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之上

　　这是江夜第七次自阵中睁开眼。眼前先是一片漆黑，浓稠到没有一丝天光，渐渐地，他能听到风雨声，裹挟着枯叶飘零的声音，雨打落叶，婆婆娑娑凄凄沥沥。从先前两个光怪陆离的场景推测，他应该是在阵中要过一个“年”，走完一个春夏秋冬四时四气，才算是成岁，如此，他于这个阵而言才能是一个鲜活灵泽的仙人。
　　他方才在春景与夏阳之中辗转来回，如今，应该是来到了秋天。雁字回时，月满西楼。
　　果然不出他所料，待天光大亮，眼前果真是天青树黄的深秋时节，冷雨一阵接着一阵，雨丝垂天永不停歇，敲落在地面上凝成水洼。
　　江夜开始往前走，猜想这一回的场景会是什么样的。前两次的景色转变遽然，时而暮春时而初夏，且多是一些旁人的生旅，他就是个走马灯似的过客，除了被牵着走，冷眼旁观，没别的什么事情能做。江夜猜，这些应该是要给他渡一些寻常的烟火气，凡人烟火自有朴善之纯，能拂去他一身的污秽，这样，阵法就不会因为他的恶孽而遭逢什么反噬。
　　然，江夜觉得，事情绝非如此简单。这个阵有如梦令的痕迹，冬神生前一定也付出了不少心血，既然是要祭神开阵，虽然未必要人身死，但必然要见血光，夙愿与梦魇，总要有一个。
　　正想着，前方不远处传来另外一阵脚步声。这声音不徐不疾，闲庭信步，怡然自得。江夜以为会看到一个宋醉的幻影，却不想拨开云雾后，看到的竟然是江深。
　　他有些失落，还是警惕道：“你怎么在这里？”
　　江深笑道：“我作为东境的守护神，出现在这里很正常吧。”
　　江夜冷哼一声，以为眼前的江深是自己的梦魇，便道：“你还真是阴魂不散。”
　　江深耸肩，状似无奈道：“没办法，谁让你是我的亲弟弟呢，我总不放心你一个人来。”
　　他刚说完，江夜就感觉到自己身上的灵气运转开始有些奇怪，血液和灵力像是在倒流，每一寸都是在凌迟。江夜心下一惊，看向江深，道：“你是唐玄琛放进来的？”
　　江深道：“不然呢？”说着，他走向江夜，伸出手，“小夜，你瞧瞧你这一副痛苦不堪的模样，真叫为兄好生心疼。”
　　江夜拍开他的手，斥道：“滚开！”
　　江深轻蔑地翻了个白眼，双手环抱，笑道：“你生于安宁却遭受这些，你这一生，有什么是值得的？就连你费尽心思骗来的方神也成了你最大的骂名，你没有可以谈天论地推心置腹的朋友，也没有嘘寒问暖的亲人，就连宋离人也因你入狱，生死未卜，你什么都没有了。恩怨情仇百年，徒惹一身尘埃，为什么还要活着呢？”
　　江夜一味地道：“滚开！”
　　江深道：“你看啊，江水流春去欲尽，无论什么，都是要消亡的。云聚云散，叶落雨歇，也不过就是一瞬间的事情。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你活着已经没有意义了，留于世间也不过是一个笑柄，为故还要活着？”
　　江夜抬手，面色因为灵力的逆走而苍白，额间青筋凸起，冷汗层出。他心口阵阵绞痛，身上的每一寸皮肤都像是在遭受凌迟，就连骨骼都像是被羽箭刺穿一样。他艰涩道：“我活着，就是为了杀了你。”
　　活着就是为了报复，为了用罪恶，掩盖更大的罪恶。
　　江深嗤笑，道：“天大的笑话，谁不知道如今罪神江夜已经入了南诏狱，这个阵是冬神和南华上一位南司官唐铭一道布下的，你觉得，你有翻身的可能？”说完，仰着头又哈哈大笑起来，踱着步子渐渐消失在寒雾里了。
　　一阵寒风静静走过，吹来初冬的薄雪。
　　雪是纯白无暇的，无论什么时候，它都是纯洁的。即便是积雪化作水，为路人的经过而染污，也不是雪脏，而是泥土脏污。江夜想，可是他早就满手污血背负罪孽了，他才是那个将白雪踩成污水的人，他不是救世神明，而是罪徒。
　　为什么看到下雪他会想到这些？那些住在春夏时节的人们，看到雪的时候会想到这些吗？
　　江深走远后，江夜终于觉得好受一些了，刚刚用力撑着身子，这时候痛楚倏然抽离，他反倒是四肢无力，瘫倒在了雪地里。等到他再醒来时，已经是在一个火光暖暖的屋子里了。
　　江夜艰难地睁开眼，躺在榻上揉眼睛，须臾，坐起身来开始端详四周。
　　这个由火盆子的光辉而明亮的屋子看上去是家农户，墙壁有些干裂，屋子里什么陈设都有——锅碗瓢盆，案几长椅，屏风卧榻等等等等，但都有些陈旧破损，当是许多年没有再置换过。江夜站起身，想去火盆边取暖，一边走一边还不住的四处张望，没走几步，他就看到了锅碗瓢盆里面夹放着一个药罐。
　　脚步就这样停下来，他的心抑制不住地跳。
　　如果没有猜错的话，这里就是南山南的小草屋。
　　那么，屏风后面生火的人就是——
　　虽然知道是假的，江夜还是马不停蹄地跑了过去。看到宋醉身影的那一刻，他心中五味杂陈。很多次梦里，他见到的宋醉都离自己好几步远，这时候近在咫尺，而且异常清晰。火光打在他身上，他甚至还会因为火光的暖意而下意识地向火盆靠拢。
　　不敢喊名字，只怕一喊人就不见了。
　　又实在想念，想立刻过去把人抱住，从此山高水长，尘世的一切都不管不顾了。
　　那个身影偏侧了一下，遂站了起来，转过身，微微笑着看向江夜，道：“醒了？”
　　是宋醉的声音。
　　因为知道这是幻象，江夜不敢答话，只是呆呆地看着。他看着宋醉走近自己，又越过自己，走到锅碗瓢盆的那方案几旁，弯下身找寻什么东西。
　　他穿的还是素罗衫，长发用一根粗布系着，簪了一根素簪，步子轻，身态也极其轻盈，不像一个男子，甚至不像一个人。
　　江夜看着那个背影，又听见他说：“入冬初雪你就染了风寒，这可是南华，怎么这点寒风都受不住？我瞧你人高马大的，病症发起来还真是要命，寻常的药材无用，这罐药是我今晨上回将军府拿的，你喝一些，要是还是无用，我就带你回宋府仔细瞧瞧。”
　　江夜还是不出声。
　　那个身影又动了起来，这一些开始离江夜远去了，江夜心里不禁惶然，抬脚就去追，没想到这一次宋醉并没有化作烟雾消散，而是真的走到了堂屋，一边走一边还说着话。
　　他说：“再过几天就是冬至，南华喜欢在冬至日煮水饺，到时候我去街上换两斤猪肉，让上阳去山上摘些野菜，再换一些小酒，我们一起做，怎么样？”说完，他看向江夜。
　　他的脸迎着微弱的光亮，和门外时明时暗的大雪，因为久违，那样淡漠的脸上竟然生出了几分温暖和煦。
　　江夜在心里点点头，面上依旧一动不动。这时候，他已经追到堂屋，在宋醉身后站着了。
　　堂前晚照雪，火炉暖，药汤沁。浩浩荡荡的大雪前，是那个阔别已久思念成疾的人，且是个幻象。
　　那个身影又道：“司辰，其实我一直想开垦草屋前面的荒地，种几棵果树，你说是桃树还是杏树？”
　　江夜不说话。
　　他便自顾自道：“上阳嘴不挑，不然都种了试试，能活就活，不能活就当寻乐子了。”
　　江夜发觉，即便没有自己的回应，他也能把话说下去。这种虚幻的感受如同做梦一般，因而，眼前的一切更加不真切了。
　　虽然这本来也就是假的。
　　檐下寒风乍起，冬寒扑泻。眼前的人打了个哆嗦，揉搓两下胳膊，道：“还是冷，我去看看上阳，你等着汤好吃下。”
　　眼看着宋醉侧身就要往另外一间里屋走去，江夜抬脚就要跟去，却不想是这个时候，景色与事物忽然坍塌，天地翻转，星河倾盖，枯枝与苍雪疯长，福祸交织，不分彼此。
　　江夜心中泛起一阵春寒似的落寞与悲恸。眼睁睁地看着一个自己欢喜，又明知道会消失不复存在的景色或事物真的步入消亡时，就是这种泛痛，就好像一个喜欢冬天的人不得不在春暖花开的季节看着冬雪融化一样，这样的悲恸是已被知晓预料的，又始终无可避免的。
　　草屋没有了，大雪没有了，寒冷没有了，人也不见了。
　　江夜在原地彳亍片刻。秋与冬转瞬即逝，和春夏一样无可比拟，他抬步，在想如今四季已经轮换完全，是不是改召集所有的方神，祭坛开阵了。
　　正想着，江深的声音又响起来了——
　　“竟然这么快就出来了，我以为你会多留一会呢。”
　　江夜回过身，乜了他一眼，并不说话。他脑子里还是方才宋醉在幻境之中温声细语的模样，身上的痛楚一层层刮过，眼前站着他过去的罪恶，他心里时而五味杂陈，时而什么感受都没有，仿佛置身事外。
　　江深笑道：“其实你不说话，我也知道你在想什么，毕竟我就是你啊。”
　　江夜道：“你不是我。我也不是你。”
　　江深：“你心里是我的仙锁，我身上是你的灵力，你我本就是一体，干嘛非要分个彼此。”
　　江夜不看他，目光投注到某一不知名处，说话不知道在对着谁，开口便道：“兄长，我永远都不会是你，这你是知道的。而你，也永远不会是我。你死了，我也没有必要替你活着，延续你的生命，或者做诸如此类的蠢事，因为我们根本就是两个人。即便是一胞所生，也无法做到相似。”
　　江深听得一头雾水，玄思片刻，道：“小夜……”
　　江夜道：“你不用叫我‘小夜’，未加冠时如故就时常和我提起过我的表字，依照他的性子，不会在我有表字的时候还喊我‘小夜’。”
　　江深掩饰似的咳了两声，道：“可在我记忆里，我一直都是这么叫你的。”
　　江夜蹙眉，一边觉得江深这句话说得实在肉麻，一边又仔细想着他为何说这样的话。他总觉得这句话奇怪，但是除了矫情又嗔怪，好像也没有什么了。
　　周遭开始浮起仙雾，起先是空寂苍茫的冷白色，后来转为天缥色，慢慢的，四周亮了起来。
　　江夜越想越觉得头疼，正百思不得其解的时候，忽然听到远处响起脚步声。这个阵里只有四个人，听声音不是一个人来的，必然是陈忘和薛池一道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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