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夜有尽时

　　“纪淮，怎么还不走呢？”

　　“喂，发什么呆呀！”

　　“喂！纪淮！”

　　神思逐渐清明，纪淮精准地抓住那只晃他身体的手，抬眼望去。

　　男生被他突然的动作和眼神唬住，吓得结巴：“你、你、你怎么了？”

　　纪淮蹙了下眉头，放开手，“没事。”

　　他开始打量周围。

　　“好家伙，你刚才吓我一跳！”男生锤他肩膀，随即大大咧咧地跳上桌子，“那眼神，那动作……啧，总有种看那啥武打片的感觉……”

　　屋内窗明几净，一排排课桌上摞满书，书堆里间或闪过紫色的《五三》，多媒体投影幕布正在缓慢收起，露出背后写着公式的黑板，教室里零星几人，还在打扫卫生。

　　纪淮摁了下跳跃的太阳穴，微怔后伸手，属于少年的手骨节分明，修长白皙，虎口没有茧，手腕上也未有刀疤，这双手，是属于他的吗？

　　记忆像是被搅乱的池水，凭空多添了几笔灰蒙蒙的色彩。就比如……他突然知道坐在他旁边依旧喋喋不休的男生叫宋玟青；他在西城一中上学；这里是高二九班；他如今十八岁。

　　砰地一声拉回思绪。

　　宋玟青将书包单肩背，说道：“你可别再呆了啊，咱也不能打扰人值日生做事啊！赶紧收拾东西，周五放学不积极，思想铁定有问题！”

　　纪淮扫了眼他故意卷裤腿的校服和吊儿郎当的气质，清淡地说：“你着急回去打游戏关人家值日的有什么事？”

　　他将桌上的试卷一收，顺手抽出几本教材塞书包，“下次换个新鲜的借口。”

　　宋玟青全然听不见，搭上纪淮肩膀，边朝外走边说：“今天可是本季度最后一天了，我可指着最后几小时冲刺进榜单了啊！作为好兄弟，这回你可一定要帮我啊！”

　　校园里嘻嘻闹闹，充斥着周五放双假的快乐，纪淮随人流走，漫不经心地搭话：“帮什么？”

　　“帮我打排位啊！”宋玟青叫道：“你上周答应过的，你不会忘了吧。”

　　纪淮笑了笑，怎么看怎么真诚，“不好意思，我还真不记得了。”

　　宋玟青瞪大眼睛，“兄弟，你还是我兄弟吗？咋还放我鸽子啊！再说了，这回五一假期连着放五天，你抽出一个小小的晚上帮兄弟打排位，完全不耽误你考清华北大呀！就这几张卷子你唰唰不就做完了嘛你还有啥事啊？”

　　“有。”纪淮认真说。

　　宋玟青：“？”

　　纪淮：“回家陪父母。”

　　宋玟青：“？？？”

　　“你在开玩笑？！”宋玟青差点就要掏出手机百度：兄弟脑子抽了怎么办？

　　纪淮停下脚步，“没有开玩笑。”顿了顿，他拍拍宋玟青的肩膀，语重心长地说：“其实吧，你现在的等级打一晚上排位也上不了榜，不如这回就放弃了，下个季度开始再好好努力。临时抱佛脚要不得。”

　　说完话，他就留呆滞的宋玟青一人提步离开。

　　“靠！”身后传来男生跳脚的声音，“特么你上个季度也是这么说的！纪淮你个大骗子！”

　　惹得路上不少学生侧目。

　　纪淮失笑，随即微敛唇角。

　　骗子么……他也没有骗人，他确实要回家陪父母。

　　在这段平白插入却又毫无痕迹的记忆里，他有着完整而温馨的家庭，有未出车祸的父母，也有……单纯善良的妹妹。

　　没有沉痛的过往，一切都按部就班的前行。

　　多少年了，他都不记得有多少年没见过亲人的脸，那些走着走着，就流散在自己生命里的人，他真怕有一天，自己全然不记得他们的容颜了……

　　如果这里，还能再见他们一次的话，他多留几日，又有什么关系呢？

　　“哥！”

　　一声清脆地呼喊打断他的思绪，纪淮回望过去。

　　下摇的车窗里，纪悦探出脑袋，冲他兴奋地挥手，“快过来啊！你也太磨叽了，我和妈都等你好久了，你属乌龟的吧！”

　　纪淮打从心底里绽放笑意。

　　真好啊。他想。

　　……

　　周三早自习照例是英语早读，宋玟青鬼鬼祟祟地溜进教室，跟做贼似的屁股沾到自己的位置后才大松一口气，他伸手去够前排人的肩膀。

　　“纪淮！纪淮！”

　　一片朗读声中，前座的男生不急不缓地往后靠。

　　宋玟青可没他那么‘闲情逸致’，迫不及待地催促：“快把你作业给我抄抄！我还一个字都没动呢！”

　　纪淮略侧头，“昨晚上干嘛去了？”

　　宋玟青苦哈哈，“别提了，我那后妈作妖，我忍不住呛声几句，就被老爷子赶出家门，特么赶就赶呗，可怜我那书包还落楼上了，我多硬气啊，才不回去拿呢！只能大清早上翻墙进去解救我的小包包了。”

　　他强调，“为此，我还摔了一跤，脸都肿着呢！”

　　纪淮难得回头，怪异地上下打量他，“是挺硬气……”

　　他抽出作业本，趁别人不注意，从课桌底下递过去。

　　“好兄弟！果然是我好兄弟！”宋玟青快快乐乐地下笔如飞，“放心，我不全抄，如果全做对了老班铁定要喊我去办公室喝喝茶探讨人生话题了，咱们这抄作业啊，得神不知鬼不觉！”

　　宋玟青在这种事情上，总是聪明得无与伦比。

　　别人的家事他不好插嘴，但另一件，倒是能做个提醒，纪淮便说：“早上我路过办公室，听见老师们在讨论分班。”

　　“分什么班？不是高一末分过文理科了嘛。”宋玟青不以为意，手下不停。

　　“那是分科，不是分班。”纪淮说：“貌似是为了提供更好的学习环境，要依据这学期末的成绩重新排名分班，喏——”

　　他目光投向对面的大楼，“理科楼就是冲刺班的归宿。”

　　宋玟青终于抬头，“哈？”

　　“所以啊，”纪淮说：“赶紧把成绩提上去，如果没进冲刺班，你爸就不是将你赶出一晚上家门那么简单了。”

　　宋玟青惊恐脸，“完犊子了，我已经能想到一百种老爷子把我虐得死去活来的场景了！”

　　纪淮安慰：“别着急，还有一个月，好好复习，也不是冲不上去。”

　　这等安慰左耳进，右耳出，丝毫解救不了宋玟青蔫哒哒的心情，像极了跟凯撒说一天只能吃一颗巧克力时，那黑团子委屈巴拉的样子。

　　纪淮微怔，凯撒是……

　　回溯的念头只停顿一秒，他将笔记本放到宋玟青面前。

　　“都给你准备好了，照上面的知识点老老实实复习，我保你进冲刺班。”

　　“！”宋玟青简直想大叫，他认真地凑上去说：“纪淮，真的，如果我是女生，我一定要嫁给你！”

　　纪淮：……这倒不必。

　　他回身看书，余光瞥见窗户边衣裙一角，身后的宋玟青还在表达自己的感激之情，就差没把脑袋伸他桌子上。

　　纪淮来不及提醒，下一秒就听见老班中气十足的声音。

　　“宋—玟—青——！你给我站着念书！”

　　……

　　关于抄作业一事，最终还是被老班发现了。

　　发现地点在教室，发现时间……就在“站着念书”这句话之后。

　　宋玟青这货被吓得不轻，本来心里头就有鬼，站起来的时候连本子带试卷，哗啦掉一地。

　　这下好，人证物证俱在，不容辩驳。

　　包括被抄试卷的纪淮，一块儿撵出去罚站——一个早自习。

　　往教室外走的时候，宋玟青一脸忏悔，“真是对不住啊兄弟，都怪我，真的！早知道刚才就抄得再快点了，也不会被发现，我就还剩一个大题啊，功亏一篑……”

　　“确实，”纪淮笑了笑，“演技还得锤炼一下。”

　　“呼，你不生气就好……”宋玟青瞅了瞅，给他拉开教室门，悄咪咪地说：“刚才有几个姑娘的眼刀子嗖嗖的！”

　　见纪淮不明所以，他详细解释：“觉得我把你带沟里去了啊！像你这种乖学生，竟然被罚站，高冷男神人设崩塌为哪般？还不是身边有个绊脚石？可都恨死我了。”

　　纪淮失笑，“你电视剧看多了吧，想象力真丰富……”

　　他随口回了句，正要在走廊上站定，冷不丁右手边一股力道弯来，随后便是纸笔掉落在地的声音。

　　“啊……”一声微小的惊呼，满含歉意的嗓音从近侧传来，“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走的太着急了。”

　　纪淮低头，对上一双大而明媚的眼睛。

　　琥珀色的瞳孔犹如新雨后的三月，氤氲着春天的暖意和澄澈，正担心地望着他，“你没受伤吧？”

　　纪淮摇摇头，“没有……”

　　女生松了口气，“那就好，我那袋子里还有刻刀，幸好没伤到你……”

　　她边说边蹲下身，去捡散落在地的工具。

　　几乎是同一时刻，纪淮也不由得帮忙捡，将打翻的颜料罐重新摞起。

　　女生噗嗤一下笑开，碎发拂过妍丽的脸庞，“哪有撞了人还让你帮忙收拾的道理呀，你们有事快去忙吧，我自己来就行。”

　　站在一边才反应过来的宋玟青和纪淮对视一眼，随即双双脸皮发热地错开眼神。

　　怎么现在觉得罚站这事……这么丢人呢……

　　纪淮清咳一声，“没什么急事……”

　　“对、对！”宋玟青麻溜地蹲下来，一块儿帮忙，“我们能有啥急事啊！助人为乐、助人为乐，帮助美女最快乐！”

　　纪淮手下微顿，有那么一瞬间十分后悔自己早上借作业给这货抄了。

　　宋玟青是巴不得赶紧收拾完现场，好将“急事”这页揭过，于是没多久，女生就重新背起包，“谢谢你们啊，我待会儿还有课，就先走了。”

　　“嗯、嗯！”宋玟青欢快又热情地挥手告别。

　　末了，他往墙边一贴，就当罚站了，见纪淮依旧站在原地，拍他肩膀，“愣着干嘛。”

　　纪淮回过神，看他一眼，随即同他并排站。

　　宋玟青：“怎么了这是？”

　　纪淮没答话，有些神思不属，不过很快，他侧头：“你刚才收拾得这么快干什么？”

　　“嗯？”宋玟青疑惑。

　　“你刚才这么热情干什么？”

　　“嗯？嗯？”

　　纪淮眯起眼睛，“你刚才笑得这么灿烂干什么？”

　　“嗯？嗯？嗯？”被三连问的宋玟青一头雾水，差点破口大喊：“啥时候啊？！”

　　就见纪淮已然转过去，望着教学楼外的好草坪好花朵，皱眉说：“以后收敛着些。”

　　宋玟青简直又想掏出手机百度：兄弟脑子抽了怎么办？

　　在线等，挺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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