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绽

作者:遮画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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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章


      白日的何宥,在凌芯科技出现时,就显得有些异样。
      他是为下午与威夫莱斯的视频协调会,提前来找白姐过一遍最终策略的。会议开始前,江瞮拿着材料走进白姐办公室,正好撞见两人在交谈。
      何宥陷在客位的沙发上,身姿依旧挺拔,只是后颈微微靠在沙发背沿,泄露出些许不易察觉的倦意。
      当江瞮将文件递给白姐时,他清晰地看到,何宥的指尖正用力按压着太阳穴,眉心蹙着一道浅痕,眼睫低垂,遮住了平日那双过于锐利的眸子,脸色是缺乏血色的苍白,连唇色都显得比往常淡。
      白姐显然也注意到了,关切地问了一句:“何总,脸色不太好,没事吧?”
      何宥闻声抬眼,目光先是不经意地掠过站在一旁的江瞮,才转向白姐,勉强牵了下嘴角:“没事,可能就是昨晚没睡好,有点头疼。”他的声音比平时低沉,掺和着沙砾,磨得人耳根发痒。
      江瞮放下文件,便沉默地退了出去,全程未发一言。
      只是在带上门时,心底那丝极淡的疑惑再次浮现——何宥此刻的状态,与平日里的精英形象,确实相去甚远。
      这疑惑,在下午会议开始前,得到了解答。
      白姐步履匆匆地走进会议室,对已等候在里面的江瞮和几位核心成员说道:“刚接到启宸那边的通知,何总急性发烧,下午的会来不了了,由我们主导。”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最后在江瞮脸上若有若无地停留了一瞬,语气如常:“会议照常,我们开始吧。”
      江瞮握着笔的手指微微收紧了一下,随即恢复自然。投影仪的光打在他脸上,映不出半分波澜。
      原来,并不只是“没睡好”那样简单。
      晚上,手机震动响起时,江瞮正对着一排数据出神。屏幕上跳动的名字让他指尖微顿,按下接听键,听筒里传来的声音比下午在办公室听到的更加沙哑,带着黏连不清的鼻音。
      “江瞮……我发烧了……”
      江瞮的心口被扯动了一下,他紧握着手机,沉默着,电话那头只有何宥略显沉重紊乱的呼吸声,一下下,敲在寂静的空气里。
      医药费…… 这两个字毫无预兆地撞进脑海。奶奶手术时那笔不小的开销,何宥当时只是轻描淡写地处理了,这份人情像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一直压在江瞮心底。现在,似乎是一个偿还的机会,一个能让他在这人面前稍微挺直一点腰杆的借口。
      “你能……过来一趟吗……”
      何宥的声音更低了,几乎带着一点气音,像是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发出请求。
      “威夫莱斯的项目正在关键期,他这一病……”这个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江瞮掐灭了。他烦躁地揉了揉眉心——什么时候起,他衡量何宥的价值,要先经过凌芯科技的过滤器了?
      心脏的跳动更清晰了,江瞮回了一个“嗯”,他顿了顿,补充道,“地址发我。”
      电话一直没有挂断,江瞮能听到那边细微的声响,偶尔一声压抑的咳嗽。
      他下楼,拦了辆出租车,报出刚刚收到的地址。车子驶入夜色,窗外的流光溢彩被拉成长长的线条,电话那端的呼吸声成了这趟行程里持续的伴奏,搅得他心绪不宁。
      车停稳,江瞮对着手机那头低声说:“我到了。”他走到单元门前,看着发出冷光的密码锁,才想起关键问题,只好再次贴近手机:“密码多少。”
      那边沉默了两秒,然后,报出一串滚烫的数字:“……0913。”
      0,9,1,3。
      江瞮输入时,指尖有一种奇异的熟悉感,这数字定在生命里某个重要时刻出现过,此刻却被担忧与莫名的紧张搅得模糊,抓不住头绪。
      “嘀”的一声轻响,门锁应声而开。
      公寓内部是冷调的极简风格,墙面与家具是干净利落的黑白灰,像一张等待渲染的线稿。然而,这张线稿上,却突兀地镶嵌着几件科技感十足的智能单品——除了厨房那个显眼的智能锅,还有客厅角落静默旋转的扫地机器人。
      江瞮的目光越过这些,落在了一些别处。
      书架一角,立着一个造型奇特的金属平衡摆件,线条流畅而充满巧思;窗台边,几盆绿植在精挑细选的水泥花盆里安静生长;玄关的置物架上,随意放着一枚从海边捡回的纹路独特的深色石头。
      这些精致而私密的小物件,无声地散落在空间的角落里,这才是真正属于何宥的气息。
      何宥就蜷在客厅中央那张宽大的灰色沙发上,身上搭着一条薄薄的羊绒毯。一旁的茶几上显得有些凌乱,散落着几份文件,一台合着的笔记本电脑屏幕漆黑,像一只休憩的兽。何宥家不算大,一室一厅一厨一卫的简约风格,除了某些角落被摆上一些独特的装饰,透露着主人的品味痕迹。
      听到开门声,沙发上的人动了一下,有些艰难地用手肘支撑起上半身。暖色的落地灯光打在他脸上,清晰地照出不正常的潮红,额前的发丝被虚汗濡湿,黏在光洁的额角。他微蹙着眉,眼睫因不适而轻轻颤动,平日里那双仿佛能洞察一切的眸子,此刻也蒙上了一层脆弱的水汽。
      江瞮心头一紧,几乎是下意识地快步走过去,语气带着自己都未察觉的急促:“你先躺下。”
      “……我有点饿……”何宥顺从地重新躺倒,声音闷在毯子里,带着点委屈。他仰头望着江瞮,因为发烧,那双眼睛显得格外湿润明亮,竟让江瞮无端联想到路边被雨淋湿的小狗。
      他在沙发边缘坐下,拿出手机,语气尽量平静,公事公办:“你要吃什么?”
      何宥却摇摇头,幅度很小:“我不想吃外卖……胃里不舒服,等不及的……”他说着,目光似有若无地扫过厨房的方向。
      江瞮动作一顿,把手机揣回口袋,站起身。阴影笼罩下来,投在何宥身上。
      “那……”他顿了顿,似乎对这个提议感到些许不自在,但还是说了出来,“我帮你做点吃的?” 说完,他便转身,像是要逃避什么似的,朝着那个看起来极少开火的厨房走去。
      何宥眨了眨干涩的眼睛,望着那个清瘦挺拔的背影走向厨房,然后极轻地应了个:“……好。”
      江瞮打开何宥家的冰箱,里面整洁得过分,只有一小盒新鲜的里脊肉和几枚鸡蛋孤零零地放在保鲜层。他转向地上放着的米袋,软趴趴的靠在冰箱上,掂量一下,也仅剩最后一点米。看来只能煮个鸡蛋瘦肉粥了。
      他脱下外套,挽起衬衫袖子厨房不大,一眼就能望尽。最显眼的是台面上那个与周遭简单环境有些格格不入的白色智能锅,线条流畅,面板上闪着幽蓝的待机灯光。除此之外,只有一个普通的单孔燃气灶,看起来使用频率不高。
      江瞮拿起那个智能锅,入手沉甸甸的。
      这是启宸前几年推出的智能锅吗?
      他研究着面板上寥寥几个触控图标,试着按了一下,屏幕亮起,跳出几个模式选项:“煮粥”、“煲汤”、“酸奶”……
      他蹙着眉,正想点下“煮粥”,一个滚烫的身躯却从背后无声地靠近。
      何宥不知何时走了过来,虚虚地站在他身后,几乎要贴上他的脊背。带着高热温度的呼吸猝不及防地拂过江瞮的耳廓和颈侧,激起一阵细微的战栗。
      “这个锅……点这里,选‘煮粥’,一个半小时……”
      何宥的声音低哑,带着病中的绵软气息,从他肩侧伸出手臂,指尖悬在锅口上方,虚虚地比划了一下。他的手臂蹭到了江瞮挽起的袖口,灼热的体温透过薄薄的布料传递过来。
      他的指尖几乎要碰到江瞮的手背,灼热的体温隔着空气都能感受到。江瞮浑身一僵,一种被全然笼罩的感觉让他心跳失序。他猛地侧身避开,手肘不小心撞到了旁边的调味架,里面的瓶罐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得让他出去,他在这,江瞮会更心烦意乱。
      “知道了。”他打断何宥,声音比平时急促,带着明显的逐客意味,“你回去躺着。”
      说着,几乎是半推着,将何宥那滚烫的身体转了过去,力道不容置疑。
      何宥被他推着肩膀,踉跄了一下,竟也没有坚持,只是回头深深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因发烧而湿漉漉的,眼尾泛着红,带着点被粗暴驱赶后的委屈,然后什么也没说,乖乖地挪回了沙发,把自己重新裹进薄毯里。
      江瞮转身,面对食材。他小心刮出最后一点米,淘净。瘦肉切片,快刀切成丁。两枚鸡蛋,碗边轻磕,蛋液金黄澄澈。
      一切准备停当,只待粥成。
      智能锅开始工作,发出极轻微的、均匀的加热声。江瞮靠在冰凉的料理台边,试图平复有些紊乱的呼吸。
      等他走出厨房时,看到的却是何宥又拿起了手机,指尖在屏幕上快速敲击,眉头因身体不适和高度专注而紧紧锁在一起,连他走近都未曾察觉。
      一股无名火倏地窜上江瞮心头,比那智能锅底加热的温度还要滚烫。他几步走过去,阴影彻底笼罩在何宥和手机屏幕上:
      “你要是生病了还想着工作,下次就别叫我来。”
      何宥敲字的动作骤然停顿。他抬起头,望向面带薄怒、眼神清冷的江瞮,眼底先是闪过一丝被打断的错愕,随即那错愕迅速化开,变成了一种混合着疲惫与驯顺的神情。
      他什么也没辩解,只是默默地、甚至带着点刻意放缓的乖巧,将手机屏幕按熄,轻轻放在了茶几上,然后往后完全靠进沙发里,闭上眼睛,仿佛在无声地宣告:你看,我听话了,不碰了。
      江瞮看着他这副苍白虚弱又异常顺从的样子,心头那点怒气像被针扎破的气球,噗地一下,泄得无影无踪,只剩下一点酸软无奈的涟漪,在胸腔里轻轻荡漾开来。
      他注意到,何宥虽然闭着眼,但眉宇间那抹因不适而紧蹙的纹路似乎舒展了些许,连带着周身那种因高烧而生的焦躁气息也沉淀下来,竟透出几分安宁。
      江瞮隐约觉得,何宥的心情,似乎从自己踏进这个门开始,就在一点点变好。这个认知让他心头那点无奈的涟漪又轻轻晃了晃。
      他不再看沙发上的人,转而收拾起略显凌乱的茶几。将散落的文件边缘对齐,摞成一叠,再把那台合上的笔记本电脑工整地放在最上面。刚整理妥当,厨房里便传来“叮”的一声清脆提示音,粥煮好了。
      他转身去厨房,从橱柜里拿出碗和勺子,洗净之后把热气腾腾的粥盛了出来。
      指尖刚碰到碗壁,一股灼热的刺痛感便迅速传来,烫得他下意识缩回了手。他对着指尖轻轻吹了吹气,才再次端起碗,动作更加谨慎,快步走到客厅,将碗放在茶几一角,迅速松手,指尖捏住了自己的耳垂降温。
      “粥还有点烫,凉一会儿再吃。”他对沙发上似乎睡着的人说。
      何宥依旧闭着眼,没什么反应。江瞮犹豫了一下,还是蹲下身,伸出手背,轻轻贴上了何宥的额头。触手依然一片滚烫,热度并未消退。
      “你吃药了吗?”他轻声问,声音在安静的客厅里显得格外清晰。
      何宥眼睫颤动了一下,缓缓睁开一条缝,声音含混:“……吃了,没好。”
      他的回答带着点孩子气的委屈和无力感,仿佛在说,药也没用,只有你在这里似乎有点用。
      江瞮蹲在原地,忽然有些犯难。除了煮一碗粥,他似乎并不知道该如何照顾一个生病的成年人。
      物理降温?他不知道毛巾该拧多干。补充维生素?他连水果都没买。一种无力感悄然蔓延。
      这无力感促使他做点什么。他站起身,找到茶几上的药盒,借着灯光仔细查看说明——退烧药需要服用两片,而铝箔板上空缺的位置,明显只有一粒。
      他没说话,只是沉默地去倒了杯温水,然后拿着那粒白色的药片,递到何宥唇边。
      “再吃一片。”
      何宥抬眼看了看他,没问为什么,只是顺从地微微低头,就着他的手,将药片含入口中,就水吞下。随即,眉头立刻因那极致的苦涩紧紧皱起,连眼角都泛起了生理性的泪花。
      江瞮看着他毫不掩饰的痛苦表情,几乎是下意识地,像曾经安抚怕吃药的奶奶那样,从口袋里摸出一颗不知何时备着的水果糖,利落地剥开,迅速塞进了何宥因苦涩而微张的嘴里。
      他的指尖,不可避免地擦过了对方滚烫而柔软的唇瓣。
      那一瞬间的触碰很轻,却让何宥整个人都僵住了。
      唇上的触感转瞬即逝,紧随其后的是更强烈的冲击——一股清甜的橙子味迅速在口腔里弥漫开来,霸道地驱散了令人作呕的苦。
      他难以置信地抬眼,看向近在咫尺的江瞮。高烧让他的感官变得迟钝又敏感,此刻,那点甜意却清晰地放大,顺着喉咙一路滑下,仿佛连昏沉的头脑都清明了几分。
      他从未觉得一颗糖能有这样的威力,看着摸着硬的坚不可摧,融化在嘴里又是一股冒着甜味的暖。
      两人都因为这个过于亲昵且自然的动作愣住了。
      糖的甜意在何宥口中迅速化开,驱散了令人不悦的苦涩。他抬眼望着近在咫尺的江瞮,眼神复杂难辨,有惊讶,有触动,或许还有更深的东西。
      而江瞮则像被烫到一般猛地收回手,指尖蜷缩进掌心,那柔软而灼热的触感,如同糖渍的粘稠。
      他有些无所适从地掏出自己的手机,靠在餐桌边,低头快速回复了几个同事发来的工作消息,试图用熟悉的事务驱散这份因越界而带来的陌生悸动。
      当他放下手机时,一个念头毫无预兆地闯入脑海:
      自己做这碗粥花费的时间,远比点一份外卖要长得多。如果只是为了填饱肚子,外卖显然是更有效率的选择。那自己这近乎笨拙的亲力亲为,除了偿还人情的初衷,其本身……在对方眼里,会不会拥有一些外卖无法替代的价值?
      这个想法让他心头微微一动。
      感觉时间差不多了,他收起手机,起身再次走向厨房,将那碗温度应该适中的粥端了出来。
      江瞮将晾得温热的粥端给何宥,何宥伸手去接时,手腕却像是突然脱力般猛地一颤——碗沿倾斜,大半碗黏稠滚烫的粥泼洒出来,尽数浇在江瞮的衬衫袖口和胸前。
      江瞮被那突如其来的灼热和黏腻感惊得轻呼出声,下意识后退了半步。
      “对不起!”何宥立刻撑起身道歉,语气里带着真实的焦急和因虚弱而放大的懊恼,他指着自己无力垂落的手腕,“我……我手没力气,真的没拿住……”他急促地喘了口气,目光落在江瞮胸前那片深色的、还冒着热气的狼藉上,“快去我衣柜里找件干净衣服换上,黏在身上太难受了。”
      江瞮皱着眉,低头看着自己一塌糊涂的衬衫,湿热的布料紧贴皮肤,确实极其不适。他没再多说什么,依言走向卧室。
      何宥的卧室同外面一样简洁,衣柜里的衣服不多,却都叠放得异常整齐,按色系排列,透着一股近乎刻板的秩序感。
      江瞮扫过里面的衣服。
      何宥的衣物贵的更是寥寥,指尖掠过几件带些小巧思的衬衫,并无多少惹眼之处。直至视线滑过一件深棕色的外套,动作倏然停驻——是何宥上次来接他时穿的那一件。指尖无意识地触上那柔软的料子,心下沉沉一坠;他才偶然知晓,这竟是何宥衣柜里,顶贵的一件。
      他最终只抽出一件看起来最普通柔软的纯棉灰色T恤。他带着衣服走向厕所,在镜子面前解开自己被弄脏的衬衫纽扣,冰凉的空气接触到被烫得微微发红的皮肤,让他轻轻吸了口气。
      江瞮套上那件T恤时,整个人瞬间被何宥的气息包裹。布料过分宽大地垂坠着,领口松松垮垮,露出他一截清瘦的锁骨。属于何宥的雪松香气,清冽而固执地钻进他的每一次呼吸。
      他站在镜前,揪着过长的下摆——刚巧遮住臀线,镜中人影陌生得令他蹙眉。这身装扮,哪里都不对劲,一点都不合适。
      当他换好衣服走回客厅时,何宥正靠在卧室门框上等着他。那道深邃的目光在他身上流转片刻,最终胶着在那不合身的衣物上,暗沉沉的,辨不清情绪。
      “衣服……还合身吗?”何宥的声音比刚才更沙哑了几分。
      江瞮有些不自在地扯了扯过宽的肩线,避开了他的视线:“……还好。”
      何宥的视线缓缓下移,注意到江瞮还穿着那条被粥溅湿了裤脚的牛仔裤,湿痕明显。
      “裤子……也湿了吧?”他轻声问,不等江瞮回答,便接着说,“也换掉吧,穿着不舒服。衣柜下面有睡裤。”
      江瞮本想拒绝,但裤腿上黏腻的感觉确实存在,他沉默了一下,还是转身回了卧室。
      他在衣柜底层找到了一条深蓝色的棉质睡裤。
      然而,穿上之后问题来了——何宥的腰身比他精壮,即使将抽绳系到最紧,裤腰依然松垮地挂在他的髋骨上,裤腿也长了一截,堆在脚踝处。他试着走了两步,那裤子仿佛随时会掉下来的危险感让他彻底放弃了。
      这裤子,根本挂不住啊。
      犹豫片刻,他最终还是只穿着何宥那件宽大T恤和自己的内裤,光着两条笔直的长腿走了出来。
      微凉的空气拂过腿部皮肤,带来一阵陌生的凉意,让他脸上有些发热,声音也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窘迫:
      “有没有……小一点的裤子?”
      何宥依旧靠在门框上,目光触碰到他两条白皙的腿时立马收回,头也转向另一边:
      “……没有。”
      他顿了顿,补充道,“我的衣服,你穿……都大了。”
      江瞮沉默着想对策,最终还是决定先这样。裤子只湿了裤脚,等会儿洗一下用吹风机吹干应该还能穿。于是他把何宥的睡裤仔细叠好,放回了衣柜原处。
      现在怎么办呢?他关上柜门时在想,双手捧着自己发热的脸颊。目光落在自己光裸的腿上,一丝不自在再次掠过。他是不是很饿?粥都洒了。
      这个念头将他的注意力从尴尬的着装上拉了回来。作为朋友,照顾生病的对方直到其安稳吃上东西,是应尽的义务。
      他重新走回客厅,刻意忽略了自己此刻略显奇怪的装扮。何宥回到了沙发上。
      江瞮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冷静,带着处理问题的务实:“我再去给你盛一碗。”
      他说着,便转身要回厨房。
      “江瞮。”
      何宥叫住他,他终于转回头,目光快速地从江瞮脸上划过,然后落在自己交叠放在薄毯上的手指,像是在斟酌词句。
      “……别忙了。”他顿了顿,才继续道,语气里带着点真实的疲惫和一丝歉疚,“你……先坐下休息会儿。我……其实也不是那么饿。”
      江瞮站在原地,看着他显得格外柔软服帖的发顶,又看了看他依旧泛着不正常红晕的脸颊和干涩的嘴唇。
      朋友生病时,胃口不好是常事,但总不能什么都不吃。
      “不行。”江瞮拒绝得干脆,带着点不容置疑的意味,“你发烧,需要补充水分和能量。必须吃点东西。”
      说完,他不再给何宥反驳的机会,径直走向厨房。
      厨房里,他熟练地重新清洗了碗和勺子,又从智能锅里盛出温度刚好的一碗粥。这一次,他端出来时,没有直接递给何宥,而是放在了茶几上,推到对方面前。
      “这碗不烫,直接吃吧。”他语气平稳,然后拉着衣服边缘,在旁边坐了下来。
      何宥看着那碗冒着丝丝热气的粥,又抬眼看了看坐在不远处的江瞮,眼底情绪翻涌,最终化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叹。他默默地拿起勺子,小口小口地吃了起来。
      看着他吃完,江瞮心底那点关于“煮粥价值”的疑问,似乎悄然落下了。至少,他做到了。
      灯光下,何宥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因为发烧让他平日里锐利的轮廓,柔和了许多。直到最后一勺粥被送入口中,江瞮才走上前,默不作声地收起空碗。
      水流声在寂静的厨房里显得格外清晰。他将碗筷浸入温水中,看着残存的米粒在水中缓缓散开。
      做完这些,他转身走进浴室,先把衬衣放进洗衣机里洗,然后细致地搓洗着被粥渍沾染的裤脚。
      当他拿着洗净的裤子走出浴室时,客厅的沙发已经空无一人。卧室的门虚掩着,透出暖色的灯光。江瞮轻轻推开门,看见何宥背对着门口侧躺在床上,薄毯随意地搭在腰间,呼吸平稳得像是已经睡去。
      江瞮的目光在房间里轻轻扫过,最终落在床头柜上的吹风机上。他轻手轻脚地走过去。
      “要走了?”
      何宥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高烧后的沙哑,在安静的卧室里显得格外清晰。他缓缓转过身来,眼睛里哪有半分睡意,只有被热度蒸腾出的湿润光泽,直直地望进江瞮有些措手不及的眼里。
      江瞮握着吹风机的手微微收紧,面上却不动声色:“嗯。裤子吹干就走。”
      何宥撑着手肘慢慢坐起身,薄毯从肩头滑落。他的目光落在江瞮光裸的腿上,又很快移开,声音低沉:“就在这儿吹吧。”
      这句话不像请求,倒像是某种不动声色的挽留。江瞮迟疑了一瞬,最终还是插上电源,在床尾坐下。吹风机发出低沉的嗡鸣,热风拂过湿漉的布料,在两人之间织起一道无形的屏障。
      何宥靠在床头,静静地看着江瞮专注的侧脸。暖光勾勒出他清瘦的背影,宽大的T恤领口随着动作微微晃动,露出一截精致的锁骨。T恤时不时勾勒出他的腰肢,何宥有些心慌地把头埋在臂弯里。空气中弥漫着洗发水的清香和淡淡的热风,交织成一种令人心乱的温度。
      吹风机的响声戛然而止。江瞮仔细地将叠好的裤子放在床尾,起身拔掉电源。整个过程他都刻意避开何宥的视线,仿佛这样就能维持住最后的那道界限。
      “你好好休息。”他朝门口走去,声音平静得听不出情绪。
      江瞮的手刚触到门把,何宥的声音突然从身后传来,带着被高热灼烧过的沙哑:
      "别走。"
      这两个字像是一道无形的绳索,绊住了江瞮的脚步。他停在门前,没有回头。
      "头还是很晕……"何宥的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真实的虚弱,"你走了,我可能会从床上摔下来……"
      江瞮的指尖在门把上微微收紧。他听见身后传来布料摩擦的细碎声响,像是何宥在试图挪动身体。
      他知道何宥的借口很假,但他还是犹豫了。
      "而且……"何宥打了个喷嚏,"好像开始发冷了……"
      月光从窗帘的缝隙漏进来,在江瞮的脊背上投下一道细长的影子。他能感觉到身后那道目光,灼热而执着,像是要将他钉在原地。
      "……就今晚……"何宥的声音几乎要融进夜色里,"陪我一会儿……等我睡着再走……行吗?"
      房间里安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江瞮缓缓松开握着门把的手,转身时,转身时撞进何宥湿润的眸光里,那双因高烧而湿润的眼睛在黑暗中格外明亮,像是要把他的影子永远刻在瞳孔里。
      "我……"江瞮刚要开口,就被何宥打断。
      "沙发太小了。"何宥往床内侧挪了挪,让出大半位置,"就在这里坐一会儿,等我睡着就好。"
      这个提议太过暧昧,却又被他说得如此理所当然。江瞮站在原地,看着何宥泛红的脸颊和期待的眼神,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们也曾这样睡在一起过,那倒也并不暧昧了。
      江瞮最终妥协,小心翼翼地在床的另一侧边缘躺下,身体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尽量拉开距离。
      廉价的床垫因他的重量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微微下陷。何宥身上滚烫的体温,和那股淡淡的雪松气息,如同无声的潮水,缓缓漫过楚河汉界,将他包围。
      在令人心悸的安静中,只有彼此交织的呼吸声。
      江瞮闭上眼,复盘了一下今天发生的事。
      从接到那个沙哑的电话开始,到踏入这间陌生的公寓,面对一个全然不同于工作状态的、脆弱依赖的何宥……这一切都偏离了他预想的轨道。
      但他为何宥做了很多事,至少可以还一点人情了。这份认知让他紧绷了一天的神经,终于得以缓缓松弛。
      身下不属于自己的床铺,鼻尖萦绕的属于另一个人的气息,似乎也不再那么令人难以适应。他在心里轻轻吁出一口气,一种平静的疲惫感笼罩上来。
      就在江瞮以为何宥已经睡着时,他却低声开口,声音像是从遥远的过去传来:
      “记得吗……高中那年的五一假期……”
      江瞮没有应声,但身体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些,此时两人肩挨着肩,与当年的动作如出一辙,记忆的闸门被这句话悄然推开。
      那时何宥父母临时出差,家里无人。奶奶知道后,便一个电话打过去,直接将何宥接回了那个总是飘着饭菜香气的老房子。晚上,两个半大的少年就挤在江瞮那张不算宽敞的旧床上。

      “当时我没带衣服,”何宥回忆道,“还是奶奶把你的衣服拿给我穿的……”
      江瞮的嘴角被牵动了一下,道不明是什么情绪。

      关了灯,黑暗放大了所有细微的声响和情绪。他们并排躺着,身下的凉席带着夏夜特有的微凉。明明第二天可以睡到自然醒,明明困意如同潮水般一阵阵涌上,却偏偏都有说不完的话。
      从一道难解的物理题,到篮球场上某个精彩的进球,再到对未来模糊又闪亮的憧憬……话题跳跃,毫无逻辑,却舍不得停下。
      每次都是江瞮先撑不住,声音里带着浓重的睡意,含糊地咕哝:“何宥……我困了,先不聊了,明天再说……”
      “嗯。”身旁的少年应着,声音同样困倦。
      然而,寂静如同短暂的休止符,往往持续不了三分钟。不知是谁又突然想起什么趣事,或者对刚才的话题产生了新的疑问,窃窃私语声便会在黑暗里重新响起,少年人总有不会枯竭的分享欲,和想要延长这并肩时刻的心思。
      直到房门被“咔哒”一声轻轻推开,奶奶的身影被走廊的灯光勾勒出来,带着无奈又了然的慈爱笑意:“两个小祖宗,几点了还不睡?空调开这么低,也不怕感冒!”说着,不由分说地拿起床头柜上的遥控器,“滴滴”两声,将空调温度从舒适的二十四度直接调到了令人窒息的三十度热风。
      “奶奶!”两人同时从床上弹起来一点,发出哀嚎。
      “睡觉!再不睡我进来把电闸拉了!”奶奶撂下这句毫无威慑力的“狠话”,带上了门。
      世界终于暂时安静下来。闷热的空气迅速取代了之前的凉爽,两人重新躺下,在三十度的热风里面面相觑,又忍不住在黑暗里偷偷笑了。
      江瞮感觉自己的脚无意中碰到了何宥的小腿,两人都像触电般迅速缩回。
      “这次真的不能再聊了。”江瞮的声音带着强忍的笑意和最终投降的困倦。
      “好。”何宥的声音也同样含糊,却透着一丝心满意足。
      “晚安。”
      “晚安。”
      回忆的潮水缓缓退去。床上的两人依旧保持着距离,但某种源于旧日时光的亲昵感,却仿佛越过了时间的鸿沟,悄然填补了此刻之间的缝隙。
      卧室里只剩下洗衣机的微响和身边人滚烫的呼吸。
      江瞮忽然发现,当年那张嫌挤的旧床,原来比此刻大床上刻意拉出的距离,要温暖和踏实得多。
      岁月偷换了空间,也调换了他们依赖与被依赖的位置。他极轻地叹了口气,这口气叹出了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怅惘。
      何宥没有再说话,仿佛沉入了睡眠,或者,只是沉入了这份失而复得的、靠近的安宁之中。
      江瞮在那人渐沉的呼吸声里,不自觉地卸了力。紧绷的脊背一寸寸软下来,过往的记忆与此刻真实的体温交织,将清醒的界限泡得发软,融化。
      “江瞮……”何宥迷迷糊糊地喊了一句。
      “嗯?”江瞮下意识回应着。
      何宥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好像是在梦呓:
      “……别走……八年了……”
      他手指无意识地收紧,攥住了江瞮的衣角:“……这次别跑……”
      江瞮不知道该不该安抚,但他确定这次不会再跑了。
      “……等你。”
      “密码……你猜到了吗?”
      江瞮这才想起那个密码,有丝熟悉,看样子是一个日期,何宥自顾自地往下说:“那是我们和好的日子……”
      江瞮猛地一愣,正是那个秋意渐浓的傍晚,在落叶的街角,他们打破了八年来的隔阂,第一次重新平静地接受当年的真相。
      何宥竟然用它来做密码。
      “不会再弄丢了……”
      说完最后几个字,他的呼吸终于彻底平稳下来,手指也渐渐松开了江瞮的衣角。
      何宥在朦胧中深吸一口气,鼻腔里盈满属于自己的雪松的气息,此刻正从江瞮的皮肤上幽幽散出,将他密密包裹。他阖上眼,终于沉入一片安定的黑暗。
      弄丢什么?
      江瞮听得半知半解,思绪在困意与疑惑间漂浮。
      是弄丢了那段和好的记忆,还是……?
      最终,疲惫战胜了思考,他权当是病人说的胡话,意识也随着身侧平稳的呼吸声,渐入梦乡。

      江瞮是在一种久违的温暖中醒来的。晨光熹微,从窗帘缝隙漏进来,恰好落在何宥安然的睡颜上,将他长睫投下的阴影染成淡金色。他这才发觉,自己的手指不知何时已与何宥的紧紧相扣。而那人的额头,正无意识地抵着他的肩窝,像个终于找到归处的孩童。
      江瞮一动也不敢动。
      他清晰地感觉到,心底那块名为“人情债”的冰,正在这无声的依偎里彻底消融,融成了春水。
      他甚至荒谬地想,如果时间能停在这一刻,似乎也没什么坏的。
      他对自己的念头吓了一大跳,他感觉何宥的烧估计是传染到他身上来了,脸上发热,心头也跟着发起昏来,竟能想出这样的话来。
      他极缓极缓地抽身,生怕惊扰了这一室的安宁。下床,伸手探向何宥的额际,热度总算退去了。
      他穿上已被吹风机烘得干爽温暖的裤子,想起来昨晚洗的衬衫还没有晾。
      等他来到洗衣机前又开始纠结了。
      这衣服,该晾在何宥的阳台上吗?
      这个念头让他指尖发麻。
      这不像借穿一件T恤那般理所当然。T恤可以洗净归还,了无痕迹。可若将一件衬衫晾在别人的阳台,任阳光晒干,让邻居看见,那几乎是一种无声的宣告,一种侵入领地的标记。
      他正犹豫着,身后传来轻微的脚步声。
      何宥不知何时醒了,正倚在走廊的阴影里看着他。晨光将他周身勾勒出一圈柔和的毛边,脸色虽仍苍白,眼神却清明了些许。
      “在看什么?”他的声音带着刚睡醒的沙哑,打了个哈欠,目光掠过江瞮,落在那台沉默的洗衣机上。
      江瞮下意识侧身,想挡住那个充满私密抉择的窗口。
      “没什么。”他答得有些快,“你感觉怎么样?”
      何宥没回答,只是慢慢走近。他身上还穿着昨晚那身睡衣,脚步有些虚浮,却在离江瞮一步之遥处停下。太近了,江瞮又能闻到他身上那股熟悉的雪松气息,混杂着病后淡淡的汗意。
      “在纠结这个?”何宥轻声问,目光轻巧地绕过他,精准地落在那台沉默的洗衣机上,语气里带着了然的笑意。
      江瞮喉结微动,避开他的视线:“……我回去晾。”
      何宥没有立即接话。晨光在两人之间静静流淌,将空气中的微尘照得纤毫毕现。他忽然转身,打开镜柜,取出未拆封的牙刷和漱口杯,塞进江瞮手里。
      “就在这晒着吧,”他的语气随意得像在讨论天气,手指向客厅一角,“阳台西晒,伤布料。用那个落地晾衣架,通风更好,干了我给你送过去。”
      “可是……”江瞮握着冰凉的漱口杯,心中还有顾忌,但欲言又止。
      “我上次是不是……”何宥顿了一下,“落了一件外套在你那?”
      江瞮一怔。记忆的丝线在脑海中飞快穿梭,终于勾连起了头绪:“是……我洗好了。”
      他听见自己的声音有些干涩,这句话脱口而出的瞬间,他才惊觉自己真正想说的,根本不是这样生分的话。空气里弥漫着说不清的滞涩。
      “正好,”何宥的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随即恢复如常,“那……麻烦你帮我带过来?或者……”他顿了顿,目光扫过洗衣机,“等我帮你把衬衫送过去的时候,顺便拿?”
      江瞮背对着他,正要打开水龙头的动作几不可察地凝滞了一瞬。水流声哗然响起,他掬起一捧冷水扑在脸上,试图压下心头那阵莫名的悸动。
      他没有回头,只从水声的间隙里,含糊地应了一声:
      “……嗯。”
      水珠顺着他的下颌线滑落,滴在池壁上,碎成一片凉意。那声谢谢,听着竟比昨夜滚烫的体温,更让他心弦微颤。
      镜子里,他看见自己湿漉的脸,和身后何宥静静望过来的目光。目光相接的瞬间,何宥没有躲闪,只是如愿以偿地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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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21章 第二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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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公告
    发表时间:1星期前 来自:安徽
    1.作者是学生,会按照学业节奏来更新文章,具体更新情况请关注作话或微博,感谢支持
    2.评论会看也会回复,欢迎留言
    3.本文偏慢热,是我很用心想讲好的一个故事,感谢你的停留。
    作者加精评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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