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旧影新痕
一天下午,苏淮在协助分发有限的救援物资(主要是食物和药品)时,遇到了马苏德——那个曾经给他们做向导的本地年轻人。
马苏德瘦了很多,眼窝深陷,但眼神依然明亮。他正在帮助一个国际援助组织协调分发工作,显然在这片废墟中,他找到了新的角色。
“苏!你还在这里!”马苏德看到他,显得有些惊讶,随即露出一个真诚却疲惫的笑容。
“马苏德!太好了,你没事!”苏淮也很高兴,用力拍了拍他的肩膀。在这个朝不保夕的地方,遇到熟人总是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他们找了个相对安静的角落短暂交谈。马苏德告诉苏淮,他的家人在冲突初期就设法离开了阿尔苏尔,去了邻国避难,但他选择留下来。
“这里是我的家,”马苏德看着周围的废墟,语气平静却坚定,“总得有人留下来,记住这里发生了什么,等待重建的那一天。”他顿了顿,看向苏淮,“就像你们,从外面来,帮助我们记录,让世界不要忘记。”
苏淮感到一阵惭愧。他们的记录,有时显得如此无力。
“闫呢?那个摄影师?”马苏德问。
苏淮神色一黯:“他受伤了,很重,已经转移到约旦治疗了。”
马苏德沉默了片刻,叹了口气:“真主保佑他。他是个…很特别的人。他看东西的方式,和别人不一样。”他回忆道,“有一次,他拍了我很久,我以为他在拍废墟或者别的什么,后来他才告诉我,他在拍我眼睛里的‘希望’。”马苏德苦笑一下,“我说这里只有绝望,他说绝望深处若没有一丝希望,人早就活不下去了。我不太懂,但我觉得他看到了我看不到的东西。”
苏淮静静地听着,心中波澜起伏。闫孟从未对他吐露过这样的想法。那个冰冷的镜头后面,原来一直藏着如此深刻的洞察和…近乎哲学般的思考。他想起闫孟放弃拍摄小女孩与枪口的画面,想起他最后时刻惦记的相机和存储卡…
自己真的了解他吗?苏淮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怀疑。
告别马苏德后,苏淮独自一人在废墟间走了很久。他拿出闫孟那台相机,一张张回看自己拍下的照片:士兵、平民、废墟、孩子画的枪与笑脸…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一直在尝试用闫孟的工具,却努力规避着闫孟那种极致追求带来的风险和争议。他满足于捕捉那些温和的、充满人情味的“小瞬间”,这没有错,但这或许并非战地摄影的全部力量。
闫孟的作品,像一把锋利的手术刀,剖开战争最血淋淋的断面,强迫人们直视。而自己的文字和影像,则更像是一种舒缓的药膏,试图抚慰伤口,并探寻伤口的成因。
两者并非对立,而是互补。他们本该是最佳的搭档。
这个认知让苏淮感到一种迟来的、巨大的遗憾和思念。他多么希望闫孟此刻就在身边,哪怕只是为了再和他激烈地争论一次。
傍晚,他坐在据点屋顶,看着夕阳再次将废墟染成一片悲壮的橙红色。他拿出卫星电话,没有联系总部,而是尝试拨打一个他记下的、安曼陆军医院的号码。
经过层层转接,电话终于被拿起。
“喂?”一个极其虚弱、沙哑,但依稀可辨的声音从听筒传来。
苏淮的心脏猛地一跳,喉咙瞬间被哽住。
“闫孟?”他几乎不敢确信。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是缓慢的、带着一丝微弱喘息的回应:
“…苏淮?”
电话那头传来闫孟虚弱却清晰的声音,像一道微弱的电流,瞬间击穿了苏淮连日来的焦虑与坚强。他握紧电话的手指关节有些发白,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一时竟发不出声音。
“…苏淮?”闫孟的声音再次传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和…或许是担忧?
“是…是我!”苏淮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你…你怎么样?”千言万语涌到嘴边,最终却只挤出了这最干巴巴的一句。
电话那头沉默了片刻,只有微弱而吃力的呼吸声。“…还死不了。”闫孟的回答依旧是他那标志性的、带着冷硬外壳的风格,但虚弱感削弱了往日的锋芒,反而透出一种奇异的脆弱感。“你…那边呢?”
“老样子。枪声,废墟,偶尔能遇到像马苏德那样的熟人。”苏淮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轻松些,但他知道这伪装很拙劣。他深吸一口气,忍不住问道:“你的伤…到底怎么样?他们只说好转,但…”
“…肩膀碎了块骨头,打穿了肺,失血多了点。”闫孟轻描淡写地概括了自己的重伤,仿佛在说别人的事情,“…现在能喘气,能说话。就是疼。”最后两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吐出来的,透露出一丝难以完全掩饰的痛苦。
苏淮的心揪紧了。他能想象那是怎样一种煎熬。“你需要什么吗?我能做点什么?”他急切地问,仿佛隔着千山万水,自己也能帮上忙似的。
“…不用。”闫孟拒绝得很快,但随即顿了顿,声音低沉了一些,“…你的报道…我看了几篇。”
苏淮愣住了。总部居然把报道传给了病床上的闫孟?
“…写得…还行。”闫孟的声音很轻,似乎每个字都需要耗费他很大的力气,“…照片…构图烂透了…”
典型的闫孟式评价——一句轻微的认可后面紧跟着毫不留情的批评。但这一次,苏淮没有感到丝毫恼怒,反而有一种酸楚的笑意涌上眼眶。他能想象闫孟躺在病床上,皱着眉头浏览他那些稚嫩的照片,然后忍不住毒舌的样子。
“等你回来教我。”苏淮轻声说,语气里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依赖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柔软。
电话那头又沉默了,只有呼吸声证明连接还在。过了好一会儿,闫孟的声音才再次响起,比之前更加低沉,甚至带上了一点沙哑的…犹豫?
“…你…”他似乎在斟酌用词,“…你自己…小心点。”
这简单至极的四个字,从闫孟口中说出来,却重若千钧。它超越了搭档的职责,甚至超越了朋友的范畴,透露出一种更深沉的、几乎从未在他身上出现过的关切。
苏淮感到一股热流猛地冲上眼眶,他迅速低下头,生怕被人看见。“…嗯。你也是。”他低声回应,声音有些哽咽,“好好养伤,别…别瞎操心。”
又是一阵沉默。电波在两座燃烧的城市之间传递着无声的、沉重的情感。
“…挂了。”闫孟最终说道,语气恢复了些许平时的简洁,但尾音似乎拖长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留恋。
“好。”苏淮应道。
通话结束。苏淮依旧保持着握电话的姿势,久久没有动弹。耳边似乎还回响着闫孟虚弱而低沉的声音,尤其是那句“小心点”,像一枚温暖的子弹,精准地击中了他内心最柔软的地方。
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对闫孟的牵挂,早已超出了对搭档或同伴的关心。那是一种更复杂的、混合着敬佩、依赖、心疼和…某种他不敢深究的悸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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