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声入瘾

　　周新杨找到孟英声时，本来还想讽刺两句。可看到小孩儿颤抖的肩膀以后，那些白烂话一下子卡在了喉咙里。

　　他愣了一秒，再开口的时候，声音是罕见的，刻意放柔的调子：“……怎么了这是？”

　　他试探着伸手，戳戳孟英声的肩膀。

　　孟英声像是被烫到似的，猛地一挥手，掌心的血就这样擦在了周新杨崭新的校服上。

　　“我操，你有没有传染病啊？”周新杨看着袖子上的血印，倒吸了一口凉气，手忙脚乱地去兜里掏湿巾，“你这怎么弄的啊？”

　　孟英声不理他。

　　“摔的？”周新杨蹲下去，略显慌张地擦着袖子，“还是让人打了？跟哥说，哥给你报仇去。”

　　孟英声依旧不回应，只是垂着的手不停地抖。

　　周新杨看到了，皱着眉做了点心理建设，隔着湿巾攥住他的腕子，翻过手掌一看，孟英声的掌心已经擦破了一大片。

　　他看着孟英声腿边，带着点红色的台阶边缘，顿时明白了。

　　“你他妈的自己磨的？”周新杨的声音高了起来。

　　“不用，你管。”

　　“跟我去医务室，这得清创啊。”

　　“我说了，我不用你管！”孟英声抬起头，瞪着一对兔子眼，哽咽着冲周新杨喊，“我有腿，自己会去！”

　　“行！你有腿！”周新杨出奇的有耐心，他叹口气，放开了孟英声的手，“那您快去吧，晚了再给截肢咯。”

　　摔下来的时候，孟英声崴了脚，但他不愿意在周新杨面前示弱，单脚蹦跳着去抓楼梯扶手。

　　他偏偏用那只受伤流血的手，死死攥住金属杆，像是故意要惩罚自己。

　　周新杨跟在后面，看着他这副非暴力不合作的模样，眉头越皱越紧。

　　终于，他看不下去，几步上前，抽出一张湿巾，粗暴地擦掉孟英声留在扶手上的血。

　　还没等孟英声反应过来，周新杨已经弯腰，扛麻袋那样，把孟英声扛上肩头，然后小臂一夹，轻轻松松地箍住了小家教乱蹬的蹄子，大步流星地朝医务室跑。

　　“放开我！”头朝下的姿势让他血液倒涌，孟英声只觉得脸颊烧得厉害。

　　“你他妈要是嫌不够丢人，就再嚷嚷大声点！”因为孟英声不停捶打他的后背，周新杨说话的时候都带点旷音。

　　“我自己能走！”

　　“快得了吧，等你跳到医务室，人家医生都准备睡觉了。”周新杨说着，不轻不重地在孟英声腿根拧了一把，“腿瘸了，连脑子也不转弯了是吧？”

　　这一下拧得并不重，但位置刁钻，孟英声忍不住怪叫一声，又开始胡乱挣扎。

　　周新杨被他突起的胯骨硌得肩膀生疼，没好气地猛地将他往上颠了两下。

　　肚子骤然受压，孟英声差点哕出来，赶忙捂住嘴，终于消停了。

　　“你这是……摔的？”校医皱着眉，看着孟英声血肉模糊的掌心，不确定地问。

　　“那可不是摔的，”周新杨双臂抱胸，抢在孟英声之前开口，使劲地阴阳怪气，“这是人家自己一下一下磨出来的。这叫什么来着？哦对，悲伤逆流成河了属于是。”

　　孟英声气得牙痒，真想回身给他一肘，但两只手腕都被校医牢牢抓着查看伤口，动弹不得，只能用后脑勺对着周新杨，以沉默表达最大的抗议。

　　周新杨才不管他高不高兴，嘴上半点没停：

　　“孟英声，你是不是觉得自己现在特破碎，特凄美？”

　　“快，抬头四十五度角仰望天花板，让哥们儿也看看啥叫‘明媚的忧伤’。”

　　“你说你这么能耐，干脆别清创了，直接把手剁了多好？那才叫一个痛彻心扉，绝对符合你这气质。”

　　孟英声死死咬着牙关，腮帮子绷得紧紧的，硬是一声不吭。周新杨又“啧”了一声，没好气地吐槽：“他妈的，疼就喊出来呗，在这儿演关羽刮骨疗毒呢？再把咬碎了，我还得带你拔牙。”

　　孟英声终于忍无可忍，猛地回过头瞪着周新杨：“你出去！”

　　周新杨原本还想再刺他几句，可目光落到孟英声脸上的瞬间，却突然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这一路上又哭又抹，孟英声脸上那点淡淡的底妆彻底花了，眼角还晕开一小片灰黑，配上他此刻羞愤交加的生动表情，显得格外滑稽。

　　周新杨心情没来由地大好，破天荒地没再顶嘴，只是留下一包湿巾，然后耸耸肩，丢下一句“行行行，您老慢慢疗伤”，便真的溜溜达达走出了处置室，还顺手带上了门。

　　房间里顿时安静下来，只剩下校医操作时器械轻微的碰撞声。

　　校医仔细地给他的手掌缠上纱布，动作很慢。

　　沉默了一会儿，校医像是终于下定了决心，轻声开口：“那个……上次你来输液，好像也是我值班。”

　　他顿了顿，看了看门口，把声音压得更低了些：“那时候，是我故意让周新杨出去买东西的。”

　　孟英声眨巴着眼，没理解医生为什么要提这事儿。

　　“当时给你检查的时候，看到你胳膊上，好像有伤？”校医抬起眼，忧心忡忡的，“是周新杨，做的？你……是不是遇到什么难事了？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

　　孟英声猛地抽回包扎好的手，迅速拉下袖口，严严实实地盖住了手腕那一道浅浅的痕迹，他声音绷得紧紧的：“谢谢！您看错了！”

　　校医看着他这副应激的模样，叹了口气，没再继续问，他把孟英声搀起来，扶到床上，叮嘱道：“先在床上躺着休息会儿，用冰袋敷一下脚踝，观察一阵看看情况。”

　　说完，校医走到门口，把等在外面的周新杨叫了进来。

　　“完事了？”周新杨探头探脑的。

　　校医看了看表：“他这中午肯定没法动弹了。离放学还有一会儿，食堂人少，你赶紧去给他打份饭过来。”

　　周新杨“啧”了一声，似乎嫌麻烦，但还是晃到病床前，朝孟英声摊开手掌：“饭卡。”

　　孟英声侧躺着，没什么精神地回道：“没有。”

　　“哈？”周新杨简直气笑了，“孟英声，你至于抠成这样？你能不能搞搞清楚？我是给你买饭。”

　　“我是走读生，”孟英声觉得和这个人有壁，有气无力地解释，“就晚上在学校吃，用的是魏莱的饭卡。”他顿了顿，“现在魏莱不在，卡也在他那儿，我怎么给你？”

　　“孟英声，你认真的吗？饭卡都能拼着用啊？”周新杨被这理由噎得一时无语，“你们干脆结婚过日子得了。”

　　孟英声无力吐槽，默默拉起被子，盖住了脑袋。

　　周新杨翻了个白眼，咂着嘴一脸嫌弃地转身走了，门被他带得哐当一响。

　　放学铃刚响没多久，就已经有人冲出教学楼了，周新杨刚走出医务室没多远，就被几个同学“偶遇”了。

　　“杨哥，你咋从医务室出来的？没事吧？”一个男生关切地问。

　　“摔了一下。”周新杨漫不经心地应着，忽然想起什么，“咱们学校的饭卡在哪儿办？食堂吗？”

　　话音刚落，旁边一个瘦高个男生立即接话：“行政楼一楼！杨哥你要办卡？我带你过去！”

　　“那不耽误你们吃饭嘛。”周新杨摆摆手，“我自己去就行。”

　　“那怎么行，你都请我们全班吃饭了，我们也得帮你呀，互帮互助嘛周同学。”有个女生抢着说，“那边流程可复杂了，要填表还要照相，正好我去交表，陪你一起去吧？”

　　“成。”

　　医务室的床，出乎意料的软，孟英声听着外面的动静，独自躺在病床上，望着天花板发呆，藏在被子里的手，一下一下抠着左臂上的凸起的疤。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医务室周边终于安静下来，孟英声侧躺在病床上，意识在疲惫和疼痛的边界浮沉。

　　就在他即将被睡意完全俘获时，门被“哐”地一声推开了。

　　他猛地一颤，迷迷糊糊地睁开眼。

　　光线透过睫毛，在眼前晕开一片模糊的光斑。

　　他费力地眨了眨眼，视线好不容易才对焦。

　　周新杨拎着一个塑料袋，正一脸不耐烦地站在门口。

　　孟英声愣愣地看着周新杨，平日里那双清亮的眼睛此刻蒙着一层水汽，显得懵懂又茫然，像只被突然惊醒，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的小动物。

　　甚至微微张开了嘴，露出一点惊讶又呆怔的神情。

　　周新杨几步走到床边，把手里还冒着热气的塑料袋往床头柜上一放，发出不小的声响。接着，他从裤兜里掏出一张崭新的饭卡，“啪”地一下拍在孟英声脸上。

　　“起来吃饭。”周新杨的语气还是冲得很，手上却已经老实地拆起了包装盒，“给你办了张新卡，充了钱，以后别跟人拼一张破卡，寒碜。”

　　孟英声的反应慢了半拍：“我不要……我有卡。”

　　“你这时候又有了？”周新杨嗤笑一声，掰开一次性筷子，夹起一只油焖虾，香气顿时飘了出来。

　　“我不饿。”

　　孟英声实在没力气跟他争，只是伸手拿开脸上的饭卡，慢吞吞地把它放在枕边，然后整个人慢慢地转过去，背对着周新杨，蜷缩成小小的一团。

　　像是要躲进自己的世界里。

　　“爱吃不吃，饿死拉倒。”周新杨觉得自己这两个小时的努力全是狗屁，一股火窜上来，他把筷子往饭盒上一摔，站起身就要走。

　　“……周新杨。”

　　已经走到门口的周新杨脚步一顿，没好气地回头：“有事儿？”

　　孟英声依然背对着他。

　　“你骗我。”

　　周新杨皱起眉，语气里带着被无端指责的不爽：“我骗你什么了？”

　　蜷缩着的身影沉默了片刻，然后那句压抑着失望的控诉，轻轻地飘了过来：

　　“你根本没打算去找于老师求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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