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山夜未明

　　林如雪的处理方法说起来其实并不复杂。

　　吴家祖先原来是给人做镖头的，因着为人不错，即便武艺不算多么高强，也在江湖上闯出了一番名头，后来几代经营下，吴家慢慢成了个武林世家，却也没完全与走镖扯开关系。

　　直到现在，吴家手上还经营着一家小镖局，因此与一些钱庄铺子很有些私交。

　　林如雪当时带着画轴，心知这玩意儿是个烫手山芋，便想着将其存到相熟的钱庄里，自己轻身上路。

　　只是当她走到钱庄门口时，突然想起死去的母亲，难道母亲是因为带着画才死的吗？

　　不，正是因为她手上没有这幅画——换句话说，正是因为她没有什么可以依仗的，这才失去了性命。

　　想到这，林如雪转身出去，找到一个街边替人写信的书生，用手腕上的玉镯跟他换了笔墨纸砚，照着画轴描了两个相似的。

　　依着林如雪的说法，那副真迹仅凭画技来看，说是鬼画符都有些勉强：一堆奇异的线条依稀能看出画的是个什么地方，其上用墨点子甩出棵不知是啥的树。

　　林如雪画完赝品，不放心，又提笔在真迹上画了两下，与原先杂乱的笔迹完美融合。

　　做完这一切，她把三张画以及七张写了字的纸，连同身上仅剩的几件首饰中的七样一起，交给了钱庄的人，嘱咐那人将首饰和字条按编号存入对应的钱庄，剩下一个单独的耳珰。

　　“也就是说，我们现在得带着她到第一家钱庄，拿耳珰换下一家钱庄的线索和信物，一直到拿到画为止。”

　　明寐皱着眉头打断纪修滔滔不绝的讲述，手指在桌面上毫无节奏地敲击：“就这么点事你啰啰嗦嗦讲半天？”

　　被她抢话，纪修夸张地双唇紧闭，望着她委屈巴巴地点了点头。

　　“啧。”明寐不耐烦地咂了咂嘴，收回手后撤椅子，起身一言不发往外面走。

　　纪修赶忙收起脸上的表情上前拦她，只剩七夜抱着双臂坐在桌边垂头思考。

　　还没跨出门，明寐就被他拦下，问她：“你干嘛去。”

　　“我去问问林小姐，还有没有什么更快的办法，她怕是上次还没明白，我到底是个多没耐心的人。”

　　微微后退拉开距离，明寐抬头望着他，含着笑意的声音与眼睛里的狠意丝毫不符。

　　听她这么说，纪修顿时笑出了声，用哄小孩的语气劝她：“你觉得她在编故事？那倒不至于，我跟林小姐说了，她如果一直不开口的话，我就直接杀了她去钱庄里找，翻遍所有钱庄总能找到吧，不过就是麻烦些。”

　　这下不止明寐，就连垂着头的七夜闻言也看了过来，听纪修接着讲：“那时候她还死犟呢，结果我还没怎么着，她第二天早上一早就找我坦白了。这么看，也不算是个多硬的骨头。”

　　明寐与七夜对视一眼，皆意识到了不对劲。

　　“她现在在哪儿？”七夜说着话，人已经站到明寐身边，与她并肩看向纪修。

　　分堂后院的客房中。

　　林如雪坐在床边，双手撑在身后身子往后倒，怒视着面前近乎贴着她的明寐：“我说的都是真的，你爱信不信，不然跟他说的一样，杀了我好了。”

　　仔细观察她的表情，明寐从中看出点不易察觉的紧张，垂下头将视线放到与她同一高度，捧着林如雪的脸，右手拇指轻慢地擦过她的唇。

　　“林小姐不要急嘛，我也没说不信呀，只是好久没见你了，想要跟你亲近亲近罢了。”

　　听到她的声音，林如雪本能地看向明寐的眼睛，刚刚盈满怒意的双眼渐渐不复清明：“亲近、亲近……好……”

　　“真乖。告诉我，那个东西——你带出来的画轴，到底在哪儿呢。”

　　明寐往前更近一步，贴着她的脸近乎耳语般问她，眼睛自始至终没有离开她的双眼。

　　林如雪顿了一下，像是在思考，几个呼吸后才一字一顿地回答明寐：“东西、画轴……画轴是东西……画轴在东……东西在钱庄里。”

　　纪修一脸“我就说吧”的得意，明寐没理他，接着问：“好吧，在钱庄。我知道我们最好了，再跟我说说，为什么那天晚上不跟我讲，现在又讲给他听呢？”

　　这次的问题有些长，林如雪思考的时间更久了，她脸上的神色开始变得痛苦，说出的回答像是从口腔里挤出来的：“他杀、我杀、杀我……全家、你杀、他杀……你杀了我全家！”

　　最后的几个字是看着明寐的眼睛吼出来的，她还没说完就抱着头，嘴里全是痛苦的呻吟，再问什么都只会重复这几个字。

　　明寐只得退开，无奈地看向身后两人。

　　纪修同情地回望她一眼，七夜直接上手，一掌打晕林如雪，结束了她的哀嚎。

　　“虽然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配合，但至少钱庄这个信息是真的。”

　　将人深度迷魂是件很消耗心神的事情，即便林如雪本就心绪混乱，明寐审一轮下来还是略感疲惫，说话的声音有气无力。

　　七夜提起桌上的茶壶倒了杯水，又不知从哪儿变出棵蔫不拉几的小草，碾碎了叶子挤出草汁，滴在杯子里递给明寐。

　　他手上还在动作，眼睛却看着纪修，问他：“最开始的钱庄在哪里。”

　　清晨天上的月亮还没完全落下时，离果洛镇东门不到一里的地方，出现一辆灰扑扑的宽敞马车。

　　马车一路行得飞快，到了镇门口才慢下来，静静等着镇门开启。

　　这是明寐第二次来果洛镇，上一次她在这里与带着画轴的林如雪“擦肩而过”，这次两人倒是结伴回来了。

　　马车里除了她俩还有两男一女，正是七夜纪修和月见华三人。

　　眼下林如雪与月见华彼此靠着闭眼休息，连纪修都窝在车厢一角脑袋一琢一琢地打瞌睡，只有他身旁的七夜睁着双眼不时看看车外。

　　明寐一个人占了一边车厢，刚刚从梦里被叫醒，本是换七夜的班让他休息，或许是他看到目的地近在咫尺，叫醒了明寐后也没睡。

　　这人一辈子活得真划算，凭白比别人省出一大段用来睡觉的时间。

　　明寐在心里暗暗地想，望向七夜的眼睛没什么神采，旁人一看便知她正神游天外。

　　仔细想想似乎真的没有见过他熟睡的样子，每次赶路以为他睡着了，稍有风吹草动，那双眼就会第一时间睁开，清醒、幽深。

　　此刻这双眼睛的主人用手肘柺了下身旁迷迷糊糊的男人。

　　纪修从梦中惊醒，已经习惯七夜的叫早方式，却还是第一时间抱怨道：“到底为什么要这么赶，你不睡觉钱庄铺子里的伙计也不睡觉吗。”

　　看看，全世界都知道他不睡觉。

　　明寐打起精神，跟在七夜后面下了车，只剩纪修任劳任怨地叫醒睡得正熟的林月二人。

　　刚在凉州看到月见华时纪修也有些吃惊，他当时用眼神询问明寐这是怎么回事，并没有得到明寐的回答。

　　月见华被关进了林如雪的房里一起看管，纪修这才得空追问明寐，却得到明寐一句“你别管了”的敷衍。

　　之后，每次当着月见华的面，明寐总是阿七阿纪的叫他们，隐晦地表现对月见华的防备。

　　阿纪叫的多一些，她跟七夜讲话一般不用带名字，这两个人好像天生就能感应到对方的呼唤。

　　“阿纪，你带月姑娘在车里等着，我们去去就回。”

　　林如雪刚跳下车就被明寐一把抓住，他们把车停在距离钱庄两条街外的一片空地上，打算拿了东西直接上路。

　　刚下车还没活动开，就又要被人赶回去，纪修懒洋洋地伸伸手脚，也没反对明寐的安排：“好的阿寐。”

　　他对明寐眨眨眼，等月见华上了车，也躬身进了车里，没管前方七夜听到“阿寐”两个字时，回过头望向他的眼神。

　　车外几人远去的脚步声即便放得很轻，在静谧的清晨里仍然能清楚听到。

　　明白那几人已经离开，被叫醒没了睡意的月见华看向强打起精神的纪修，劝他：“你要不再睡一会儿？我不会怎么样的。”

　　这是两人再次见面后的第一次交流，纪修没理会她，她仍自顾自接着说。

　　“刚刚走的就是毒娘子吧。”月见华将结论说得肯定，纪修闻言望向她，怀疑她与林如雪在一起那一天一夜里，两人聊过些什么。

　　林如雪被明寐逼问到情绪失控，还是月见华给她施针才缓过神来，现下对月见华信任得很。

　　月见华见他望向自己的眼神刀般锐利，不甚在意地笑笑：“不用这样看着我，我见过你使破音笛，你是罗刹门的人。”

　　破音笛的名气比纪修本人还大，月见华能认出来并不是什么值得吃惊的事情，他自己也没想过隐瞒，只是明寐二人的身份……

　　“与你一起的便是你的同门，罗刹门里能用血解毒的人，除了毒娘子，我确实想不到别的了。”

　　纪修闻言没什么变化，仍是一错不错地盯着她看，说出的话都冷了几分，与之前同明寐说话时完全不同：“月姑娘说什么便是什么吧。”

　　得了他这番反应，月见华已经坚定了自己内心所想：毒娘子和她的同伴，他果然就是那个人。

　　当初只想着一定要找到人问个清楚，现下真的找到人了，月见华才发现，她并不知该如何开口，当初那片刻恻隐究竟缘何，他也曾有过片刻悸动吗。

　　车里的两人陷入沉默，与之相反，钱庄门前此刻可算是声势浩大。

　　明寐把门拍得震天响，没到开张的时间，钱庄里只剩个值班的伙计，对她拍门的行为愤怒不已，却在看见她手中的东西后压下怒意。

　　来之前，为免林如雪再耍什么花招，明寐拿过她手里所谓的信物，问清楚两人交接的话术，索性让七夜带着她在不远处的亭子后面等，自己直接代她去。

　　出乎明寐的意料，整个取东西的过程流畅得不可思议，一盏茶的功夫，她已经带着东西赶回来与等候的两人会合。

　　看到她回来，站着的林如雪本能地瑟缩着低下头，像是怕极了她。

　　随着垂头的动作，她脚下松散的黄土被划拉开一道口子，漏出底下被风锈蚀而沟壑纵横的石板。

　　等他们三人离开，这个不起眼的小亭子迎来今早的第四个客人，他背朝着亭子，在刚刚林如雪站着的地方蹲下身，用手抚开砂砾，看到其下一条朝着东南方向划下的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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