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混乱
命运。
连泽靠在榻上,默默念了一遍这个词。她从前是不信命的,因此付出了许多代价。浑身冰冻的毒药是最轻的一份,也该是最后一份。
这个世界上有没有什么存在,强大到面对滚落的巨石,也能顶着它,一步步把它推回山巅的存在?她被巨石一遍遍碾碎骸骨时,就不想放弃吗?
连泽嘴里泛起一阵苦意。
那块石头碾碎了她所有念想。
当它如雷霆般降临时,连泽发现它是那么不可抵挡。她原以为,她已经披上足够坚硬的铠甲,握住足够锋利的兵器,能抵御那块巨石了。
但它就那么滚接下来,气势万钧,无人能敌。
她还不够小心吗?
她失去的还不够多吗?
可她想要的不多啊。
她不求一片安稳祥和的世外桃源,只要有一棵桃树,能让她的家人在下面躲一躲风雨就好。
凡是对她有些了解的人都说,她和阿旭姐弟情深。谁又知道,她带着走出贫瘠与战乱的家人有几人?
要多强大才够在这个世界活下去?
连泽看向又来给自己灌药的小孩,鬼使神差的,她费劲地抬起一只手。小孩茫然地看着她,任由那只颤抖而冰冷的手触碰自己的脸颊。
“你也不够。”她喃喃道。
祁访枫就翻了个白眼:“你的药也没喝够。”
连泽不语,堪称乖巧地喝下今天的药。
苦涩的味道从舌尖蔓延,像一位手巧的织工,顷刻间把丝线纺成绸缎,让苦意柔软而沉重地压着她的感知。涓涓细流顺着干涸的土地裂纹流淌,冒出些许气泡。外界的消息也顺着裂纹,涌入了土地深处,到一片苦涩的世界中去。
边界军够吗?
横向对比大陆所有王军,边界军能做到横扫一切。
但是几十年征战,边界军会完好无损吗?
东莲王的对手死了一茬又一茬,但新的对手永远年轻永远强悍,永远兵强马壮。而她手里的边界军不多了,不够了。
休养生息才几年,这点时间显然不够统治着这片领地的摄政王重新征召出符合需求的军队,而她太想要将老对手彻底按死在南面了。人不够,那怎么办呢?
蛇妖破门而入。
“……我拼了那么多年,家人一个个地死,只恨我现在才看明白。谢谢你愿意救我,但真的没必要了。”连泽突然说,“我很累了,为我最后的亲人谋一条出路,这一生也不算太难看。”
连泽看向刚进门的君华,她冷淡的脸上难得露出一点温和:“东莲王撑不了多久了,若是将来战事复发,我那不成器的手下,还有阿旭,就拜托你们多照顾了。要是有需要,我还有几条暗线……”
……
祁访枫真的觉得连泽是一个很神奇的人。
说她心灰意冷,心存死志,她好像又没那么想死。
虽然不情不愿,但药被灌下去了就没吐出来过。她也从没放弃关注天字第一号大“仇家”的消息,看整个人着就生机勃勃,还想拉个垫背。
但说她想活,她又成天是这副交代遗言的死样。
祁访枫指着君华:“你那些情报桩,给她?”最后两个字的音被她提得老高。
她一拍桌子,恶声恶气道:“你想都不要想!她是剑客,不干你们这些特务的活!你给我老实喝药,想死就等着寿终正寝!”
有谁偷偷笑了两声。
阿旭因为奔波憔悴的脸色似乎都因为这句话明媚了些,他揽着祁访枫的肩膀,冲他姐得意一笑:“听见了没。”
祁访枫努力踮了一下脚,让自己气势更强一点。
君华憋着笑,这场对话不了了之。
……
有些事情仍在继续。
歌伎揽镜扑粉,让自己看起来和平时一样光彩照人。他最后理了理衣衫,奔向内城区边缘。
他正同门口的仆从寒暄着,一个人影匆匆跑出来,惹得阿旭瞥了她一眼。
梅桃见了他,顿时脸色一变。她没说话,更加急切地加快脚步,飞也似的跑了。阿旭有些摸不着头脑,仆从不耐地催促起来,他急忙道歉跟上脚步。
梅桃的脚步很快,她几乎跑到了城郊,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来这里。
奔跑是疲惫的,脏腑隐隐作痛,她却兴奋得不行。她跨出去了!那许许多多地奔波打探,终究化作她登上的第一节台阶!她带去的消息让房姹很满意,她就知道,她就知道!哪个战争探子会对这样的消息不心动?
紧接着,她心里又升起一阵恐惧。她担忧一切败露,恐惧报复,但梅桃很快冷静下来。恐惧化作兴奋的一部分,在她心里继续激荡。
白剑的消息什么人都能说出个一二三,这是不值一提的。她养起来的那个小家伙,虽是人类,却能给人看病,多稀罕啊……若是能献给达官贵人,那绝对能哄得贵人们眉开眼笑。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重要的是她告诉了房姹,她有一个极有本事的“同行”,一人侍奉了几个主君,各个对她无比器重,她手上握着无数高级情报!
梅桃心里默念了几回蝶妖的名字,仿佛在对着水池里的雕像许愿。
光是她都能察觉那么多不妥之处,由房姹这样的专人去查,一切证据都能怎么她所言非虚。等她的成就为人所知,等她!
梅桃看着前方的水塘,景物似乎扭曲成了缓缓上升的烟雾,是炊烟,还是香火?她努力看去,那洁白华贵的台阶,静静地绽放着光泽。
水塘咕噜噜地冒着泡,仿佛是另一个世界即将上浮。
一张苍白浮肿的面孔破开水面。
梅桃愣愣地看着他,忽地跌坐在地。
他有一张美丽的面孔,身躯破残,那并不是野兽撕咬的痕迹,而是刀斧劈砍后的结果。
他的眼睛依旧凝视着这个世界,也凝视着她。
南部的湖泊星罗棋布,那一棵棵树木仿佛成了棋子,在棋盘上等待棋手的命令,随时会化作士兵吞噬对手。
……
一枚棋子落在棋盘上,发出脆响。
若木笑了:“姬主棋艺精湛,下官佩服。”
赢了棋的官员脸上没有笑意,门外传来杂乱的脚步声,刀剑出鞘的声音姗姗来迟,为主君的胜利喝彩。
“比不得你。”官员冷笑一声。
若木看向棋盘,笑容不变。
……
门扉破开,刀剑顷刻劈至面前。
剑客一剑斩去士兵半边兵器,将人类护在身后。她看向那个小军官:“这是什么意思?”
军官亮出武器,冷声道:“通敌之人,该杀!”
君华握紧重剑。
她没有通敌,但这不重要。战斗一触即发,君华计算好了,她能在敌人注意到祁访枫的前把她们都解决了。
硝烟被扬洒到呛人,只差一点火星。
千钧一发之际,一个略微熟悉的声音传来:“王上有令,只诛首恶。罪人已下狱,秋后问斩。”
是和君华去南部剿灭“魔化兽”的那个军官。她的品阶似乎比前者高出不少,走进屋内时,所有士兵都收刀入鞘。
“……发生什么事了?”君华打量她一番,才开口询问。
军官拍了拍她的肩膀,神色复杂。
“你家那个,从此莫要再提了。”
君华有些茫然,祁访枫瞬间理解了她在说什么。
若木又要折腾谁?她可不信若木会翻车,她只是缺德,又不是缺脑子。别人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她用飞的!
忽然地,祁访枫脸色一变。
她不会真的去杀个摄政王助助兴吧?
祁访枫拉了拉君华的袖子。蛇妖点头示意,军官见状,带人走了。没等祁访枫说话,又有人从空荡的大门冲进来。
“求女君相助——!”连泽被一个陌生的女妖扶着,踉跄几步,险些摔倒。她脸色煞白,不住惊惶,“阿旭……”
……
南街是一片祥和的净土。
小贩在苦恼今岁挣的钱不够多裁一件冬衣,又气隔壁总抢生意,两家骂战不断,偷偷把自家垃圾倒去隔壁门口;顽皮的孩子上蹿下跳,熊孩子一蹦跳上屋顶,结果踩碎瓦片,被母亲抓着暴打;女妖的孩子出生了,幸运的是个女孩,半年抛的新郎正想法子讨好她,希望能多得些报酬……
她们原是战乱中的流民,如今能忙些无关生死的小事,这里似乎是一个完美的桃花源。
它本该是个桃花源。
有谁放了把火,火焰正悄然吞没它,而她们甚至找不到烟雾的踪迹。
祁访枫的脸色很是难看。
众人争辩到近乎嘶吼的声音正在她的理智线上摩擦。
连泽因情绪激动毒素攻心,一时竟症状加剧,说不出话来。陌生女妖是她的下属,情急之下口不择言,连泽拉不住她,愈发焦急,病症反复加剧。
祁访枫忍着火,问道:“到底怎么了?”
君华尽量放柔声音,语气难掩担忧焦急:“没事的,交给我就好,我会解决的。你去睡吧。”
女妖在门口嚷嚷,又气又急道:“你——”
祁访枫顿时更大声嚷回去:“她怎么了?”
女妖显然没想到她敢回嘴,一下子没反应过来。祁访枫奋力一拍门框:“说啊!她怎么了?!你今天敢不尊重一句老娘毒死你!”
“到底出什么事了你给我说清楚,大清早来我家门口大吵大闹,报晓的鸡都没你能嚷嚷!”祁访枫冷哼一声,丝毫不怕这个比自己强壮高大得多的女妖,“你今天说不清楚我就——”
君华在祁访枫放话毒人的时候就大惊失色,赶紧地拉了拉她的袖子。想求她冷静些,又被她的眼神慑得讷讷,只好胡乱道:“……小枫,现在不早了。”
祁访枫瞪她一眼:“你闭嘴!”
君华在一旁冷汗都快冒出来:“我们有话好好说……”
女妖:“我跟你们没什么好说的!”
祁访枫:“你看她想好好说吗?!”
君华:“……”若木,你快回来。
祁访枫面无表情,想起自己被搁置的习武计划,又悻悻看向君华,指着陌生的女妖:“打她,不然等若木回来,我就去找她告状。”
君华:“……”若木,你先别回来。
先前的士兵已经引来左邻右舍的注意,此刻她们家门口围了一圈人。
“我,我知道!”人群中突然传出一个声音,从微弱到高亢,拉出了尖锐的音调。她显然害怕极了,心绪反复忍了还是没忍下。
梅桃从人群中走出来,颤巍巍地跌了一下。君华立刻起身把看热闹的人群驱开,祁访枫带着两人进屋。
她举着门板随便卡了一下,门板卡死就算是关门了。
“……他和那几个看院子的侍从勾搭,我是知道的。他,他从前也对我笑脸相迎的,勾上别人就不理我了,怎么能这样!”这只花枝鼠佝着背,说得战战兢兢,提起令人“愤慨”的事又直起腰,声音都大了不少。
连泽瞥了她一眼,没说话。
祁访枫阴恻恻地盯着她,梅桃心虚低下头。
妖族在繁育相关事宜中更接近自然野兽,雄性花枝招展地筑巢歌唱舞蹈,雌性挑选最优异的种子。
这个桃色说法里,阿旭和谁配对都是混血“婚姻”。绝大部分女妖不会为了男妖和另一个女妖争执,尤其是这个男妖并没法为她带来优秀的后嗣。
梅桃在说谎。但她所说不全是假,祁访枫有种不好的预感。
梅桃这番谎言激怒了女妖,她作势要打,梅桃吓得不轻,连忙往桌子底下缩。君华一手拦住连泽的下属,又伸出一只手把梅桃拉出来:“你继续说。”
梅桃左看右看,缩着脑袋。
君华克制住焦急,尽量平和道:“然后呢?”
“……我今天,看见他又要去找那几个人中的一个,我跟上去看,那个侍从在和另一个人说话,她们一看见阿旭,表情就吓人起来。另一个不认识地把阿旭带走了,剩下的我也不知道了。”梅桃小声道。
祁访枫看了一眼脾气急躁的女妖,这些消息让她眉头紧锁。她频频看向连泽,这些天来拒不合作病人明显受到了打击,而她身旁的女妖看起来更急了。
连泽沉默许久,忽地推开搀扶自己的女妖。这一推显然用尽了力气,她瞬间跌到地上,努力控制自己才板板正正地跪住,她仰头看向君华,极其吃力地拱手行礼。
祁访枫一惊,她正要把人扶起来,半途意识到了她这一举动意味着什么猛地看向君华。
“我知道了,我会去救的。”君华沉默了一会,表情平静得让人害怕。
祁访枫震惊地看着她。“你去哪救?怎么救?”祁访枫脱口而出。
君华像是看不到她们的震惊一样,背着长剑就要出门。祁访枫头皮发麻,连忙抱住她的大腿。
她生怕君华要挣脱,那她可真的拉不住,急道:“梅桃,那个侍从是谁长什么样子,你在哪遇到的——大姐,大姐!大姐你收了神通吧!要救人也先查清楚具体在哪!”
梅桃低头不语,祁访枫气不打一处来:“你嘴呢?!光长来吃饭吗!”
君华想挣脱,祁访枫抱得死紧,她怕伤了人,只能僵持。
女妖则扶起连泽,嗫喏着劝她:“……主君,罢了吧。”
连泽咳嗽起来,她的病兆飞快蔓延到喉舌,无法说话。她只能看向女妖,缓慢而坚定地摇头。
女妖苦劝:“我知道您放心不下小公子,若他活着,小的也愿意照顾他,可是现在他找不回来了!您先保重身体再说!”
眼见说不动连泽,女妖颇有几分气急败坏的味道,质问君华:“你为什么要去救他,你不是不喜欢他吗?”她又恶狠狠地看向梅桃,把胆小的鼠妖吓了个半死:“你!你又来逞什么能?!”
有人在哭,有人在劝,有人在骂。现场彻底乱成一锅粥。
祁访枫扯着君华上衣的手微微颤抖,只觉得脑门突突直跳。
这个屋里还有靠谱的人吗?偏生若木这个时候掉链子,否则她至少能劝住君华。等会儿,万一这也是她的计划呢?这到底家伙要干什么?
君华看着混乱的局面,扯了扯自己的腿,没扯动。
她沉默了会儿才说:“我不喜欢他。但我还是要去,今天就算不是他,是你们中任何一个;不是你们,是我不认识的随便一个,我也会去。”
剑客的表情十分平静,“我救得回来,我当然救得回来,我怎么救不回来?”
她不动声色地又抽了一下腿。
……还是没抽动。
……这死丫头劲咋这么大!?
放话了却不能立即行动,君华的脑子就有点放空。
怎么就救不回来了?拿剑杀进去,把人带出来就好了。
找不到人就去找东莲王,拿刀抵着她的脖子,君华不信问不出来。
“那救完了呢?”祁访枫恨道,“我又不是不让你救!你好歹有个计划啊!去哪救怎么救。”
君华总是平和的蓝眼睛好似一片即将孕育风暴的海。她说:“我要去。”
“……”
祁访枫终于松开手,站起来拍拍衣服。她冷笑一声:“二姐脾气挺好的。”
“……”
众人僵持着,梅桃悄悄退到一边,习惯性地瑟缩着,眼神小心地瞟了一圈,在接触到祁访枫的视线时瞬间仓皇跪下,用力磕了几个响头,呜呜哭起来。
祁访枫平静道:“没让你去,告诉我那个人长什么样子就行。”
凝滞的气氛瞬间流动了起来。
梅桃磕磕巴巴地交代起来,祁访枫环视一周:“连泽留下,你不能出去,身边也需要人护卫,你手下也留着。我去找老师,阿姐你等着。”
【“你没什么要说的吗?”】祁访枫奔跑着,风声呼啸,几乎能挡住所有回答。
她头脑中的声音十分清晰,它说:【“反正你从来不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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