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之上

　　“为了钟情方神？贺听淮的仙锁能为已故的玄武方神做什么？祭品？”江廷想了半天，也没想明白贺枝最后那句话的意义所在。听那声音，与如梦令中贺枝的声音有很大差别，听来，当是贺枝后来也这么想过。
　　无忧道：“若是祭品，便是邪术，令中所见，陆离神君倒不似行巫邪之术的人。”
　　江廷头疼地叹了口气，遂扶额，愁苦地望向窗外。窗外已经是深夜了，满地的白雪在浩瀚的月光照拂下明净如水，平静而安宁，似乎隆冬也不是什么异常难熬漫长的时节。
　　江廷道：“时候不早了，诸君，先回去歇着吧，令中细节留待明日推敲。”
　　陈忘应了一声，拉着无忧离开了，走了没几步，忽然想起来他这一趟来的仓促，江廷尚未准备他居住的寝殿，又折了回来，道：“无忧我就先带回……”
　　江廷争先恐后道：“无忧留在东境！”随后意识到自己失态，挤出了一个难为情的笑，道，“玄武方神，若是不嫌弃，不如遂无忧一同入住落梅坊？落梅坊虽不敌玉瑶台水天一色之境，但也颇具雅致，殿下远道而来，不妨就此歇下？”说着，也不容人拒绝，当即唤了几个仙侍，两个差去落梅坊收拾寝殿，两个留下来指给陈忘和无忧引路了。
　　江廷做到这个份上，陈忘想推辞也难了，左右都是休息，在他看来，只要无忧在，东境和北冥其实也没什么区别，便笑着答允了：“那便多谢殿下了。”
　　江廷苦笑道：“方神殿下言重，夜深风大，殿下和无忧早些回去歇着吧。”
　　陈忘和无忧作辞，四个人互相拘礼，不多时，紫阳殿就只剩下江廷和江夜了。
　　殿内风静，窗外的雪停了，自北冥玉瑶台问罪一来，东境的夜似乎从未如此寂静安详过。
　　打发完了陈忘和无忧，江廷面露疲态，遂对着江夜道：“司辰，你有什么打算？”
　　江夜道：“回去看看离人。”
　　江廷无言以对片刻，因为数日以来的疲倦，他已经翻不出来白眼了，只得在心里翻了一个以示敬意，道：“我是指贺听淮的如梦令。”
　　江夜想了想，道出自己的见解：“虽然陆离从未提过，但他剖贺听淮仙锁时事先去了敦薨山，此事和钟情一定有关。离人与钟情乃是旧识，等他醒来，或许能想起一些钟情的往事。”
　　江廷心想这人三句话离不开宋醉这个人，留也是留不住，他也懒得留，就摆摆手，道：“你先走吧。”
　　江夜略一作揖，三座并做两步离开了。
　　*
　　江夜到月佘宫的时候，月佘宫还是他离开时的光景。宋醉的灵气充盈着月佘宫，虚浮流动，像是凌空静止的细雪，柔和又冰凉。
　　江夜知道这是莫白尚未医治完成的情景，随意地偏过头，视线正巧留在了满地雪白净澈的小红团子上。江夜心下一惊，心想西洲的狐狸倒是御寒，遂走到了上阳依偎的枯树旁，慢慢坐了下去。
　　借着月光，他遥遥地看着寝殿的烛火。周围的枯枝和积雪遮去了他部分的视线，透过冬雪之下错落枝桠的缝隙，他出神地看着远处的窗格子。
　　他一边深深地凝望着，一边玄思，看神情，是在做什么打算。他本来以为自己能这样坐着守上一夜，结果想着想着，眼前慢慢模糊起来，先是影影绰绰的黑色影子，在他眼前忽隐忽现群魔乱舞，到了最后，天地间只剩下浓厚的黑色，他什么也想不到了，只觉得这玄黑无比亲切，充满了某种神秘莫测又不可违逆的指引，渐渐地，他不知不觉就睡去了。
　　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晴空万里，寒冷扎进了每一寸空气里，碰上的鼻息冷得呛人。这样冷的天，又是在庭院里，江夜几乎是一睁眼就困意全无。他扭头一看，发觉上阳还缩成一团呼呼大睡，默默叹了口气，想起之前上阳抱着宋醉哭得死去活来的样子，忽地忍俊不禁。
　　想着，他起身朝寝殿门扉看去。
　　也正巧，月佘宫内前两日充盈无休的灵气缓缓退散，江夜起身的一瞬间，寝殿的门被莫白从殿内推开了。
　　莫白披着前两日的大氅，眼睛青了一圈，一推门，就对着阳光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不知道是不是江夜的错觉，冬衣之下，江夜竟然看出了莫白消瘦了许多。短短两日，就能把一个人挖出来的灵魄再归置回去，可想而知莫白付诸了多少灵力与心血，相同的，可以想见宋醉在南诏狱的这些时日受了怎样的苦。
　　江夜心下一抽，抬手摸了摸鼻子——摸到了一手冰雪——他将冰雪从自己鼻尖拂去，又拂去了自己满身的薄雪，笔直冲着莫白过去了。
　　他到寝殿阶下时，莫白尚且沉浸在懒腰的惬意之中无法自拔，睁眼一看江夜过来了，吓得一个激灵，双手慌慌张张地在胸前摇了一会，才终于找到姿势，作了一揖，刚要开口，江夜就道：“别作揖了，离人怎么样了？”
　　莫白嗫嚅一番，道：“睡下了。殿下不妨自己进去看……”看吧。
　　话还没说完，江夜就拾阶而上，对莫白一挥手，一阵掀起一阵寒风，自己入殿了。
　　莫白错愕起身，看着自己面前紧闭着的门扉，无奈地耸耸肩，又伸了个懒腰，一会左手锤右肩一会右手锤左肩，懒散地朝着月佘宫门走去了。
　　走到了半途，他看到铺天盖地的银装素裹之中有一抹耀眼的红色，定睛一看，竟然是上阳这只狐狸。他走过去，蹲下身想叫醒上阳，一看上阳睡得怎么沉，猜测上阳也是许多天没有好好休息，之前为了救出宋醉，一直紧张兮兮的，缺觉缺得厉害，就收回手，放到了赤狐的脖颈和尾部，两手一托，将上阳抱了起来。
　　走着走着，莫白不知道想到了什么，低声悠悠道：“要是我捡了你做徒弟，你哪里还用受这种惊吓？宋离人这师父当的不称职啊。”
　　与此同时。
　　月佘宫寝殿内。
　　殿内的香两天没有添过，早就烧尽成了死灰，近香炉旁，依稀能闻到一些伽南的残香。不过，此时殿内更多的却是一种草木的清香，像煮沸的茶叶，但多了一丝苦味。这是宋醉身上的药香，因为常年和药草打交道，每日理药罐子，日积月累下来，宋醉身上也就多了这样的清冽寒苦的气味。
　　殿内全是宋醉的味道。
　　江夜踱着步子走过去，深吸一口气，心中躁动不已。“贪婪”这两个字在这一刻遍布他的全身，但又被他一一压制。隐忍与克制之下，他走的步子都轻缓缓的。终于越过屏风和芙蓉帐，看到了一丝宋醉的身影。
　　安宁，淡然。似乎他总是这样。
　　江夜走过去，蹲下身来坐在榻下的玉阶上，双手放在榻上，小心翼翼握着宋醉的手，握了一会，他发现自己的手竟然一直在抖。倏然悲恸由心而生，眼睛一片湿润，嗓子像是被划破了一样隐隐作痛。他抓着宋醉的手，往自己脸颊上递送，等到宋醉的手触碰到自己的脸颊时，他低下头，将脸埋进了臂弯里。
　　“醒过来吧，”他想，一边难过一边期待，“醒过来吧，离人，别再忘了我了。”
　　正想着，忽然间他感觉自己手中的手颤抖了一下，他吓了一跳，生怕是错觉，或者是错过了什么，抬起头看看向宋醉。
　　宋醉果然醒了。
　　宋醉扯了下自己的手，没扯动，蹙着眉看着江夜，样子像是没睡醒，犹豫片刻，道：“江夜？”
　　后来江夜再回想这段记忆的时候，都已经想不起来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了。他依稀记得自己很难过，哀恸到呼吸都杂乱无章，可他又觉得温情，不舍地看着宋醉，生怕到头来是大梦一场。总的来说，他那时候是乐极生悲了。
　　失而复得是多么困难的事情，只简简单单的一个名字，江夜就欢喜得不能自已。
　　但是看宋醉没了什么后话，江夜心里一颤，把自己和宋醉之间的一切都想了一遍。他想到宋醉离开的时候正是看了他写的文书的时候，因为这封文书，宋醉被贬斥入狱。江夜想，他毕竟是赝神，什么都是偷来的，什么也都是假的，也害了宋醉，宋醉这时候不想说话，可能就是因为这些吧？
　　他心里惧怕万分，担心宋醉真的会因为他的身份和他的过往而疏远，颤着声音解释道：“离人，你是不是怨我？我、我是，我是不仁不义，杀了、杀了如故，还抢来了他的青龙仙锁，我是有错，但是，但是，但是我……我并不是故意要杀人。那些事情……抱歉，离人，我是做了错事，你之前问我，说‘做错事是不是很难承认’，离人，抱歉我这么晚才告诉你，我知道我很恶劣列，我恶贯满盈，但是，你能不能、能不能……”他越解释眼圈越红，到后来一边流着泪，一边眼神在宋醉身上巡视，根本不敢去看宋醉的眼睛，末了，估计是他自己也知道这话说的不妥强人所难强词夺理，就不再往下说了。
　　江夜没有说下去的话是：你能不能别怨憎我，能不能别离开我，能不能继续爱我？
　　但是要一个自幼研习圣贤书卷的人原谅一个弑兄夺位欺世盗名的罪人，似乎是为难的事情。因为江夜自己也知道，抛却一些前缘不说，在宋醉这样一个悬壶济世的药师面前，他做的那些事情，确实是罪不可赦，既然是罪不可赦，又怎么可能奢求原谅，怎么可能再让他开口说“我爱你”？
　　江夜还是在求：“离人，就算我求你，我做的那些事情，会给世间一个补偿的，你能不能……”
　　忽然，宋醉开口道：“抱歉，我不太明白，你刚刚是在说什么？”
　　江夜蹙眉，猛地抬起头看着宋醉：“你不明白吗？”
　　宋醉摇摇头，疏离又略显生怯地看着江夜。
　　四目相对的一瞬，江夜已经明了了。他感觉自己的心像是忽然不在跳动了，整个人像是死了一样平静。
　　良久，他才终于能够开口说话。他道：“离人，你为什么不唤我的表字？”
　　宋醉斟酌一番，道：“失礼，还未过问，阁下表字为何？”
　　“为什么，”江夜终于敢凝望宋醉的眼睛，他看着宋醉眸中那一汪清水，心如止水又死灰一般道，“为什么你这么轻而易举地就把我忘了？明明是你企望我不要离开你的。我以为你只是怨恨我没有告诉你事实，厌恶我做了违逆天道的恶事，只是没想到，原来你已经什么都忘了。”
　　可是你忘了，我该怎么办？一个人苦守的回忆，枯枝败叶一般，冰冷死寂，没有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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