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当家

　　江芷又安慰了江盼宁好一会儿，才把他的哭声止住。

　　姐弟俩好不容易冰释前嫌，林婉婉看着也高兴，张罗着要准备好酒好菜，等到夜里再把李大夫他们也请过来，一来是招待左丘行，二来是给三个平安归来的辛苦人接风洗尘。

　　江芷先听林婉婉说完家务事，又听董生说了昔日护送戚家来临安的事宜，等全部听完交待完，她就该去落木斋同李大夫问好了。

　　走时见偌大个镖局就两个丫鬟忙活上下诸事，便对林婉婉道：“回头再招些人吧，文儿墨儿固然能干，两个人也实在不够用的，镖局会慢慢有些入账，你无需担心入不敷出，该张罗便张罗。”

　　林婉婉心中熨帖，笑着说了声“好”，因左丘行跟他们俩一块儿来了，她想着到底是老熟人，来了这里没有推脱不见的道理，便与江芷一同过去了。

　　至于江盼宁，没心没肺的年纪还没过呢，刚刚还在他姐面前哭稀里哗啦的，现在就跑出去找王小豆玩去了。

　　二人到落木斋时，爷仨刚忙活完，李决明空了心神，这时候才想起来看向左丘行，问道：“这位是……”

　　左丘行立刻拱手作揖：“在下左丘行，巫溪人氏。”

　　不知道是不是江芷的错觉，李大夫在听到“左丘”两个字时眼里有丝不自然闪过，但转瞬即逝，几乎让她确信一定是自己看错了。

　　“巫溪好啊，是块宝地。”李决明笑了笑，眼角皱起几条纹路，显得苍老和蔼，指着李秾道，“这孩子性子闷，平日话也不多，小的时候我总担心他会把自己憋出病来，现在好了，有你们这样好的年轻人在他身边，我也能少操点心。”

　　左丘行挠了挠后脑勺，机灵劲儿都被猫叼走了，光顾着傻乐，乐完只听江芷咳嗽一声，转身一看见到林婉婉，忙又俯身作揖。

　　一屋子老相识，规矩是没多少规矩的，没一会儿就又闹腾开了。

　　因十二楼没厨子，今天要准备的菜肴还多，江芷本意是不想辛苦林婉婉，去酒楼要上一席菜送到家里未尝不可，后来听左丘行提了一嘴：“咱们每人做两道，加起来不就多了。”

　　倒让江芷眼前一亮，觉得主意不错。

　　说干就干，除了李大夫是长辈不必参与，四个人回到十二楼就开始着手忙活，等洗好菜调好佐料，一个下午过去，天也黑得差不多。

　　林婉婉拿手菜很多，松鼠鳜鱼糖醋里脊顺手拈来。李秾家常菜做的分外好，寻常几片菜叶子到他手里也能变成一盘色香味俱全的小炒，另煮了一锅菌子瘦肉粥，虽没说，但想必是专门给江芷的。

　　左丘行无论在家还是在外都是从来不动锅铲的主儿，思量了半天，最后在林婉婉的指导下煨了一砂锅的鸡汤，里面加了虫草党参，冬天喝再合适不过。

　　江芷和左丘行情况差不多，从小到大没做过饭，只不过左丘行是因为娇生惯养，她是“有的吃就不错了”，还管什么生的熟的。

　　眼看其余人的都要准备完毕，江芷一着急，想起过往看李秾做菜，貌似就西红柿炒鸡蛋最简单，她顿时下定注意，就做那个好了。

　　打鸡蛋、切西红柿、起锅、烧油、等油热……苍天在上，她练功都没这么专心致志过。可惜不知道哪一步出了问题，鸡蛋一下锅里就噼里啪啦到处炸油花了，其中有一滴还溅到了她手背上，烫得她“嗷呜”一声喊出来。

　　李秾从她手里拿过锅铲，对她道：“一边玩去。”

　　然后三下五除二，一锅西红柿炒鸡蛋就装盘。

　　江芷随手抓了只嫩玉米啃着，看向炒鸡蛋的眼神要多幽怨有多幽怨。

　　夜色渐浓，临安城各家烛火依次亮起。

　　就还差两道小菜没有备好，文儿墨儿自告奋勇要去请李大夫，挑了白纱灯便要出门，没想到未走到门口，李大夫自己就到了。

　　右手拎着一条二刀肉，左手牵着江盼宁。

　　小崽子不知道去哪玩了，弄得一身脏兮兮，脸跟花猫似的。

　　文儿没忍住噗嗤一笑，先带江盼宁洗脸换衣裳去了。

　　厨房那边，江芷听到李大夫来了，出门便去迎接，等走到仪门，看见李决明手里的肉，顿时笑了：“李叔来给我们添菜来了？”上前便接过肉，“你想吃什么样式的？我不太会做，不过李秾肯定会。”

　　李决明把肉给了她，却摆摆手道：“用不着他，这道菜我给你们做，芷丫头可曾吃过蒜泥白肉？”

　　江芷摇摇头，觉得这个名字时常听到，但确实一次没吃过。

　　李大夫“嗨呀”一声，摩拳擦掌的喜悦样子：“今日让你尝尝李叔的手艺。”

　　李叔的手艺……江芷在吃到那口齁甜的寿面时就已经见识到了。

　　李决明兴高采烈往厨房去，如同初次洗手作羹汤的新嫁娘。

　　李秾低头对江芷小声说：“你别不信，我爹虽然油盐不分，但唯独蒜泥白肉这道菜做得分外的好，一会儿你尝尝便知道了。”

　　江芷将信将疑，瞄了眼手里的肉，跟了上去。

　　做饭途中李决明边忙活边嘟囔，什么“冷水下锅加佐料”，什么“红油香油蒜泥盐”，肉出锅要往薄了切，蒜泥里要少滴几滴香油，不能多，多了便发腻。

　　那时孩子们都去外边布菜了，厨房中只李决明一人。

　　老李做到最后，忽然唤道：“萧萧，取个盘子来。”

　　说完自己都懵了，滴香油的手都顿了顿，险些将半瓶香油都倒进佐料碗里。

　　回过神后自己笑了笑，只是笑容并不好看，多少夹了点苦味。

　　饭桌设在了后厅，房中摆着几盆炭火，到处暖洋洋的。

　　开饭后，江芷夹的第一筷子菜都是蒜泥白肉，本没抱太大希望，没想到入口猪肉肥而不腻，因是热片冷吃，辣味香味蒜味全部融化进了猪肉里，瞬间引人食欲大开。

　　李秾瞧了她一眼，一脸的“你看我没骗你吧”。

　　见江芷喜欢，其余人也跟着夹起蒜泥白肉，纷纷叫绝。

　　江盼宁尤其的捧场，嘴里嚼着不忘喊：“这也太好吃了吧！”把李决心乐得直笑。

　　左丘行尝不出其中滋味，不过闻着味道也是极香的，便也笑眯眯跟着附和，除了江芷知道他味觉失灵，剩下人里全然没有看出来哪里不妥。

　　好菜自然少不了好酒，吃在兴头上，董生把自己才买不久的“脱缰”也给拎出来了，江芷看着他们喝酒，爱不爱喝的都想给自己倒一盅，伸手想拿酒坛子，被林婉婉制止了。

　　脱缰太烈，林婉婉拿出了女儿家适合喝的茉莉酒给江芷斟了一杯。清冽爽口，香香甜甜，江芷喝了一口也挺喜欢。

　　席间大家也都没什么好拘谨的，董生看着五大三粗，实则第一个喝醉，喝醉就把江盼宁拎了出去，说要教他打一套军拳。

　　小江朝亲姐求助无果，哭丧个脸陪醉汉扎马步去了，心里烦得要死，嘴上说自己还没吃饱没劲儿弄这些，结果话音刚落就打了个饱嗝。

　　江芷醉醺醺的，眯着眼在那幸灾乐祸。

　　一桌子人醉倒了半片，左丘行早倒下了，嘴里叽里咕噜吟着什么“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几时休？”

　　“暖风吹得游人醉，直把杭州作汴州……”

　　吟完便哭，又哭又笑。

　　江芷撑着精神把他搀到隔壁厢房，扔榻上拽了条被子盖住，转身踉踉跄跄回去了。

　　林婉婉因跟着她喝了几盅茉莉酒，这会早昏昏欲睡的不行，在江芷送左丘行时，就被俩丫鬟扶着回房休息了。如此一来，饭桌上就只剩下江芷、李秾，以及趴桌上嘟囔梦话的李大夫。

　　“今晚别回去了，十二楼空房多。”

　　江芷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看李秾把李大夫搀起来送到空房睡觉。

　　她自己，也背贴椅背，下巴扬着，露出一段雪白纤细的脖颈，闻着残留的酒菜香，慢慢闭上了眼睛。

　　不知怎么，酒菜香不知不觉变成了枷楠木，她脑子里忽然冒出来一道男人声音，声音挺好听，说出的话却恶劣——“剑术拙劣，白费了一身好根骨。”

　　真是让江芷在梦里都忍不住牙根痒。

　　半梦半醒中，她恶狠狠骂了一句：“混蛋。”

　　李秾扶她肩膀的手顿了顿，犹豫道：“我？”

　　江芷睁眼，想起他之前不告而别，沉寂许久的火气一下子上来了，凤眸圆瞪道：“你也是！”

　　李秾平白挨了句骂，倒不生气，拦腰将江芷抱了起来，回房路上容她时不时骂骂咧咧，他自是一派云淡风轻。

　　江芷骂累了，就头一歪靠他胸膛上睡起觉来，睡前不忘念叨：“你等着，我肯定要想出来怎么处置你的。”

　　李秾轻笑，并不应答。

　　长夜如墨，星辰万千。十二楼里静谧祥和，纵使在夜里，也没了半年前刚发生命案时的森森鬼气。

　　想来，时间能冲走的东西实在太多了。

　　李秾没怎么来过十二楼，找到江芷闺房全靠摸索，等进门，怀里的人都已经睡沉了。

　　他把江芷安置在绣榻上，鞋子脱了，盖好被子。而月光似水，穿过轩窗洋洋洒洒落到女孩脸上，照见她呼吸绵长，长睫轻颤，睡颜比月光尚要皎洁几分。

　　李秾伸手将她脸颊碎发拨到耳后，嗓音低沉：“你又何须亲自处置我呢。”

　　皱一皱眉头，有些人就要心神不定了。

　　次日，旭日东升。

　　江芷一觉从睡梦中醒来，感觉头闷生生地疼，看了一眼周围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想起来和李秾他们已经回到临安了，眼下是在十二楼。

　　她掀被子下床，走到门口推开门，温暖和煦的阳光大喇喇洒了她满身，毛孔都顿时舒畅起来。

　　墨儿正在洒扫院子，看到她醒来，笑了笑站好道：“呀，姑娘醒了！”

　　江芷伸了个舒服的懒腰，“嗯”了一声道：“婉婉呢？”

　　“在前面花厅呢，”墨儿把扫帚放下，忙活着去端水伺候她梳洗，“姑娘昨儿个不是说咱们府里人手不够吗，林姑娘今天就把招工的启示张贴在门上了，不到晌午就有几户人家找上门，想把女儿送进来做事。林姑娘觉得不光招丫鬟，镖师也得再找几个，不过她说了，镖师她拿不准，到时候得您和董先生看人。”

　　江芷稀里糊涂听了一通，从墨儿手里接过鱼洗：“我自己来就行了。”

　　挑着灯笼再找不着比十二楼两位姑娘更好伺候的了，墨儿虽嘴上应着，到底没放江芷自己，直等她洗完又给她挽了发髻，挑了衣裳钗环才去忙别的。

　　江芷在外面穿便衣穿惯了，每次回来穿裙子都要不自在好长时间，冷不丁踩上裙子边儿就要绊上一跤。

　　去花厅的路上，她少说绊了有三跤，最后迫不得已将步伐放稳下来，才做到顺畅无阻，可见大家闺秀可能端庄就端庄在一个“稳”字上面了。

　　到花厅的时候，林婉婉正好把一户人家送出去。转身见江芷穿一身漂亮裙子过来，“呀”了一声欣喜道：“真好看！”

　　江芷乍一被夸有些不好意思，抿唇笑了下问：“刚刚听墨儿说你打算好要收丫鬟了，怎么样，这一早上有中意的吗？”

　　林婉婉便叹气，握她手往后面走，说道：“哪有多少太合适的，咱们又不从人牙子手里买人，也不管什么来历性情，通通收了再说后事。镖局来往金银物件都多，若找做事的，年纪经历都在其次，重点就是身世清楚手脚干净，为人得让咱们信得过。”

　　江芷一听便觉得头大，幸亏有林婉婉打理，她自己是不乐意参与这些的。

　　正往后院走，文儿忽然小跑来，手里托着一个拜匣交给江芷：“蒋家人送来的，说是等明日上午携戚沈两家一块儿拜访姑娘。”

　　江芷接过拜匣，打开一看确实是蒋德望老先生署名的拜帖，从昨天回来只顾着吃喝睡觉了，差点忘了问一下这几家人的境况。

　　回到后院她们自己的卧房，林婉婉先给她倒了杯薏仁红枣茶润口，又吩咐端来膳食，让江芷慢慢吃，好与她细细说。

　　当初戚沈两家人经董生护送到临安，董生毕竟真刀实枪上过战场杀过蛮子的，即便遇见几个小劫匪，都还没怎么动真格，对方就被他吓得屁滚尿流了，如此一路安全无虞，没什么大波澜。

　　沈家毕竟有些钱财傍身，到了地方不日便在城西置办了一所宅子，与蒋家离得不远，倒方便走动。如此一来，戚家老夫妻便算是投奔了姐姐姐夫一家，莲儿与丈夫公婆一起在新宅居住，中间还补了一场成亲仪式，给十二楼发了请柬，请他们前去吃酒。

　　林婉婉一个未出阁的姑娘，自是不能前往的，便备了一份薄礼让董生带过去，权当代表十二楼了。

　　那时候几家人便遗憾江芷不在，现在听她回家，想要第一时间前来拜访，也说得过去。

　　江芷喝着热腾腾的百合南瓜粥，吃了几只鲜肉蒸饺，说：“本来还想明天上午带你去西子湖钓鱼的，看来得改天了。”

　　林婉婉笑了下，递了块帕子给她擦嘴：“钓鱼哪天不能钓？不必非得在这几天的，况且临近年关，大街上人都不少，何况西子湖？你乐意过去跟人挤着玩么？”

　　江芷果断摇头：“不乐意。”

　　如此便在家中晒了一天太阳，傍晚去落木斋缠着李秾给她做饭吃，顺便抢了江盼宁半个甜瓜。

　　不过天道好轮回，甜瓜揣手里没暖热乎，就被饺子一口咬了大半个，把江芷气得嗷嗷叫半天。

　　次日巳时一刻，蒋戚沈三家带着厚礼抵达了十二楼，江芷陪客陪了一整天，各种好话听了一箩筐，等到傍晚时分才把人送走。

　　刚要喘口气，便见文儿慌慌张张跑进门，面上满是惊恐之色。

　　林婉婉见她不对劲，问道：“不是让你去买些灯油吗，天还没黑，怎么吓成这样回来了？”

　　文儿缓了两口气，拍着胸口心有余悸道：“西子湖那边出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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