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骤雨

作者:陈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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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2 章


      临近婚期,朱施南陪她去了趟城南的乡下。

      黄嫂正在地里摘自个种的茄子。看见她,直起腰来半天都回不了神。

      “哎,鸿宝——你怎么来了,你怎么来了。”
      “你怎么还能找到这?”

      “黄嫂你忘啦,小时候你带我来过。我还想吃你自己包的乌米粽。”
      见到黄嫂,不由眼睛就有雾气,嗓子也带了孩子般的娇气。

      黄嫂拿着大草帽给她戴上,“家里有,走走,回家。”

      两间翻新过的平房,屋外的丝瓜棚正垂着丝瓜,开着黄花。
      檐下还挂着个竹篾编的蝈蝈笼,里面没有蝈蝈,就两个发黄的毛豆荚。

      “哎,我小外孙前天才走。赶集时买了个叫蝈蝈,养了半个月,天天偷我的丝瓜花喂它。走之前他爸劝着把它放了,一剪笼子,一下就蹦没影了。他就哇哇哭,跺脚非要他爸赔他。”

      “他爸骗他,等生了小宝宝还能飞回来,非把笼子挂这等着,明年暑假再来看。我看他爸明年怎么圆这个谎。”

      丝瓜棚下摆出一张四脚的木桌。两个人都不让她动手。
      梁鸿宝没想到朱施南这样锦衣玉食长大的人也会干活。

      他和黄嫂自然就相处得很好,卷起白衬衫衣袖帮她抬桌子,拿了快起毛的一块抹布绞了擦桌子。
      在井旁的大红塑料盆里抱过来一直冰镇的西瓜,然后就去水龙头下洗葡萄。

      黄嫂在厨房忙会,他也去帮忙。切个黄瓜刀工还不错。
      鸿宝问他,他说我自己偶尔也做饭好吧。

      才四点,还不算黄昏,但乡下吃饭早。
      黄木桌上依次端上梅菜扣肉、黄瓜拌木耳丝、炒花生米、丝瓜海米汤,再有自己家腌的咸鸭蛋和酿的米酒。

      乌米粽还在里屋里蒸着,糯米的香味随着水蒸汽远远飘出来。
      三个人在丝瓜棚下慢慢等,慢慢吃晚饭。

      黄嫂对朱施南说:“这米酒里的桂花是我去年自己采的,采了两种,一种是银桂,一种是特意跑到邻村去采的金桂。我隔壁秦阿姨说其实也没什么区别,不用特意跑远去采,白花力气。我就不信了,照理是金桂酿出的酒更香。所以我特意做了两种,就为了比较下。鸿宝不能喝。你帮我尝一尝。”

      朱施南两坛都倒了一杯,各抿了一口,说:“尝起来确实还是不一样的,还是这金桂酿的香。”

      黄嫂喜滋滋的,说:“是吧?我就知道。这酿酒不能怕费力,就跟炒菜似的。大锅炒起来费劲吧,但好吃啊。”

      她也端起来喝了一口,迷惑地看了看酒杯,又倒了另一坛,又喝了一口。然后仔细往坛口里看着。
      然后就急急忙忙往屋子里去了。

      过了一会,她又抱着另一个小粗坛子出来了。“不对,我拿错了,刚才两坛都是拿的银桂。这个才是金桂。”

      两个坐着的人都是一愣。梁鸿宝噗嗤就笑了,用筷子点着朱施南说:“撒——谎。还喝出来区别了。”

      朱施南面不改色,把桌上酒坛的标签转过来:“黄嫂,我看这酒坛子上做的标记还不一样呢。”
      “那大概是我封坛的时候贴错了标签。你看看酒里飘着这花,就能分出来,金桂的看起来就要黄些。”

      两个人低头去看小坛子。酒坛里倒映着丝瓜叶和明净的天空,米粒大的花朵漂浮在上面,散发着甜香和酒香。
      三坛之中,确实只有黄嫂拿出来的最后一坛花朵颜色更深、更黄。

      朱施南说:“那可能我刚才尝的那坛也酿得特别好,所以才更香吧。”
      “这不可能。”黄嫂说。

      “您就这么确定?”朱施南一边问,一边给她使眼色。
      “一样花的都是一起酿好后,我拿出来灌进坛子的。都是一样的酿法。”黄嫂斩钉截铁地说。

      鸿宝笑得更大声,说:“硬——撑。还想联合人来骗我。被识破了吧?”

      朱施南苦起脸来,对着黄嫂:“我帮您老人家搭台,您怎么尽给我拆台呢。那我以后还有什么做男人的面子,尽被鸿宝嘲笑了。影响我们夫妻感情。”

      黄嫂慌张了,急急忙忙地说:“那那……这个就是不一样酿的。你说得没错!”
      朱施南和梁鸿宝一齐都笑了。

      梁鸿宝笑得脸都酸了。一边笑一边说:“就爱骗人。”
      朱施南也笑着对黄嫂说:“黄嫂我逗你呢。男人要什么面子,错了我们就改嘛。不对我们也认。”

      黄嫂这才抚着胸口说:“我要是真影响了,那我就罪过大了。鸿宝这好日子才刚开始呢,就被我破坏了。那我以后真是吃也吃不下,喝也喝不下。”

      梁鸿宝说:“我们结婚那天你要来,我帮你都订好了。等我生了小孩,黄嫂你来帮我带吧。你在我才放心。”
      黄嫂摇了摇头:“不去了。你们结婚,那是什么样的场合。你爸妈见了我不高兴。”

      “可我想你来。”
      “我知道了就高兴,今天见到了你们我已经很高兴了。我在乡下日子过得挺好的,我儿子女儿也大了,也不需要我操心了。逢年过节也有个去处。鸿宝啊,我跟你说句实话,要不是舍不得你,我很久前就不想干了。而且我走的时候,你爸你妈的做法伤人心。我在你们家二十一年,其他人也都十几年啦。他们觉得我们会为一点钱把你们家给卖了?我不想再见到他们了。”

      梁鸿宝低下了头。

      黄嫂拉了她的手,在自己掌心握着。
      “鸿宝啊,不是黄嫂狠心。我带你比带儿子女儿还多,你难过我也难过。但带你多带他们就少,他们也怨过。但年轻时总想多攒点钱,又想家里家外都弄好。但老了,知道世上有些事是周全不了的。哪有圆满的东西,总是有了一头,没一头。”

      黄嫂按紧了她的手:“黄嫂现在只想啊,坐在这丝瓜架下,看这丝瓜叶黄了,落了。明年啊,又栽一茬新的,到夏天我小外孙又该来喽。你也要好好的,黄嫂也好好的。然后再像今天这样,有机会坐在一起聊聊天,那就很好了。再多的,黄嫂就不贪求了。你也别强求了。”

      月亮在窗户外面亮着,是抹不圆的月亮。
      丝瓜藤垂下很多袅袅的卷丝,在黑夜的微风中晃。

      两个人坐在靠外的一张长木凳上。屋里传来洗碗的水声。
      朱施南说:“来之前是不是没想过会被拒绝。”

      “是啊。”梁鸿宝手撑在两边,尽量伸长了脖子去望天。但没多久,她就低下头用脚尖一下一下撞着凳脚。
      “我还以为……算了,不说了。”

      朱施南说:“我还以为黄嫂舍不得我就像我舍不得她一样。没想到人家有人家的生活。离了我也好好的呢。”
      “好,你聪明。你说对了。”梁鸿宝愤愤然看着他,“你来之前就劝我别提这事是对的,你料事如神。”

      “可你偏偏是不撞南墙不回头的人。”
      “对啊。”

      “所以现在撞了墙了,可以放下了吧。”
      “嗯。”梁鸿宝回答得很勉强。

      “我看你好像还没看开嘛。人家黄嫂都说了,人生不贪求,也别强求。”他一副云淡风轻的口吻,“能偶尔坐着聊聊天,就已经有福了。”

      梁鸿宝心口仍然堵得慌,看他说得这么轻松,忍不住就问他:“朱三,我记得小时候带你最多的那个阿婶走之后,你闹了很久脾气嘛。现在不也是,只要谁叫你朱三,你面上不显心里还总是不痛快。”
      “那你还总叫。”

      “我看你不爽的时候,我就要叫。朱三,朱三,朱三。”她抑扬顿挫,高高低低地喊了他一遍。

      朱施南摇着头一副懒得跟她计较的模样。
      “早就过去了,她就带到我四岁,我连她模样都不记得了。我只是不喜欢别人硬盯着我一个地方改。那种被逼着把歪棍子掰直的感觉很糟。”

      他随即笑了笑:“不过这回我知道了,以后你这么叫我,就是你看我不爽的时候,我就要警惕了。”
      梁鸿宝抬了抬眉毛:“既然说破了,那我以后肯定就不这样做了。我就故意随机叫你。看你怎么分辨。”

      朱施南笑了笑,似乎在努力回想那些她曾经这样叫他的时刻,然后他得出一个结论。
      “你似乎经常看我不爽。”

      “你不也一样。”她小声嘀咕,“开心的时候就叫我鸿宝,不开心了就是梁鸿宝。”
      “什么?”

      梁鸿宝不想再跟他纠缠这个话题,她转回原来的话头:“那如果那个在你家做了最久的阿婶,就是腿脚不太好的那个,她要是现在提出要走,你能说得像现在这么轻松吗?”

      “李婶吗?她不会走。”
      “我说万一呢,万一她要走,你能说得这么轻松吗?我以前也没想过黄嫂会走呢。”

      “我会让她走。”
      梁鸿宝有点意外。

      “为什么?”
      “我以前就想过,她在我家其实大半时间都不见得开心。如果走了,对她可能也是一件好事。”
      他顿一顿,脸上有种异样,像回想起一些不愉快的往事。“而且我很早就知道,人生不可能要什么就得什么,任你是谁都一样。”

      “从哪里知道的?”
      看他没有马上回答,她下意识说道,“从你妈身上吗?”

      说完了她才觉得这话说得冒犯。
      他却看起来毫不在意,面不改色,对她回答道:“Bingo!”

      她叹一口气,放下一直踢凳子的脚,把两只脚尖对着,只盯着看。

      “我也知道这些,什么不如意事十八九,万事只求半称心。这种话,我小叔公最喜欢挂嘴上教育小辈。要是光说,我绝对说得比你还动听,但换到自己身上就立马不一样了。心里知道是一回事,做到是另一回事。”

      “看来以后不能光让你听你家小叔公的,他自己还未开悟,光嘴上讲别人自然不信。我带你去看看我小舅舅,跟着他敲敲木鱼,抄抄经。你自然就知道怎么放下我执。”

      “讲得你自己好像已经开悟了似的。”
      “虽然不多,但比起你肯定算是悟了。”

      梁鸿宝不信地撇撇嘴,“你就没有强求过什么东西吗?”
      朱施南也抬头去望天。

      天上有一轮淡薄的月亮,刀刃似的锋利。
      “没有。”

      “答得这么干脆一点,一点都不像真的。”梁鸿宝说,“世界上就没有一样东西是你一直很渴望,但是一直得不到的?”
      “没有。”

      “我才不信。你刚才还说人生不可能要什么就得什么,脸上那个表情……啧。现在就没有了。一看就是在撒谎。”
      “随便你说,爱信不信。”

      “我不信。肯定有什么让你明明知道放弃最好,可心里仍时不时地抱着一点期待。那点期待可能还带着一点点不甘心,就像走路时鞋里混着的沙子,磨得你心底不舒服。”

      他低头看她一眼。
      “书上抄来的吧。”

      “我悟的。再说就算是抄的,我也说对了吧。”梁鸿宝盯着他的眼睛,狡猾地一笑,越发盯得近了。“我就知道,你这个人,最会撒谎了。刚才喝那个米酒就看出来了。”

      他对她抬了抬下巴。
      “只尝了两口也能醉?”

      梁鸿宝手摸着有点发烫的脸,承认道。“风一吹是感觉有点凶,但我脑子很清醒。”
      “醉了就去睡觉。”

      “你怎么老绕开我话题。啊,这么不想回答,我知道了,肯定是什么痴心妄想的东西。我猜猜,总不会是现在就想顶替掉你爸董事局的位置……这确实有点贪了,不能告诉人……

      丝瓜藤下垂下的袅袅藤丝,像难言的情绪,绕在一起,又细又弯。
      也许是夜色逐步黑了,也许是今晚聊的话题不好,也许是她靠得太近,也许是因为米酒的关系。黄嫂说了,自家酿的米酒,总是又甜又醇,后劲十足。

      朱施南垂下目光,他的眼睛也跟丝瓜藤一样带弯似的,看上她的脸。
      “我倒是敢说,我怕你不敢听。”

      梁鸿宝心里咚地一跳。
      声音如此之大,不像从心脏发出来的,倒像是从耳朵眼里实实在在听到的。然后又发出“刺啦”如裂帛般撕裂的声音。

      第二声太清晰了。梁鸿宝不由迅速地站起来,离开他走了两步。然后才东张西望四处寻找。
      “什么声音?”

      原来是红塑料盆中,新浸在井水里的花皮西瓜熟透了,炸裂了。
      鲜红的瓜瓤和漆黑的西瓜子溅得到处都是。
      两个人赶紧一前一后捡起西瓜,去找搪瓷碗来装。

      然后又去找黄嫂,带着米酒的酒气,在厨房里面又说又笑。把炸西瓜这个事情描绘得无比生动。仿佛经历了一场惊魂记。

      又拿了扫帚出去嘻嘻哈哈扫地,在地上留下一摊长柄竹扫帚扫过的湿痕。
      一切照旧。

      只是回屋睡觉前,朱施南抬起头看见那轮弯月,已经隐进了月层,模模糊糊越发看不清了。而丝瓜藤蔓,仍弯弯曲曲,如同那些隐晦而不能说出的话,在失了月光的夜色里面孤独而酸涩地晃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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