影卫消失后

　　郁郁葱葱的林间，她们一行人正在修顿，童徇齐正在喂白鹿吃浆果，舌头灵活地卷走果子，还会在吃完的时候，继续轻轻舔舐她的手，似意犹未尽，还想要吃。

　　当童徇齐打算在喂些的时候，树上的金发少女陡然出声：“空青祖，您不能再吃了，今天的量已经达标。”

　　虽然少了条手臂，但金发少女还是轻而易举地爬上了这棵高大挺拔的树，正随意地靠在树干上，吃着果子，即便半个身子都在半空，也没有丝毫担心。

　　“水满则溢，月圆则亏，这会对您不利。”金发少女的头发如大树的叶子般随风飘扬，“喂些水吧。”

　　童徇齐闻言拿出水壶，将水倒在竹子做的小水槽里。

　　白鹿喝完水，便跑到林间空隙里晒太阳。

　　金发少女猛地从树上跳下来，动静不大不小，正好能惊动闭目养神的童徇齐。

　　当她睁开双眼时，眼前是一片美丽的紫色树叶。

　　童徇齐从她的指尖接过，端详着光滑细腻的叶子，大约有食指的长度，在阳光下流光溢彩。

　　“真不知道你是怎么看上她的？”金发少女的语气里夹杂着明显的不解。

　　童徇齐抬起头，才清明的眼中闪过疑惑，微眯的凤眼宛若一只鸟儿。

　　金发少女以为童徇齐没有听懂自己的话，于是又解释道：“就是之前和我打架的那个野蛮人，你们不是恋人吗？”

　　童徇齐打量着这位惟我独尊的女孩，她眼中没有恶意，更多的是不解。

　　“你先告诉我‘古尔赤’是什么意思？我就告诉你原因，怎么样？”

　　“这是交换吗？我喜欢交换，这样有来有往，地久天长。”金发少女笑着席地而坐，“在我们那儿，‘古尔赤’有眼睛像狼一样明亮的意思，所以我们将和狼一起生活的人称为古尔赤。”

　　“所以，她之前是和狼一起生活的。”童徇齐难掩惊讶，虽然已经见过非同寻常的事情了。

　　“姐姐，你应该先回答我的问题，这样交换才能进行。”金发少女的头发波光粼粼，绿色的眼睛忽明忽灭。

　　明亮的太阳高挂天空，正不遗余力地发出光和热，似乎是要将地上的生灵统统烤为熟肉才罢休，又似乎要将自身燃尽。可煤炭会变小成灰，而太阳永不会消失。

　　这便是童徇齐对炙热夏日的直观感受。

　　这份炎热直到她进入荷花园里得以消减，可热气依旧蒸人。

　　即便侍女扇来徐徐风，她也未感凉爽，草草用完午膳，就待在房间里不出来了，因为那里有冰块。

　　太阳缓缓走下最高点，屋外传来嬉笑的声音，她的妹妹童月圆头顶着一个绿荷叶，捧在一小盒新鲜的莲子，来到童徇齐身边。

　　“姐姐，姐姐，这是我剥的莲子，给你吃。”

　　童徇齐接过盒子，放在了桌前，又伸手要去抱她可爱的妹妹。可她的妹妹却后退了一步，虽然是很小的一步，虽然明亮的大眼睛里还盛着笑，但犹豫与担忧，还是让童徇齐看的一清二楚。

　　“怎么了？不想被姐姐抱吗？”

　　童月圆摸着后脑勺，望着童徇齐，犹犹豫豫半天才憋出话来，“不是的，母皇说我……我长胖了，不能再让姐姐抱，会压到姐姐的腿，还会让姐姐受累。”
　　童徇齐并没有责怪的意思，柔声细语地问：“长胖了？”

　　“是的，你看这是新衣服。”童月圆随机蹦跶着转圈，展示自己新的鹅黄色锦衣。

　　“我看看，没有变胖，是长高了。”童徇齐顺势将她捞起，抱到腿上，笑着比划着童月圆短短的腿。

　　童月圆如坐针毡般，不敢动弹，小心翼翼地抓着童徇齐的衣袖问：“真的没事吗？”

　　“之前可以，现在也可以，我可没你想象中那么脆弱，母皇只是过于担心了。”童徇齐捏了捏童月圆的脸颊，认真表示，“不过，等你再长大些，姐姐就抱不动了。”

　　“那我可以抱姐姐。”童月圆搂住童徇齐的脖子，信誓旦旦地承诺。

　　也许是小孩子闲不下来的天性，仅是陪童徇齐看了一会儿书，便嚷着想出去玩。

　　“姐姐，我们出去泛舟吧，现在太阳下去了，不热了，还可以摘新鲜的莲子吃，说不定还能抓到鱼。”

　　“好。”童徇齐答应，让侍女推着轮椅出了门。

　　船桨轻轻荡起，拨开深绿与粉红，在静谧中缓缓前行。纤细的手垂入水波之下，清凉的风与水缠绵手腕，生动的光和影溜走指尖。

　　指尖轻挑起阵阵水花，清冽的湖水扬起涟漪，带来了难能可贵的凉爽，将她的五脏六腑都洗涤了一遍。

　　“公主，不可贪凉。”

　　墨应机小心地将那截白嫩的手臂挪到自己面前，轻轻擦拭着上面晶莹的水珠。

　　童徇齐的目光仅停留了片刻，便看向远处湖中采摘莲蓬的侍女们，一共四人，有两人在船上整理着莲蓬，另外两个身形高大的，正挽着裤腿衣袖，穿梭在荷花池里，灵活地采摘莲蓬。

　　许是那里的池水本就不深，许是她们足够高，她们的动作是那么地流畅，她们的笑容是那么地明媚，似乎是在由衷地享受着。

　　她们察觉到了对面船上的人，认出了是公主殿下，立即行礼问安，其中那个在水里的人，顶在头上的荷叶掉落到了水里。

　　得知她们是御膳房的婢女，采摘莲子做食材，便让她们自行忙碌去了。

　　知道她们的小船远去，童徇齐的注意力仍停留在那水波里，她的心似乎还沉浸在刚才的嬉笑声之中，以至于听不见墨应机的声音，直到眼前出现棕色的影子。

　　那是一只小巧的木桨，不太精致，像是匆匆完工出来的。

　　“公主想玩水的话可以用这个。”

　　童徇齐接过了木桨，却在拨弄几下池水后，便只是将它埋进水里，半天也不拿出来。水中的波纹渐起渐平，她始终能看清自己的倒影。

　　身旁的童月圆递来清新的莲子，童徇齐没有直接吃，反而盯着它，问了个问题。

　　“我也可以下水吗？”

　　所有人都看向了童徇齐，花影直言快要入夜，不宜下水。

　　墨应机则说出了一长串大道理，劝阻公主。

　　原本在水中仰着花景一时语塞，果断站直身体，却不知该不该上船。

　　童月圆的脸上有最开始的兴奋，转变成了不知所措。其实，她也想下水玩，可是她看到了其他大人脸上都是不可以的表情，她就闭上了嘴巴。

　　忽然，传来了噗通的水声。

　　“单还明呢？”花影立即发现前面的船上少了人。

　　“她会水吗？”墨应机的手紧握住船边，望着恢复平静的水面。

　　“不知道。”说完，还在水里的花景猛地扎进池子寻找。

　　场面顿时变得混乱，而童徇齐还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

　　但凡有一丁点危险的事情，她们都会找任何理由来阻止自己，千方百计地把她圈起来，甚至那只是她们想象中的危险。

　　嘴上说着连天上的星星都可以摘给我，可却不愿意满足我最简单的愿望。

　　她们是这样的，母皇和姐姐也是这样的。

　　我不要天上的星星，我不要听什么大道理，我不要“为我好”……

　　我要……我要的其实很简单，我要做自己想做的，我要真正的随心所欲。

　　为什么我不能下水，为什么我不能自己一个人走，不能自己一个人待着，为什么我不能……奔跑？

　　仅仅是因为我不能站起来吗？

　　可我和别人有什么区别呢？我也是有腿的，只是不能动了。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呢？

　　区别，区别……区别是我的腿不能动了。

　　是啊，我的腿不能动了，我的腿不能动了……

　　童徇齐突然很想大发雷霆。

　　那我还要这双腿有什么用？

　　童徇齐突然很想锤打自己的腿。

　　她的思绪异常混乱，她的情绪濒临崩溃，她的双手即将失控……她需要抓住些什么，她需要握住些什么，比如木头，比如刻刀……

　　突如其来的凉意惊醒了她，童徇齐抬眼望去，看见了闪闪发光的绿色眼睛，充满热情与莽撞，可却让她莫名想到无边草原与幽深森林，那是她从未踏足过的地方，那是她渴望的地方。

　　安静的空间里，湿润的凉意悄然退下，绿色的眼睛在水中起伏，似乎随时都要沉入水中消失。

　　她不想让那抹绿色消失。

　　她抓住了那抹绿色。

　　柔软的水如花瓣般包裹住身体，丝丝凉意如针线般密密进入到血肉之中。粉色的衣袍因浸透着池水而无法飞扬，像荷花一般半浮半沉在水面上。

　　刚才还瘦矮的荷叶叶柄，现在莫名变得高大。

　　最轻盈的水却蕴含着巨大的力量，让童徇齐感受到了那早已遗忘的滋味，那早已失去的记忆，那最寻常不过的东西。

　　“我站起来了。”

　　方才因公主落水而大叫的墨应机瞬间捂住胸口，惊讶之余又带着心疼；正要跳进池中救公主的花影猛然停下动作，紧抓船壳，才不至于因为惯性而掉入池中，可冷漠的面具已经裂出缝来，不忍与痛苦如潮水般从中溢出。

　　而原本就在水中的花景突然流下泪来，边痛哭边大喊，“公主！”

　　“停下。”

　　听到公主的命令，花景立即闭上了嘴巴，可泪水还未止歇，身体也没停止游近。

　　“待在那里别动，哭的一点都不好听。”童徇齐的身体向后漂了漂，“哭什么呢，我又没受伤。”

　　花景疑似受到打击地下沉，只露了个湿漉漉的脑袋在水面上，眼神里透露着丝丝幽怨，乖巧的模样让人心疼。

　　童徇齐白净的面庞上挂着几颗晶莹的水珠，她还在享受着能站起来的幻觉，却没有丝毫待会儿就失去它的不安，因为她始终都抓着温暖。

　　那抹绿色始终是她的锚定，她始终能看到那抹绿色，她一直在握住单还明的手。

　　当所有人都在劝阻她，告诫她，制止她时，只有单还明站在她身边，知道并支持她的需求。

　　童徇齐一直想要的是“完整”，她渴望像正常人一样做任何正常人可以做的事情，不需要经过特别的同意，不需要过分的保护。

　　现在她也看清了真正的单还明，而不是自己内心虚构的“单还明”，不是画上的那头狼。

　　她的心需要那抹绿色，就像红花离不开绿叶，童徇齐离不开单还明。

　　她的母亲“保护”她，她的姐姐“教育”她，她的木匠“劝阻”她……

　　只有单还明，看见她的渴望，尊重她的意愿，并帮助她完成她的渴求，即便这会导致严重的后果。

　　后来，公主因为落水而感染风寒，所有侍从尤其是陪着公主去泛舟的人，统统受到了皇帝的处罚。

　　不过，由于公主事先的告知与求情，皇帝只是小施惩戒了番，虽然不悦，但也没有过度苛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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