拯救月光

　　那场来势汹汹、几乎要将一切摧毁的情感风暴，在耗尽了所有能量后，终于渐渐平息，留下满目疮痍的寂静。

　　羌渝瘫软在严衍怀里，如同一个被海浪冲上岸边、支离破碎的贝壳。

　　极致的情绪爆发抽空了他所有的力气，只剩下无法抑制的、深沉的、身体本能的颤抖和间歇性的、压抑的抽泣。

　　他的意识仿佛漂浮在身体之外，模糊而混沌，只能感受到一种灭顶般的疲惫和无处不在的、钝刀子割肉般的痛楚。

　　严衍没有动，也没有再说话，他只是维持着那个紧紧拥抱的姿势，像一座沉默而坚固的堡垒，用自己的体温和心跳，无言地包裹着怀中这具冰冷而颤抖的身体。

　　他的手臂因为长时间的用力而酸麻刺痛，胸膛和腹部被羌渝挣扎时撞击的地方传来隐隐闷痛，但他浑然不觉。

　　所有的感官，所有的注意力，都集中在怀里这个人细微的颤抖和破碎的呼吸上。

　　他下颌紧绷，眼眶依旧泛着红，眼底深处是尚未完全褪去的惊悸，以及一种沉甸甸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心疼。

　　时间在死寂中缓慢流淌。

　　窗外，巴黎的夕阳正悄然沉落，将最后一点橘红色的余晖涂抹在对面建筑的玻璃窗上，反射出温暖却遥远的光。

　　工作室里没有开灯，光线逐渐暗淡，阴影如同潮水般从角落蔓延开来，将这一片狼藉和相拥的两人缓缓吞噬。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刻钟，也许更久，羌渝身体的颤抖终于渐渐平复了一些，那压抑的抽泣也变成了极其细微的、几乎听不见的哽咽。

　　他像是终于从一场漫长而恐怖的梦魇中挣脱出了一丝意识，极其缓慢地、带着一种巨大的茫然，抬起了沉重的眼皮。

　　视线先是模糊地聚焦在严衍胸前那一片被自己的泪水、汗水和血迹濡湿、变得深色的衬衫面料上。

　　他能感受到严衍沉稳有力的心跳，透过薄薄的布料，一下下地传递到他的耳膜，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人心的节奏。

　　然后，他闻到了严衍身上那熟悉的、清冽中带着沉稳木质调的气息，此刻这气息混合着淡淡的血腥和颜料的刺鼻味，却莫名地让他感到一丝，真实。

　　他没有动，也没有推开严衍，他就这样静静地靠着，仿佛这个怀抱是他此刻唯一能感知到的、与那无边痛苦和黑暗隔绝的孤岛。

　　一种深切的、几乎要将他淹没的疲惫感席卷而来，让他连抬起一根手指的力气都没有。

　　严衍敏锐地察觉到了他身体的变化。他低下头，借着窗外最后一点微光，看向羌渝。

　　羌渝的脸色苍白得像一张被揉皱的纸，额角撞破的地方已经凝结了一道暗红色的血痂，眼眶红肿，眼神空洞而脆弱，仿佛一碰即碎。

　　严衍的心脏又是一阵剧烈的抽痛。

　　他极其缓慢地、试探性地松开了些许禁锢的力道，但手臂依旧虚环着羌渝，仿佛怕他再次倒下。

　　他的声音放得极轻，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沙哑：“感觉怎么样？能站起来吗？”

　　羌渝没有回答，只是极其轻微地摇了一下头，动作幅度小得几乎看不见。

　　他现在连思考的力气都没有，只想就这样待着，待在这个暂时隔绝了所有伤害的、沉默的港湾里。

　　严衍明白了，于是他没有再问。

　　他保持着半跪的姿势，调整了一下自己的发麻的腿，让羌渝能靠得更舒服一些，然后再次沉默下来，只是用那只空着的手，有一下没一下地、极其轻柔地拍着羌渝的后背，像安抚一个受惊过度的小动物。

　　夜色彻底笼罩了城市。

　　工作室里陷入了一片完全的黑暗，只有远处街灯的光线，透过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几道狭长而微弱的光带。

　　在这片黑暗中，视觉被剥夺，其他的感官变得格外清晰。

　　羌渝能听到严衍平稳的呼吸声，能感受到他掌心透过薄薄衣料传来的、持续不断的温热，能闻到他身上那令人安心的气息。

　　这种无声的、充满耐心的陪伴，像一股温润的细流，悄无声息地渗透进他干涸龟裂的心田。

　　没有追问，没有评判，没有试图用言语去填补那巨大的创伤，只是用最原始的存在和体温，告诉他：我在这里。无论你是什么样子，我在这里。

　　又过了许久，羌渝感觉冰冷的四肢似乎恢复了一点知觉，那灭顶的疲惫感也稍稍退去了一些。

　　他动了动嘴唇，想说什么，却只发出一点气音。

　　“嗯？”严衍立刻低下头，凑近了些，温热的气息拂过羌渝的耳廓。

　　“冷。”羌渝的声音微弱得像蚊蚋。

　　严衍的心像是被针扎了一下。

　　他立刻脱下自己那件在刚才混乱中被扯得有些皱巴巴的西装外套，小心地披在羌渝单薄的身上，将他裹紧。

　　外套上还带着严衍的体温和气息，像一层温暖的屏障。

　　“我们回房间，好不好？”严衍的声音依旧放得很轻，带着商量的口吻，“这里太乱了，而且地上凉。”

　　羌渝沉默了几秒，然后几不可察地点了一下头。

　　严衍小心翼翼地扶着他，试图让他站起来。

　　羌渝的双腿依旧发软，几乎无法支撑自己的身体，大半重量都倚靠在严衍身上。

　　严衍没有丝毫犹豫，手臂用力，几乎是半抱半扶地，将他带离了这一片狼藉的“战场”，走进了里间狭小但相对整洁的卧室。

　　他没有开刺眼的大灯，只拧亮了床头那盏光线昏黄的壁灯。

　　暖黄色的光晕洒下来，驱散了一部分黑暗，也柔和了羌渝脸上过于苍白的色调和额角刺目的伤痕。

　　严衍扶着他，让他慢慢坐在床沿。

　　“等一下。”严衍低声说，然后转身快步走进了与卧室相连的狭小浴室。

　　羌渝独自坐在床边，低着头，看着自己沾满干涸颜料和灰尘的双手，以及裤腿上那片已经变成深褐色的咖啡渍。

　　记忆的碎片开始缓慢地回笼，那本日记，那些文字，母亲扭曲的面容，自己失控的嘶吼和自残。

　　一幕幕，清晰而残忍。

　　一股强烈的自我厌弃感再次涌上心头，让他胃里一阵翻搅。

　　他用力闭上眼睛，试图将这些画面驱散。

　　这时，严衍端着一个冒着热气的盆子和一条干净的毛巾走了出来。

　　他在羌渝面前蹲下，将盆子放在地上，试了试水温，然后拧干毛巾。

　　“抬头。”他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温柔。

　　羌渝迟疑了一下，还是缓缓抬起了头。

　　严衍拿着温热的毛巾，动作极其轻柔地，开始为他擦拭脸颊。

　　先是拭去那些早已干涸的泪痕和汗渍，然后小心翼翼地避开额角的伤口，清理着周围的血迹和污垢。

　　他的动作专注而耐心，仿佛在对待一件极其珍贵的艺术品。

　　温热的毛巾触及皮肤，带来一种舒适的暖意，也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

　　羌渝能感觉到严衍指尖偶尔不经意擦过他皮肤时的温度，能闻到他身上那令人安心的气息近在咫尺。

　　他垂下眼睫，不敢去看严衍此刻的眼神，那里面蕴含的东西太过沉重，让他无力承受。

　　擦完脸，严衍又执起他沾满污渍的手，同样细致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用温热的毛巾擦拭干净。

　　冰凉的指尖在温水的浸润和严衍轻柔的擦拭下，渐渐恢复了一点血色和暖意。

　　整个过程，两人都没有说话。

　　只有毛巾浸入水中的细微声响，和彼此清浅的呼吸声在安静的房间里交织。

　　这种无声的照料，比任何言语都更具力量。

　　它像是在一点一点地，擦拭掉的不仅仅是表面的污渍，更是那些附着在灵魂上的、肮脏的烙印。

　　做完这一切，严衍将水盆和毛巾拿开。他站在羌渝面前，沉默地看了他片刻，然后低声问：“饿不饿？我去弄点吃的。”

　　羌渝摇了摇头，他现在没有任何食欲，胃里依旧像是塞满了冰冷的石头。

　　“那…喝点水？”严衍转身倒了一杯温水，递到他手里。

　　羌渝接过杯子，指尖感受到玻璃杯壁传来的温热。

　　他小口地啜饮着，温热的水流划过干涩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微弱的慰藉。

　　严衍没有再离开，他拉过房间里唯一的一把椅子，在床边坐了下来。

　　他没有试图靠近，也没有再触碰羌渝，只是这样静静地陪着他，守着他。

　　壁灯昏黄的光线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他微微低着头，看不清表情，但那份沉默的、坚定的存在感，却像一张无形的网，将羌渝包裹其中，隔绝了外界的寒冷与黑暗。

　　长夜漫漫。

　　羌渝靠在床头，疲惫如同潮水般阵阵袭来，但他却不敢闭上眼睛，生怕一闭眼，那些可怕的画面又会卷土重来。

　　严衍似乎看出了他的恐惧，他没有催促，也没有离开，只是偶尔会起身，为他续上杯中的热水，或者只是静静地坐在那里，用他沉稳的呼吸声，告诉羌渝，他不是一个人。

　　后半夜，羌渝终究还是抵不过生理上的极度疲惫，意识渐渐模糊，陷入了不安稳的浅眠。

　　即使在睡梦中，他的眉头也依旧紧蹙着，身体偶尔会惊悸般地抽搐一下。

　　在他又一次因为噩梦而微微颤抖时，一只温暖的手，极其轻柔地覆盖在了他紧握成拳的手背上。

　　那手掌的温度，稳定而干燥，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力量。

　　严衍依旧坐在椅子上，保持着那个守护的姿势。

　　他看着羌渝即使在睡梦中也不得安宁的脸，眼底是化不开的心疼。

　　他轻轻收拢手指，将羌渝冰凉的手更紧地包裹在自己的掌心。

　　窗外的天色，由浓墨般的漆黑，渐渐透出一点熹微的、鱼肚白的亮光。

　　长夜将尽，黎明将至。

　　工作室里依旧是一片需要收拾的狼藉，过去的阴影也并未真正散去。

　　但在这个狭小的卧室里，在昏黄的灯光下，在交握的指尖，有一种比言语更强大的东西，正在这漫长的黑夜与寂静中，极其缓慢地，生根，发芽。

　　那是陪伴，是守护，是严衍用他全部的耐心和坚定，一点一点，试图传递给羌渝的，名为“生”的温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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