旦相识，就惺惺相惜。常星程已经从一开始的抗拒到如今的欢喜自在了。她和柳理开始常常聊天。
　　而最近，她发现，柳理总是蹙着眉沉思着什么，轻轻站在月光下，或懒懒地摊在月光下，那目光，就像在叹息。
　　常星程其实是认识柳理的，可身为一个幕后隐士，她的认识，也是“幕后”属性的，直到真的二人结交起来，她才能将眼前的这个柳理，与她认识的那个柳理合二为一。
　　柳理在他们那个圈子是非常知名的。提起她，他们不管是谁，都会说上一句：这个人是有名的无名俠，不入圈子，不入局。有时还会再加上一句：她之螺，最是人杰地灵。

　　不像那个人，始终以刘商这个身份站在世界的舞台上，不肯将自己的真正的名字写出来，哪怕只是写在一场雨就会消灭所有痕迹的夏日的热气中。

　　“星程，你觉得我这个人，和爱恨情仇，是什么关系？”
　　柳理突然开口，常星程立刻打起精神。
　　“我觉得，还是没关系的好……”
　　常星程严肃地认真地看着柳理，那种目光，让人发慌。
　　“你是想留在这个云之乡了吗？我知道像你这样神通广大的人，即使扎根，因为根系发达，你好像无论怎样也不会受影响。可是，你自己最清楚你是怎样的人。把根留在这里，你会死掉。这里不是你的世界。”
　　柳理没说话，良久，她好像浅浅笑了笑。常星程看着她，无法判断那笑意中的情绪。
　　“我逼迫自己生活在极恶劣的环境里，其实是为了逼自己在外世界的炼狱里锻炼出绝佳的生存能力，这样即使遇到再可怕的事，我也无需想起家乡，这对于我彻底脱离家乡族群，是必不可少的一步。对我来说，只要是外面，不是家乡，即使是活地狱，也是幸福的。”
　　“可也许，我其实一直是绝望的。直到某个夜晚，那么黑，我在外散步，我看到一棵很大的柳树。我没有注意到我是何时走到柳树下，走进柳树中，仰望柳树内……我只感觉，好舒服。就像渴望着水的鱼儿，渴望着天空的鸟儿，被水和天空给狠狠地拥抱住。那纯净的浓郁的能量，滋养了我的心脏。那棵柳树，是我刚到云乡镇时，我随意种下的。云乡镇的「生态环境」恶劣，可它还是尽可能地抓住一切能抓住的，长成了如今的模样，并给予了我慰藉。”
　　常星程紧紧地皱起了眉，她为这时的柳理感到不安。
　　“从大学开始，我其实一直处在一种角色中，一直站在一个舞台上。我的朋友，他们认识的我，只是那个舞台上的我。那个舞台上的我，没有舞台下的我。可是，在这里，我感觉到了一种变化。我感觉到了自从我允许自己享受「假期」之后，我好像不再被恶劣的「生态环境」所制约，那棵柳树创造的那一个大自然气息浓郁纯净的空间，好像变成了我的螺。我的世界，将一直，都是绿洲。”
　　柳理看向常星程，“我是化腐朽为神奇的「螺者」，我让丑陋的全都消失，我为什么不能停下来，我可以停下来的，对吗？”
　　常星程突然笑了，那样温和的面容上，呈现出那样一个冷意的笑容。
　　“为了白兔蓉吗？”
　　柳理避开了目光，良久，她轻声说：“我从来没想过，有一天，我会在一个人身边安详地入睡。我很感激她。”
　　常星程那充满洞察的智慧深邃的目光直视着柳理。
　　“那么，你爱她吗？你喜欢她吗？你的「爱恨情仇」，是你自愿自发生发的，还是你迫使自己去接受的？”
　　柳理的目光更加的闪烁不定。
　　“回答我，柳理。”
　　柳理像是完全慌乱了，不敢直视常星程的目光。
　　“我，那个女孩，那个和白兔蓉一样曾迷失的女孩，她找过来，她找到我，她对我说，只要我能喜欢她，她愿意做任何事……她说，只要我能停留在她的视野中，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那是爱情对不对？那么，是不是我也可以……只要我愿意给她爱情，她是不是也会这样？会给予我永远的绿洲，永远的树荫？”
　　常星程：“你后面说的那个「她」是谁？是白兔蓉吗？你的意思是，你要将爱情作为工具，用来维系你和她的这种感情和关系吗？是你说的，这只是一段夏日的疯狂的戏剧。你只是陪她演一场戏。你想就这样把它当真，那她呢？她也是这样的吗？”
　　柳理的目光沉下来，温柔的月光下，她像是一个迷失的影子。
　　“为什么不可以？为什么我不能用爱情做个手段和工具？如果爱情可以让她停留在我身边，可以让她选择我，我为什么不可以使用这个工具？”
　　常星程的不解超过了一种气恼，“这么卑鄙的事，你会做得出来吗？”
　　柳理沉默了。卑鄙……对啊，这多么卑鄙啊……
　　柳理突然看向常星程，目光清明得像是燃烧着透明的火焰。
　　“我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是从真正的「底层」爬出来的，我在这里坚持了这么多年，我为什么不可以……”
　　柳理的话突然顿住，她的眸光又迅速地暗淡了下去。
　　“我停留过的每一个地方，都刻骨铭心。至于人，也是这样。只是，情谊不双向，是留不久的。我第一次，想要留住一段情谊……”
　　常星程叹了口气，她走到柳理身边，握紧了她的肩膀。
　　“柳理，我和柳识，是朋友。”

　　柳理愣住了，不可置信地抬起头看向常星程。
　　“我对你，一直非常好奇。柳识对我说，如果足够好奇，命运就会安排我们相见。果然，我们相遇了。”
　　“我和柳识是在国外相识的，每一个路过我们的人，都在窃窃私语，他们都在怀疑，他是一位尊贵的东方的王子。”
　　常星程有些不忍，“那样一个人，会有谁甘愿错过呢？柳理，倘若某一天，柳识回来，出现在你的生活里，即使你有爱情作为工具，你还能留住她吗？”
　　柳理的肩膀慢慢地垮塌了下去。对啊，我曾想过爱情也许会是我最终的工具，可即使，我使用了这个工具，我就可以留住她吗？
　　在柳理与白兔蓉刚刚相识的时候，柳理就在脑海里看到了白兔蓉问她：“你怎么那么肯定柳识会喜欢我？”而柳理在脑海里回答的是：“不是喜欢。他会爱上你。”
　　我曾想过利用爱情将她与其他人隔绝，那样，也许她就可以只看着我。但我知道，我从来都知道，不是这样的，如果她不会或者无法坚定地选择我，那么，就都是徒劳的。

　　常星程坐到柳理身边，好像想用她的存在温暖她。
　　“你我都是幕后的隐士，我们低调，特立独行，在人群当中看不到，很不起眼。你怎么能要求他人坚定地唯一地选择我们，为我们停留呢？”
　　柳理失魂落魄地呆呆地看着眼前的风景，“你说的对，我凭什么这么要求，这么期待，这么渴望……我是一名幕后的建造者，我最清楚，每一滴眼泪，都有更美好的人流淌过，每一个笑容，都有更美好的人演绎过，我不能要求她的眼中，只看到我的眼泪，我的笑容，即使我想为了她眼中的我而演绎，我也不能要求她的目光只停留在我的身上。”
　　“我习惯了隐藏自己，为了不被利用，为了看清每个人的真面目。可我不知道，当我看到了一个美丽的灵魂时，我该如何做……”
　　“唉……”常星程叹息，拍了拍柳理的肩膀。

　　可惜，旋律都融化在幕后。

　　常星程很清楚，柳理在云乡镇是被压缩的，白兔蓉也是。即使那里已经很舒服，已经是家园。她们两个都不会停留于此。所以，一旦结缘，就相当于是抛弃了未来，那么，就等于是再度抛弃了自我。她们绝不可能那么做的。

　　白兔蓉站在自己家前面不远处的那棵大柳树下，仰着头，喜滋滋地摇晃着身体，呼吸着这空间里的清新的充满氧气的空气。就像个小小的小女孩。

　　她在想柳理，她在散步时，每每看到夏风中这曼妙的柳树，就会想到柳理。

　　柳树，温柔曼妙，十分常见，但也许很少有人注意到，它风流天成，缠绵悱恻。
　　而夜幕下的柳树，却极静谧。

　　雨停了，天际传来像敲鼓的声音，感觉好像这一天才刚刚开始，好像天才“明”。
　　下过雨，空气湿冷冷，听起来，一切都好像在滑起波浪。
　　白兔蓉越来越喜欢雨。因为下雨时，柳理会很开心。

　　白兔蓉想着柳理，想着那个人真是一个好不错的人，品行、操守都没得说，看起来那么清傲，但其实有一颗热腾腾的心。那种鲜活和热腾腾是人格底色，是灵魂的芬芳。她从小到大，每每无聊时，都会在心里想：唉，真想出去玩儿，到鲜活的热腾腾的地方！可有了柳理的这个夏天，她再没有那样想过。柳理，就是她的鲜活和热腾腾的乐土！虽然有时候会觉得柳理有点弱不禁风，毕竟柳理是个文人，那么，偶尔显露出文人的气质也是无可厚非的。以柔克刚的能力和韧性，柳理绝对是顶尖的。但那些「柔」里，通通是犀利、激越和辛辣。像一把玉剑。然而，即使好似弱不禁风，柳理依然会给她满满的安全感。这种快活舒坦和放心，让她时时刻刻乐不思蜀。

　　绝无仅有的柳理，让她发现和确认并认定了自己也是如此卓越和可爱的人的柳理。她于是相信柳理的话了，喜欢是相像的近义词，我喜欢她，代表我和她很像，甚至我们是一样的。这让她无比地安心。

　　只是，她从不曾见过柳理安眠。那么，柳理呢？她也会像她这样快乐吗？

　　多么不可思议，这个夏天。

　　柳理改变了白兔蓉的一些世界观，她开始自然地觉得：螺螺皆游客。以游客的心情来守卫一些东西。

　　以往，白兔蓉在看到一个陌生的城市时，会觉得心慌、压抑，甚至难过消沉，但现在不会了。
　　陌生的城市样子，只是一闪而过的风景罢了。而且，它们变成了暖色调的陌生。

　　白兔蓉曾将整个云乡镇扛在肩上，而如今，她的螺，终于轻盈美丽得让她骄傲和放松了。

　　就像是整个世界为云乡镇戴上了花之桂冠；
　　就像是只要那棵曼妙的柳树扎根在云乡镇，成为云乡镇最瞩目的风景；
　　她就永不会迷失。

　　那个她如此喜爱的人，那么了不起，那么不为人知，还好，有她来记住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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