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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22 章
程潜的声音隔着门扉传来,带着几分急促:“少爷,知府衙门那边刚传来消息……沈三爷和杨公公,已经放了。”
沈知渊握笔的手指倏然收紧,笔尖一滴浓墨砸在宣纸上,迅速洇开一片混沌。
“放了?”他声音冷得掉冰渣,“以什么名目放的?”
程潜语气艰涩,“沈三爷交了五万两罚银,算是补了各项目的‘亏空’。杨公公他……他在狱中突发癔症,胡言乱语,知府大人不敢擅专,已派人‘护送’他回京‘休养’了。”
“好一个罚银代偿!好一个突发癔症!”沈知渊冷笑出声,琉璃色的眸子里结满寒霜,“他们倒是撇得干净!”他早料到未必能一举摁死这两人,却没想到官府如此和稀泥,轻轻抬起,又轻轻放下。五万两?对沈敬安来说,不过九牛一毛!杨银水装疯卖傻,分明是等着回京再图后算!
“还有……”程潜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主母过来说了几句,京城来的消息,新任织造局督管太监徐之芳,已离京南下,不日将至。此人……据说是冲着那十万匹丝绸。”
沈知渊心下一沉。果然!杨银水留下的烂摊子,成了新任太监刮地皮的由,这徐之芳来者不善,说不定是要借机狠狠榨取商贾血肉,填补朝廷的窟窿,沈家树大招风,难免首当其冲。毕竟江南桑丝有限,完成十万匹的数量难以为继,若是想完成圣上之令,掠之于商简单得多。
他指尖无意识地敲击着扶手,飞速盘算。父亲的海航计划必须加速,唯有开辟新路,才能跳出这层层盘剥的死局!但眼下,中秋宗族大会在即,内部未稳,外部又压来如此重担……
他的目光下意识转向门外,那道沉默的高大身影依旧挺立,却仿佛隔着千山万水。
“知道了。”沈知渊的声音恢复平静,“继续盯着徐之芳的动向,一有消息,立刻报我。”
“是。”程潜领命退下。
书房内重归寂静。沈知渊却再也看不进一个字。山雨欲来风满楼,沈敬安未彻底扳倒,杨银水遗患未除,又来了个虎视眈眈的徐之芳……而他身边最锋利的那把刀,此刻却……
他烦躁地推开账册,转动轮椅面向窗外。秋阳正好,却照不进他心底的冷霾。
陆铮同样内心难平,好不容易有些顺遂的日子,能和沈知渊相处着,京里那位又开始了。
* **********
中秋,沈府张灯结彩,宴开数席,宗族各房长辈齐聚一堂,表面一派和睦融融。
沈知渊端坐主位,一身月白暗纹锦袍,衬得脸色愈发苍白,却也显出一种不容侵犯的冷清贵气。他言谈举止滴水不漏,应对诸位族老的试探与关怀,从容不迫。提及沈敬安“自愿”交出部分权柄、前往别庄“静养”时,他语气平淡,仿佛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唯有眼底偶尔掠过的寒芒,让几个心怀鬼胎的族老暗自心惊,不敢再多置喙。
虞宝初在一旁看着,心中既欣慰又酸楚。儿子撑起了门庭,手段甚至比他父亲当年更显凌厉果决,可那份被迫催熟的孤冷坚韧,却让她心疼莫名。
宴至中途,丝竹喧闹,众人推杯换盏。沈知渊的目光却一次次掠过厅口,那个位置始终空着。
陆峥没有来。
他早已吩咐过,今日让陆峥随侍在侧。以陆峥的性子,即便昨日那般古怪,也断不会无故缺席如此重要的场合。
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冰冷的藤蔓,悄悄缠上他的心口。
苏嬷嬷悄悄从侧门进来,俯身在沈知渊耳边低语,脸色凝重:“少爷,陆峥被……被新任织造局的徐公公派人‘请’走了。就在府门外,说是……京里有贵人要见他,即刻就要动身。”
沈知渊执杯的手猛地一颤,杯中酒液晃出少许,洇湿了袖口。他面上不动声色,甚至嘴角还维持着一丝得体的浅笑,唯有近在咫尺的苏嬷嬷能看到,他眼底瞬间掀起的惊涛骇浪和一丝……猝不及防的碎裂。
京里的贵人?
杨银水刚“疯”,京中就立刻来人要见陆峥?这绝非巧合!
是福是祸?是追究易家旧案,还是另有所图?为何如此急切?连中秋之夜都等不得?
无数念头在他脑中炸开,带来一阵尖锐的耳鸣。周遭的喧闹声仿佛瞬间退远,只剩下心脏在胸腔里沉重而孤寂的跳动声。
他缓缓放下酒杯,指尖冰凉。
“知道了。”他听到自己的声音说,平静得可怕,“嬷嬷,去取我的大氅来,院里风大。”
“还有,派人跟紧他。”
苏嬷嬷担忧地看他一眼,应声去了。
沈知渊独自坐在满堂喧嚣之中,看着眼前歌舞升平,看着族人们或真或假的笑脸,只觉得一股冰冷的孤寂和巨大的压力如同潮水般灭顶而来。
他刚刚扳回一城,看似站稳了脚跟,转眼间,更大的风浪已扑面而至。而那个总在他最失控、最艰难时刻,以一种蛮横又精准的方式闯入他世界,带来混乱也带来生机的人,却被一道突如其来的旨意,强行带离了他的身边。
前程未卜,吉凶难测。
中秋月圆,人却难聚。
沈知渊微微仰头,望向厅外那一轮渐圆的明月,清冷的月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和琉璃色的眸子里,映不出一丝暖意,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缓缓握紧了轮椅的扶手,指节根根分明,用力至泛白。
筵席终散,宾客尽欢而去,留下一地狼藉与冷寂。
沈知渊婉拒了母亲的陪伴,独自一人留在已然空荡的花厅内。轮椅碾过光滑的地砖,发出细微而清晰的声响,更衬得这偌大的空间空旷得令人心慌。
月光如练,透过雕花窗棂,静静流淌在他身上,将那身月白锦袍染上几分凄清的辉光。
京中贵人……
这两个词在他脑中反复盘旋,交织出无数最坏的可能。陆峥那混不吝的笑容下藏着怎样的血海深仇与步步惊心,他比谁都清楚。那家伙看似豁达无畏,实则骨子里偏执至极,此去京城,龙潭虎穴,他会怎么做?会不会一言不合就……
沈知渊猛地闭上眼,不敢再想下去。胸腔里涌起一股近乎窒息的恐慌,还有一种深深的无力感。
他纵然能算计沈敬安,能逼疯杨银水,能稳住沈家族老,可面对皇权,面对那遥远京城的翻云覆雨手,他一个困于轮椅的商贾之子,又能做什么?
这种无力感比身体的残缺更让他痛恨。
就在此时,窗外极轻微地“嗒”一声。
沈知渊骤然睁眼,眸光锐利如电,射向声源处——并非窗扉,而是窗外那株高大的桂树。
一道黑影如同夜枭般轻巧落地,几乎是踉跄着扑到窗前,急促地敲了敲窗棂。
“少爷!”压得极低的、沙哑到极致的声音,带着风尘仆仆的焦灼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虚弱。
是陆峥!
沈知渊心脏猛地一跳,几乎要从轮椅上站起!他急速转动轮椅冲至窗边,一把推开窗户。
月光下,陆峥的样子狼狈不堪。夜行衣被撕破几处,沾着尘土和疑似血渍的暗斑,发髻散乱,呼吸急促,脸上带着奔波的疲惫和一种近乎疯狂的亮光。
“你……你怎么回来了?!”沈知渊声音发紧,目光飞快地扫视他全身,“他们放你走的?还是你……”
“丫的,那几个阉狗看得真紧!半路尿遁,干翻了两个才溜回来!”陆峥喘着粗气,一只手死死扒着窗棂,指节用力得发白,目光却贪婪地、一寸寸地扫过沈知渊的脸,仿佛要确认什么,“……老子……老子得见你一面再走!”
他不是逃回来了,他是冒险跑回来,只为见他一面!
沈知渊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堵住,鼻腔涌起一阵强烈的酸涩。所有强装的冷静、筹谋、孤寂,在这一刻被这混蛋不要命地跑回来的行为砸得粉碎。
陆铮说完,搂着沈知渊,浅浅吻了一下。
“你疯了!”他虽然很快就推开了陆铮,但是声音里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颤抖和惊喜,还有一丝留恋和回味。
“放心,死不了!”陆峥松开他的唇,咧嘴露出一个惯有的、却有些发僵的笑,汗水顺着他的额角滑下,“少爷……我必须去。有些事,躲不了。”
陆铮顿了顿,眼神变得异常深邃凝重,压低了声音,语速极快:“听着,我长话短说。徐之芳这趟来,十万匹丝绸是幌子,他真正要的是敛财!沈家海运的线,就是他看中的肥肉!他必会逼你合作!”
这消息如同惊雷,炸得沈知渊耳膜嗡嗡作响。
“还有……”陆峥的气息越发急促,似乎时间紧迫到了极点,他猛地从怀里掏出一块鼓鼓囊囊的布塞进沈知渊手里,触手冰凉坚硬,里面似乎包着什么东西,“这个……你收好!关键时候,或许能……保命!”
沈知渊下意识地握紧那布条,指尖触到里面硬物的轮廓,心头狂震。
不等他发问,陆峥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到了极点,有不舍,有决绝,有担忧,还有太多无法言说的东西。
“我得走了!记着,沈知渊,”他连名带姓地喊他,声音沙哑得如同破裂的风箱,“等我回来!”
话音未落,他猛地转身,身影如同鬼魅般几个起落,便消失在浓重的夜色里,快得仿佛从未出现过。
只有窗外摇曳的桂树枝桠,和手中那块犹带体温的布条,证明着他方才真的来过。
沈知渊死死攥着那块布条,指甲几乎要嵌进掌心。他望着陆峥消失的方向,胸腔剧烈起伏,冰冷的月光照在他脸上,一片煞白。
远处,似乎传来了隐约的喧哗和马匹嘶鸣声——徐之芳的人发现他逃了。
风声鹤唳。
沈知渊缓缓低下头,极慢极慢地摊开手掌。
染血的布条散开,露出里面一枚玄铁所铸、造型奇古的令牌,上面只有一个凌厉的篆字——
“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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