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万颗苹果

　　“少爷，孙小姐来了。”

　　孙锦欢抛去了凸显身材衣服和俗气闪亮的手饰，换上宽松休闲的连帽卫衣，手腕上圈一根黑色的扎头绳，头发流畅地散下来，带着鼠尾草的清香和若隐若现的苦涩。

　　即使用心把自己收拾了一下，看起来更利落、状态更好，然而内心的枯竭需要时间的供养，她仍是憔悴。

　　孙锦欢环顾了一圈：“沈乔壹呢？”

　　唐阿姨送来了热牛奶。

　　商承修合上笔记本，道：“在花园浇花。”

　　孙锦欢对他的心平气和并不感到诧异，因为商承修本身就是很好的人。在很多年前，他们是很好的朋友，只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天真的友情不复存在，利益的谋取如雨后春笋般破土而出。

　　“听说你失忆了，感觉怎么样？”孙锦欢在商承修的对面坐下来。

　　商承修倒是认真思索了一会儿：“不怎么样。”

　　孙锦欢却是很开心：“我还很想试一试呢。”

　　商承修这才抬起眼皮：“的确应该忘记。”

　　“忘记了才会自由。”

　　孙锦欢愣怔片刻，垂下头：“商承修，你喜欢过我吗？”

　　“没有。”

　　孙锦欢像是胸口通畅了一般松了一口气：“还好他们没有得逞过。”

　　他们，指的大概是孙家的除了她以外的人了。

　　“我才知道沈乔壹的存在，真的，祝福你，也希望你们能够幸福。”

　　“谢谢。”

　　“他，失忆了吧。”孙锦欢谨慎地捂着心口，那里在狂跳。

　　“嗯。”

　　“怪不得你忌惮我，原来不止忌惮我，是忌惮所有威胁到他记忆的人。但我还是很庆幸，你不是因为讨厌我而不让我接近他。”

　　“你当时很生气吧，因为我变成了那样。”孙锦欢今天有无数个折磨自己和商承修的问题要问。

　　商承修淡淡地看着窗外。

　　他的沉默替他做出了回答。

　　孙锦欢吸了口气：“我没办法。我要活下去的。在那种家庭里，我不会拥有主观意识的。所以，对不起，不仅仅是对你的友情，也是对以前的自己。”

　　“我们回不到从前了吧。”孙锦欢笑着说，“好怀念啊，学生时期，那会儿我还留着学生头呢，你记不记得。”

　　“十几年了？”商承修问，似乎意有所指。

　　“十六年。”孙锦欢答。

　　她叹了口气，又抬头笑笑，保持体面：“我要走了，以后不会再回来了。哎……这次待的时间太短了，我还有点舍不得。”

　　商承慢条斯理地从抽屉里拿出一个小盒子，递给她：“这是孙老师十六年前让我给你的，不过当时……”

　　盒子保存得很完好，只是四周有些磕碰的划痕，孙锦欢露出辛酸的笑容：“当时我出国了。现在给我正好啊，弥补当年出国前没亲手收到的遗憾。”

　　商承修木僵地点点头：“嗯。一路顺风。”

　　“商承修，”孙锦欢看着他的脸部轮廓，“我没有喜欢过你，你不要有压力。”

　　“你不会喜欢我的。”商承修用笃定的语气说。

　　“为什么？”

　　“你不知道我喜欢男人吗？”

　　孙锦欢嘴角抽了一下：“我忘了……所以我为什么会缠着你啊。”

　　“问你自己。”

　　这段对话进行得急促并且压抑，而结尾却无端地令孙锦欢感到舒坦，好似回到了那年的青葱岁月，两个十几岁的孩子还在为青春烦恼。

　　只是后来长大，没有遵从内心罢了。

　　处理完工作，已是傍晚了。一个下午没有见到沈乔壹，商承修奇怪怎么连一点声音也没有。

　　下了楼才听到客厅传来的声响。

　　“你这个人真的超奇怪唉！”

　　“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超机车啦！”

　　沈乔壹抱着超大容量的薯片看得津津有味，笑得肩膀直抖。听到脚步声，回头见是商承修，两只有神的眼睛立马变得更加闪亮，站在沙发上，拿起一片沾满了料粉的薯片给他，学起了电视剧里的声调：“先森，吃看看~”

　　商承修衔走薯片，面对面把他和薯片抱到一起，绕过沙发坐在了沈乔壹刚才的位置。沈乔壹躺在他怀里继续看电视，商承修则抱着他陪他一起看，闲适地吃着沈乔壹喂过来的薯片。

　　偶尔沈乔壹会学一两句，什么“你很烦内”、“你超机车的唉”、“你不要再说了啦”，商承修一天的疲惫被这些话一扫而空。

　　真可爱。

　　“好吃吗？”沈乔壹问，眼睛却是一刻不移地盯着播放的电视机。

　　商承修笑着亲了亲他的发顶：“好好看吧，不用顾虑我。”

　　“嗯……”沈乔壹索性关掉电视，就趴在商承修怀里吃薯片，或者玩商承修领口的扣子。

　　商承修替他拨开挡眼睛的头发，问：“今晚想吃什么？”

　　“我不饿哎。”

　　“陪我吃沙拉，怎么样？”商承修的手绕到他的背后，正在揉捏他的耳垂。

　　“我不要冰草！”沈乔壹严令。

　　“紫甘蓝呢？”

　　“吃。”

　　商承修蹭了蹭他的额头，失笑道：“你的肚子在骗人吧。”

　　沈乔壹也笑，仰起头使劲地在他的下巴上拱：“今天你都没有陪我。”

　　商承修亲亲他的脑门：“你怎么不来找我呢？”

　　“我不知道你工作的时候会不会烦我。”沈乔壹回答。

　　“乱想。”

　　沈乔壹的下巴垫到他的胸膛上，眼睛像玻璃球一样折射出透亮的光泽：“那下次可以去找你吗？”

　　商承修在他的唇角轻轻印一个吻：“不会无聊吗？陪我看那些无聊的文字。”

　　沈乔壹嘟起嘴：“我在家也很无聊的……”

　　商承修微微簇起眉头，似乎被戳到痛处一般，神色染上沉厚的悲伤。

　　窗外归巢的鸟雀唧唧啾啾，焦急地呼唤迟迟不肯归家的同伴。日暮西沉，阳光正一点点地收去光辉，夜色正从天边悄然而至，将天空染成梦幻的紫蓝色。

　　屋内灯光充足，暖暖的照着人，沈乔壹打了个哈欠：“我今天好像没有去看我的睡莲。”

　　“小花小树怎么样了？”小花和小树是沈乔壹给套中的两条小金鱼起的名字。

　　“孟叔说小树可能要生了。好恐怖啊，我们马上要有宝宝了。”沈乔壹呲着牙傻乐。

　　商承修也笑：“乱说。”

　　“就乱说，反正都是你养。你要把小鱼苗好好养大啊。”

　　商承修把他连人抱了起来，照着他的嘴唇亲了一下，朝楼上走去：“好的。”

　　沈乔壹晃荡脚丫，笑嘻嘻地伏在他肩头，指挥交通：“错啦，去厨房，我要吃沙拉啦先生！”

　　“不行不行不行！你不是说过几天才上班的吗？你答应我会陪我的！你又骗人！”

　　商承修叹了口气，坐到床边：“五一假期刚刚结束，我不去的话，他们都跑了怎么办。听话，我很快回来。”

　　沈乔壹抱住他的腰：“不行！”

　　商承修扶额，心说沈乔壹这会儿怎么力气这么大。

　　他低头抚摸沈乔壹凉凉的发丝，提出建议：“那你和我一起去公司，好不好？”

　　“那不就是我陪你了吗？”

　　“好像是这样。”

　　“那我也要去。”

　　商承修亲了亲他的鼻尖，“好的。”起身去衣柜帮他拿衣服。

　　“穿哪件？”今天升温，商承修拿出了两件短袖。

　　“白色的。”沈乔壹选好。

　　“外套呢？”

　　沈乔壹把短袖套到身上，摇了摇眼前的碎发：“不穿外套。”

　　商承修思考了下它的可行性，“嗯，穿我的也可以。”。

　　出门前，沈乔壹叼了块唐阿姨刚烤的面包，没抹酱有点苦，但他还是很高兴，跟唐阿姨和孟叔分享：“我今天和商承修一起去公司啦！”

　　“哎呀，中午一定要好好吃饭呀！”唐阿姨又给他装了一整个三明治。

　　“玩得开心。”孟叔道。

　　沈乔壹立刻站直身体，“收到！”

　　“这么说好像我会虐待他。”商承修搂住沈乔壹的肩膀。

　　“是信不过他会好好吃饭呀。”唐阿姨说。

　　“我会好好吃饭的，还会吃我爱吃的，我今天会很安静的。”沈乔壹对商承修保证。

　　商承修捏了捏他的脸，然后牵住他的手：“走了。阿姨，孟叔，拜拜。”

　　“阿姨，孟叔，拜拜！”

　　“拜拜。”

　　踏进办公室，沈乔壹就想起第一次来这里就撞见了叶绅，还有沈骁台和温锦的秘密，以及他主动的第二个吻。

　　温锦推门而入，将一叠资料放在商承修的办公桌上，抬起手腕看了眼时间，声音平稳冰凉：“老板，十分钟后照例开会？”

　　“嗯。吃过早饭了吗？”

　　温锦冷淡地思索了会儿，似乎是在理解商承修的意思：“汤圆。”

　　“好。”

　　温锦走了。

　　喜欢吃汤圆的温锦却一直没走。

　　房间有点热，沈乔壹脱下身上的商承修的西装外套，问：“你要去开会了吗？”

　　“嗯，刚回来需要对接一些工作，可能会久一点。”商承修一只手撑着头，含笑地看着他。

　　沈乔壹的眼神蕴含着一股坚定：“我会边看电视边等你的。”

　　商承修不发表意见，从他身边拿走外套：“那我现在就走了？”

　　沈乔壹拉住他的手，一脸怨愤：“烦人啊。”

　　这时，门被一股外力推开了。

　　“啦啦啦啦人类好呀人类好呀~”

　　沈判者大摇大摆地走进来，没敲门。

　　“咦？你是那个失忆的……我得想想你叫什么名唔唔！”

　　沈乔壹愣愣地看着商承修一面捂住沈判者的电子嘴巴，一面把他的电源关了。

　　沈乔壹觉得心口堵堵的，“商承修，你很怕被人提起失忆吗？其实失忆过没什么的，你千万不要放在心上啊！”如果他是马路的话，那一定会塞车的。

　　商承修捂着沈判者的手指忽然抖了一下，他木僵地站起来，眼球缓慢的挪动到沈乔壹诚恳的脸上，心里仿佛被什么击中，使他想要向前走那么一步，可是下半身因为蹲得久所以有些发麻了，他既说不出话，也迈不开腿。

　　需要用时间来缓解的事在他们的身上发生得太多太多了，就像罪臣的罪状罄竹难书，可是他们并没有做错过什么事。

　　这漫长又匆促的八年，商承修反省过自己无数遍，如果意外踩死一只蚂蚁也算过错的话，那么他真的是个千古罪人了。

　　是不是只有成为千古罪人，才能够心安理得地承受各种刁难苦痛、生离死别。

　　如果踩死一只蚂蚁的代价比杀了一个人还要大的话，商承修愿意承受，甚至可以说，心甘情愿了。

　　这有什么呢？人疯了，社会疯了，世界当然会疯了。

　　他没有理由不做一个疯子。

　　可是地球仍然在绕着太阳转动，罪人不会踩死蚂蚁，误打误撞踩死蚂蚁的人才会误打误撞地死去。

　　如果活着是地狱，死去的人才会成为天使。

　　如果，忘记是一种自由，那么记性好的人，怎么理清前路的杂草呢。

　　“商承修？”沈乔壹走到商承修的面前，“都怪这个机器人。”

　　他蹲下来打开电源想要给这个机器人一点厉害尝尝，让他记住今天的教训，以后不敢随便伤害商承修。但他按错了键，不仅打开了电源，还打开了沈判者特有的语音记忆功能。

　　声音他们再熟悉不过，是温锦和沈骁台。

　　“松开。”

　　“这两个字真熟悉啊。但是我为什么要松开？松开你好逃跑是吗？温锦，我就想不明白了，当年你好好地待在我身边能怎么样？你为什么要逃走？而现在，又为什么回来？还特地选在商承修身边当助理，你怕我找不到你是吗？”

　　“因为钱。”温锦冷冰冰地回答：“有人给了我一个亿让我离开你，我为什么不选择一个亿而选择你？现在钱拿到了，我为什么还要躲着你？”

　　沈骁台突然笑了，声音变得哽咽：“一个亿？你十年才拿到那一个亿吗？你知不知道，我有很多一个亿等着你来拿走呢？”

　　温锦气息不稳：“我不需要你的施舍。”

　　“那我愿意给我爱的人花钱呢？这也算施舍吗？温锦，你眼里的爱情很不值钱吗？还是说，你觉得十年不够我查清楚你离开我的原因吗？”

　　“你什么意思？”

　　沈乔壹第一次听到温锦如此慌张的声音。

　　沈骁台的声音丝丝如魔咒，扣着温锦的腰腹，吸食他的血液：“其实不用那么久的，宝贝，你成年前我就知道了，包括你的所有。”

　　“十七岁离开我，之后的十年好过吗？不好过的话为什么不回到我身边，我一直在等你主动回来。这是对你的惩罚，也是我的。”

　　温锦虚假地冷笑一声：“沈骁台，我不相信你现在还是喜欢我。”

　　“但我相信你现在喜欢我。你能做到，为什么认定我不能。”

　　“我不喜欢你。”

　　“你怕我觉得你不干净了是吗？”

　　“你什么意思！”

　　“十八岁之后，和别人做过吗？”沈骁台温柔地问。

　　“你有什么资格问我。”

　　“回答我，你知道惹恼我的下场。”

　　不知发生了什么，温锦的声调颤抖，口气虚弱：“……没有。”

　　“真乖啊，作为奖励，我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十八岁那年和你上床的人……”

　　温锦喘着粗气地等待他接下来的话，多么希望是“我已经把他杀了”、“他已经死了”、“你不会再见到他了”或者“我不在意”这种话。

　　“是我。”

　　！！！

　　“你他妈说什么？！”温锦暴怒地尖叫：“是你他妈给我下药？！”

　　“宝贝，找到你真的很容易，只是你不愿意回来而已。我的家里有上万张你的照片，每一张都是我拍的。你没有察觉到我，是吗？好几次我从你的身边走过，你也没有认出我来，是吗？我那么多次刻意明显的伪装，你都没有感受得到，是吗？”

　　录音戛然而止，沈判者“滋滋滋”地响个不停，录音已经切到了另外两个受害者。

　　“商承修，你有在听我说话吗？我不是小孩子，我都二十二了，我爸妈都放心我一个人出国读书，而且我经常去瑞士玩的，我对那里很熟悉，免费给你当导游哦。”

　　沈乔壹懵了。

　　“可以不去那里吗？我很怕。”

　　沈乔壹听到了自己的哭声从这个机器人身上传来：“不去了不去了，对不起，我不知道你怕的，我以为你不怕的……”

　　“沈乔壹，不要哭了，你想吃咸曲奇吗？”

　　“曲奇本来就要放盐的嘛。”

　　“啪！”沈乔壹快准狠地按掉了沈判者的电源，脸蛋顷刻血红一片，他低着头把商承修推出去，混混沌沌口齿不清：“你要去开会了。我要静静。”

　　不出意料，沈骁台在门口等着他。

　　“沈判者怎么总爱往你这跑？”

　　商承修瞥了他一眼：“你怎么总爱往我这跑？”

　　沈骁台伸了个懒腰：“少爷，别担心，我是来找小锦的。”

　　“不是担心这个，是……”

　　“是什么？”

　　“你有空自己问沈判者吧。”

　　“哦……这跟沈判者有什么关系？”

　　商承修回来的时候沈乔壹已经静够了，真的在寻求意见一样：“我要把这个机器人煮了。”

　　商承修打开沈判者的电源：“会漏电，危险。”

　　“你们在说什么？”沈判者警惕地抱紧自己。

　　“说一些机器人听不懂的话。”商承修道。

　　“不可能的啦！”沈判者自鸣得意：“你们说什么我都会有记录的呦，我不仅听得懂人类的语言，还能听得懂外星人的呢！哈哈！”

　　“真厉害，那你认识沈骁台吗？”商承修问。

　　沈判者拍拍手：“认识呀，他是我的主人哦。”

　　“你会骗你的主人吗？”

　　“不会呀！”

　　“好的，祝你好运。”

　　“哎呀好运好运~”

　　早上起得太早，吃完午饭后沈乔壹明显感到困了，躺在沙发上说要睡午觉，睡了十几分钟后从沙发里爬起来，踢着鞋子蹭到商承修旁边，哼哼唧唧地爬上商承修的腿，自己坐好，好在商承修的老板椅足够宽敞，商承修的肌肉足够Q弹，躺在上面比席梦思还好用，沈乔壹迷迷糊糊地亲了他一口，抱着他的腰就入睡了，嘴角还挂着笑，看来真的很舒服。

　　“商承修……”沈乔壹不知道是不是做梦，口齿清晰却小声地叫他。

　　商承修放下工作，把他整个人搂紧，凑近他的嘴唇，轻轻拍打他的后背：“什么？”

　　“商承修，夏天来了。”

　　似乎没料到是这个，商承修怔了一下，旋即亲了下沈乔壹微凉的额头，柔声道：“十周年快乐，我的宝贝。”

　　我们的，十年前的立夏。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