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火药和蒸汽机

　　在医院里度过一段无聊至极的时日后，维罗妮卡终于出院了。虽然她还是无法自由行动，不过至少不用被包围在可恶的消毒水味里了。
　　这几天的莱锡出乎意料地平静。莱斯彻带来消息，萨玛尔和佩林的案件将在两周后审理。这对于莱锡的司法体系来说已经是神速了，估计莱斯彻的面子在背后出了不少力。
　　这些天里，西尔维娅来拜访过一次，她们一起喝茶聊天，度过了一个悠闲的下午。阿斯塔没再出现在山庄里，听说是又进山去了。
　　罗德里克仍然对维罗妮卡视若无睹。他早出晚归，几乎不在山庄里。有一次维罗妮卡看到他在晚上从后门进来，带着一个身段窈窕的黑发女郎。莱斯彻肯定也知道这件事，但没有表态。
　　说到莱斯彻，他最近也莫名的忙。维罗妮卡不清楚他有什么需要亲力亲为的，可最近也经常见不到他的人影。坎纽斯老爷更是销声匿迹，连那些侍奉他的女仆也很少从他的房间进出。
　　于是，维罗妮卡只好花费大量时间待在山庄。黑崖山庄是一个表里如一的地方，内部的气氛正如它黑褐色的石头外表一般古板、沉默、不近人情，没有舞会，没有娱乐，里面的人们如无必要，就互不相见。直到今天，维罗妮卡都没有机会能跟她未来的婆婆好好谈一次话。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黑崖山庄的巨量藏书。尽管那些文字对维罗妮卡来说太过晦涩，但她很有耐心对照字典一字一句地研读。这几乎成了她唯一的消遣。
　　这些天里，维罗妮卡从浩如烟海的书籍中梳理出了北地魔法的丝缕脉络。与斯卡波利亚不同，古时候的赫利姆对于龙和魔法的态度相当暧昧，既不尊崇，也不排斥。这里是众神的国度，无数信仰曾在这片土地上交织碰撞，龙只是其中之一，一个喜怒无常的后来者。祂要人们筑起龙塔，向祂致敬，然而祂的赏赐很少给予兢兢业业的工匠，反而对战士和冒险家青睐有加。祂教授魔法的方式也很随意，人们问祂要什么样的魔法，祂就给什么样的魔法，丝毫没有体系。不过由于赫利姆尚武的风气，祂教授的很多魔法都跟强化肉身有关，于是一些文献将北地魔法笼统地概括为“血肉魔法”。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位统治者的“不务正业”，北地人对于魔法的尊崇和依赖似乎远少于中地诸国。在蒸汽机尚未占据舞台中央时，北地人就已经把魔法挤到了角落。在皇帝统治的数百年间，赫利姆能叫的上名字的魔法组织只有宫廷魔法师和传火者。前者服务皇室，后者侍奉信仰，很少在历史事件中露面，也没有各种魔法组织之间的纷争或联合。
　　宫廷魔法师唯一一次大规模出现在史书中，只有七十多年前推翻皇帝的革命。那时他们扮演了坚定的保皇派角色，甚至利用魔法干预，然而最后的结果显而易见——失败。自此，魔法才真正开始被官方排斥。宫廷魔法师被彻底解散，传火者也受到影响，影响范围向南部收缩，不过仍然保留了一些官方承认的部分，得以掌管几座尚且完好的龙塔，并进入慈善领域，建立了火烛慈善会，也算是从另一个方面扩展了它的影响。
　　但自从来到莱锡，好像没有听说过火烛慈善会。维罗妮卡回忆起跟西尔维娅的闲聊，西尔维娅有时候会捐款，深得她信任的只有信仰无相神的谷地神堂。
　　大概这或许就是为什么赫利姆常被称为“魔法低落之地”吧。维罗妮卡合上书籍，起身活动了一下僵硬的腰椎，在达丽娅的搀扶下走出房间。
　　今天阳光很好。维罗妮卡来到黑崖山庄后的绿地上，感受着夏日的热量和海风的吹拂。鸥群仍然在远方的峭壁盘旋，绿海中的小神堂白得发光。不过与往常不同，那里不再是空无一人，维罗妮卡能远远看到几个人影在清理神堂前的草丛。
　　“那是怎么回事呀？”维罗妮卡指向神堂，“它不是废弃了吗？”
　　“好像要重新开放了。”达丽娅回答。
　　“为什么？”维罗妮卡心生疑惑。那里已经废弃了好几年，为什么在这个时候突然开放了？难不成现在黑崖山庄不怕仆人以祈祷为借口，偷偷溜出山庄了吗？
　　达丽娅低下头。“抱歉，小姐，我不是很清楚，只听说是少爷的指示。”
　　真是废话。当然是莱斯彻，难不成还能是那个连走路都困难的老头吗？维罗妮卡叹了口气，用手肘戳了戳达丽娅：“走，我们去看看。”
　　达丽娅惶恐地点头，扶着维罗妮卡走去。石篱被拆出一个小口，装了一扇铁栅栏门，正对山坡上的神堂。两人穿过石篱，踏着齐膝的草丛走向神堂。
　　来到神堂附近，大片草丛已经被修剪得只剩几寸了，空气中弥漫着青草汁液的气味。几个仆人埋头割草，见到维罗妮卡来，连忙起身行礼。
　　维罗妮卡点头回应。她四下环视，看到了一张熟面孔。
　　尤安。
　　他好像是阿斯塔的哥哥来着。维罗妮卡打量着青年，却发现自己对于他的印象很模糊。她好像没跟他说过话来着。
　　“你是尤安吧？”维罗妮卡摆出微笑问道。
　　尤安咧开嘴，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他笑起来的时候跟阿斯塔格外相似。“是的，小姐。”
　　“你不是在马厩工作吗？怎么来这里割草了？”
　　“少爷吩咐的，要我们收拾神堂。”
　　“为什么？山庄里不是有一个正在使用的神堂吗？”
　　“为了您，小姐。”
　　维罗妮卡眉头微蹙：“我？我又不是无相神信徒。”
　　“但您看到了死者。这个神堂是专门收拾出来祭奠那位死者的，少爷希望这样能让他的灵魂早日安息，您也能安心些。山庄的神堂是给仆人们用的，要是在那里祭奠，恐怕会干扰他们。”
　　为了死者啊。维罗妮卡叹了口气，心情有点沉重。她不是信徒，但如果真有仁慈的神祇能让死者安息，她也很愿意为此祈祷。
　　“我能进去看看吗？”
　　“当然，您请。”尤安侧过身，为维罗妮卡让路。
　　维罗妮卡走进神堂。这里已经被打扫得一尘不染，洁白的大理石供桌铺着崭新的羊毛桌布，两侧摆着银质烛台，中间摆着绳结、石雕、珍珠、金环和匕首，以及一枚沾血的警徽。血迹早已凝固，在烛火下看起来像褐色。
　　……没有把血擦掉啊。维罗妮卡心中触动，移开了视线。她在书中读到过，无论信仰，北地人对于战士的葬礼总有一个共同点——让尸体和遗物保持原状，以展示他生前经历的英勇战斗。但实际上看到，她还是于心不忍。
　　……但是那真的能算战斗吗？火器带来的死亡往往是迅速的，没有兵刃相接的优美或壮烈。子弹一颗钻入胸腔、一颗撕裂颈动脉，那可怜的青年一眨眼就以凄惨的模样血溅当场，最后的恐惧在眼球中凝固。他根本就没有反抗的机会不是吗？他是不是连“救救我”都没有说出口就离开了这个世界？他真的想成为战士英勇赴死吗？
　　但愿凶手得到应有的惩罚。维罗妮卡在心里祈祷，她相信萨玛尔不是凶手，他不可能是那样的人，而且根本没有指向他的严谨证据。只因为他是扎比奇卡人就把他认为嫌疑人就太草率了。
　　至于佩林……
　　维罗妮卡不禁咬紧了嘴唇。佩林看起来是个文质彬彬的艺术家，虽然有点刻薄，但她也不觉得他会残忍地夺走他人的生命。可毕竟他有口径相同的木仓……
　　她暂时选择相信。但如果他真的是，就希望他能受到惩罚并认真忏悔吧。
　　阳光透过六角形的窗子，在地面投下光斑。白天的神堂并不昏暗，烛火就显得可有可无了。神堂的设计刚好让一块光斑投在维罗妮卡身上，暖意渗进脊柱，让她感受似乎正被注视着。
　　维罗妮卡抬起头，仰望那扇小窗。她被光照得眯起眼睛，然而另一边的存在没有透过窗子与她对视。是那位艾格妮丝吗？她的灵魂还徘徊在她深爱之处吗？
　　“尤安。”维罗妮卡向尤安招手，尤安走进神堂，恭顺地低下头。“你在山庄工作了几年？”
　　“四年多，小姐。今年冬天就满五年了。”
　　“那你听说过艾格妮丝吗？”
　　尤安迟疑了。“没……没有，小姐。”
　　“她是莱斯彻的妹妹呀，你作为仆人怎么能不知道小姐的存在？”
　　“我——我来的时候，黑崖山庄就没有您说的这个人了。”
　　“就连听说也没有过？”
　　“没有，小姐。”
　　他说谎的技巧不太好，但有时候谎言亦可言明。下人避之不谈，就说明主人讳莫如深。很显然，莱斯彻禁止仆人谈论艾格妮丝。神堂废弃了这么多年，没有用于祭奠艾格妮丝，整个沿海高地也找不到墓碑。历史悠久的家族通常会有专属的家族墓地，而北地人对于逝者不大避讳，家族墓地通常会出现在祖宅附近。但坎纽斯家族似乎是个例外——别说艾格妮丝，维罗妮卡这些时日从未听过有关任何坎纽斯家族历代逝者的墓地。
　　这事真的很奇怪。维罗妮卡百思不得其解，如果莱斯彻希望缅怀亲爱的妹妹，就该为她修建墓地、为她在神堂点起蜡烛。如果他因为悲痛，不想睹物思人，可他在医院又那么轻松地把艾格妮丝的事情说了出去。维罗妮卡一丁点也不觉得莱斯彻有跟自己亲近到可以倾诉最悲伤的秘密。
　　算了，如果这真是莱斯彻的秘密，追问除了让尤安为难之外，没有任何作用。维罗妮卡长叹一声，示意尤安回去工作，在达丽娅的搀扶下走出神堂。
　　揣测莱斯彻的想法简直是世界上最难的事情之一。维罗妮卡本以为自己对察言观色很有一套，但莱斯彻让她久违地尝到了挫败的滋味。每当试图推测莱斯彻对她的态度，莱斯彻总会打破她的预期。
　　维罗妮卡甚至有时候怀疑自己实在想的太多，说不定莱斯彻变化不定的态度只是因为他完全在随意行事。或许他已经把婚姻当成既定事实，把维罗妮卡当成一个可以随时排解情绪的妻子，而不是一个仍然需要追求的对象。
　　但这正是维罗妮卡所厌恶的。如果莱斯彻现在就这么理所当然、这么自以为是，那他显然在婚后也只会变本加厉。维罗妮卡以为他这个年纪的男性总该成熟些，会照顾人些，但如果他真是随心所欲，只能说真不愧是奥德利的表哥……虽然他们俩实际上没有血缘关系。
　　正想着，维罗妮卡远远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莱斯彻出现在狗舍那里，几只猎犬盘桓在他脚边。
　　呵，出现得真是时候。
　　维罗妮卡本想装作没看见，但她的视线仅仅多停留了一秒钟，就迎上一双血色的眸子。
　　——是那天见到的男人。那个与传说如出一辙的阿利诺兹之子。他的同伴没他那么有辨识度，维罗妮卡花了几秒钟才想起他们俩上次就是一起出现的，说着想找莱斯彻，跟老雷德纠缠了好一会儿。
　　那男人抬手指向她。这下好了，莱斯彻也看到了她。
　　“真巧啊。你刚才去了神堂吗？”莱斯彻果然走向了她，摆出一贯的笑容。
　　“是的。”维罗妮卡回以微笑，同时瞥向莱斯彻身后：“请问这位是……”
　　莱斯彻一时间有点发愣，他一回头，男人高大的阴影就遮盖了他。那一瞬，维罗妮卡分明从他的眼中看到了惊慌。
　　“科萨利。”男人站定在两人身边，指了指自己，言简意赅。他穿着棉布衬衫和面料粗硬的长裤，是莱锡街头常见的平民搭配。他的那位同伴一身黑色制服，没有肩章，只戴了黑兽衔剑的警徽，看起来是最底层的那种警员。
　　“您好。”维罗妮卡微笑着回应。而男人没有对此做出任何表示，只是俯视着她，瞳孔中血色翻涌。见状，莱斯彻不动声色地横跨一步，拦在维罗妮卡和科萨利之间。他笑容依旧，但莫名有些勉强：“科萨利是总警长先生的保镖之一，这位是奈尔，南区的警员。他们都是总警长看重的年轻人，常来拜访。”
　　年轻人？维罗妮卡打量着那两人，很好地掩饰了自己的狐疑。两人均处于青年和中年的中间态，面目虽未经历多少风霜，却早已褪去青涩，应该比莱斯彻稍微年长一点，称之为年轻人实在有点勉强。还有奈尔，如果真是“受总警长看重”，这个年纪就不该是区区警员了。
　　“您就是林恩小姐么？”奈尔摆出公式化的笑容，用更加公式化的辞令奉承道，“鄙人早就听闻过您的芳名，如今得见，真是万分荣幸。您比传言中要美丽许多。”
　　“是吗？”维罗妮卡脸上的笑容浓了几分，但眼中没有丝毫笑意，“我们早就见过面啦，您不记得吗？”
　　奈尔的表情顿时僵硬了。他的眼睛四处乱瞟，搜肠刮肚地思考自己与这位小姐什么时候见过面。而他身边的科萨利神色如常，只是微微歪着脑袋，与转脑筋的兽类如出一辙。这堪称天真的姿态出现在这样一具高大健壮、疤痕遍布的身体上，形成了诡异的对照。
　　“上次借狗的时候。”他说，“我确实见过你。”
　　原来上次是来借狗的。维罗妮卡总觉得这个行为有点熟悉……总警长是不是很喜欢借用猎犬来着？莱锡的警犬有稀缺到那种程度吗？
　　“维罗妮卡，你还没痊愈，回房间休息吧。”在奈尔继续奉承前，莱斯彻抢先一步结束了对话。他牵起维罗妮卡的手臂，塞给达丽娅，与他平日的动作相比堪称粗暴。
　　他在怕这两个人。维罗妮卡顺从地点头告别，跟达丽娅往主宅的方向走去，余光却没有离开过莱斯彻。权力的天平此刻颠倒，莱锡的权贵在籍籍之人面前畏缩，真是不可理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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