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针脚里的生路
秋阳把古杨寨晒得懒洋洋的,田埂上的草结了层细白的霜,踩上去咯吱响。苏晚蹲在自家门槛上,手里攥着陈丫送的那双并蒂莲鞋垫,针脚细密,红丝线在粗布上盘出鲜活的花。她摩挲着针脚发怔,身后传来陆战劈柴的闷响,斧头劈进木头的脆响里,混着远处生产队上工的哨音,像这日子一样,钝里藏着点劲。
“发啥呆?”陆战扛着斧头过来,额角的汗珠子滚进黝黑的脖颈,“上午赵长贵那眼神,跟饿狼似的,你别怕。”
苏晚抬头看他,他工装袖口磨破了边,露出结实的小臂,旧伤叠着新茧。她摇摇头,把鞋垫举起来:“你看陈丫这手艺,县城供销社要是摆出来,指定有人要。”
陆战瞥了眼,嘴角勾出点痞笑:“你这脑子,净想些歪门邪道。”话虽这么说,眼里却亮了亮。他蹲下来,捡了块小石子在地上划:“黑市上的确有人收这些,就是价压得狠,还担风险。”
“风险咱们能担,价却能想办法抬。”苏晚指尖点着鞋垫上的莲花,“城里姑娘现在时兴这个,咱们绣得比百货商店的细,要是能搭上正经渠道……”
话没说完,隔壁陈丫探进个脑袋,辫子梢沾着草屑,怯生生的:“晚姐,我娘让我问问,你家有针线没?”看到陆战,脸腾地红了,慌忙低下头。
苏晚起身拉她进来:“有,我给你找。”转身的功夫,她瞥见陈丫袖口磨破的棉袄,里面露出冻得发红的手腕。等拿了针线出来,她塞给陈丫半块红薯:“刚烤的,趁热吃。”
陈丫咬着红薯,含糊道:“晚姐,你别跟赵队长置气,他昨儿还跟会计说,要给你家多派活呢。”她飞快地瞟了眼陆战,“我听我娘说,寨里好多婶子嫂子,绣活都好得很,就是……就是没处换钱,家里娃娃连块糖都吃不上。”
苏晚心里一动,看了陆战一眼。陆战正用拇指蹭着下巴,眼神沉得像深潭,忽然朝她挑了挑眉。
“陈丫,”苏晚拉着她的手,掌心温乎乎的,“你去跟婶子们说,要是信得过我,咱们凑在一起做绣活,我找路子卖,赚了钱大家分,怎么样?”
陈丫眼睛瞪得溜圆,手里的红薯差点掉地上:“真……真的?可赵队长他……”
“他管天管地,还能管着婶子们做针线活?”陆战开口了,声音里带着点漫不经心的狠劲,“出了事,我担着。”
陈丫跑着去传话时,林奶奶从里屋出来,手里攥着个蓝布包,打开是几样绣得精致的荷包:“这是我年轻时做的,晚丫头你看看,能用不?”老人眼睛浑浊却亮,“战儿他爹走得早,我就是靠绣这些换油盐,才把他拉扯大。这世道,手巧的人饿不死。”
苏晚摸着荷包上的缠枝纹,忽然觉得心里踏实了。她把陆战叫到柴房,从床板下翻出个本子,是她用烟盒纸粘的,上面画着表格:“咱们定个规矩,绣品按大小、精细算工分,一尺帕子算一分,一双鞋垫两分,攒够十分换五毛钱,或者两斤粗粮。陆战你负责往外运,抽一成当跑路费,剩下的大家平分。”
陆战看着表格上整齐的字迹,喉结动了动。他认识的字不多,却看得出这纸页里藏着的心思,比账本还清楚。他伸手揉了揉苏晚的头发,指尖带着柴禾的糙意:“你这脑子,不去当会计可惜了。”
“等日子安稳了,我给你当专属会计。”苏晚仰头笑,阳光从柴房的破洞漏下来,落在她脸上,像撒了层金粉。陆战的心猛地跳了一下,赶紧别开脸,假装去看墙角的农具。
第二天一早,陆家小院就挤满了人。张家婶子揣着个布包,里面是给娃绣的虎头鞋样子;李家嫂子红着眼圈,手里攥着半块绣花绷子,男人前阵子上山摔了腿,正愁没药钱;连平时最刻薄的王二家的,也拎着个竹篮,里面是刚绣好的枕套,不好意思地搓着手:“晚丫头,你看我这……能行不?”
苏晚挨个翻看,眼睛亮得惊人:“都能行!张婶子这虎头鞋,绣得比城里卖的还精神;李嫂子这并蒂莲,配色真好看!”她把林奶奶的蓝布包打开,把荷包摆出来,“大家看,就按这个标准,针脚要密,线头要藏好,咱们争取一次就卖出好价钱。”
人群里起了骚动,有人小声嘀咕:“要是赵队长知道了……”
“知道了又咋地?”陆战抱着胳膊靠在门框上,嘴里叼着根草,“生产队管天管地,还能管着老娘们做针线活?再说了,换回来的钱,不也得交公购粮?”他吐掉草秆,声音陡然提高,“谁要是怕了,现在走,不拦着。”
没人动。好几个妇女偷偷抹起了眼泪,家里的难处压在心头,这点风险,比起娃的口粮,算得了什么?
苏晚把烟盒纸裁成小条,给每个人登记名字,记上领了多少布料,什么时候交工。她写得又快又整齐,连王二家的都看直了眼:“晚丫头,你这字……比公社文书写得还好。”
正忙得热火朝天,院门口传来咳嗽声。赵长贵挺着圆肚子站在那里,袖口别着红袖章,身后跟着两个生产队的民兵。他三角眼扫过院里的布料针线,鼻子里哼出粗气:“陆战,苏晚,你们这是干啥呢?聚众搞资本主义尾巴?”
人群瞬间安静了,妇女们慌忙把手里的活往身后藏。苏晚往前走了一步,挡在众人前面,脸上带着笑:“赵队长来了,快进来坐。我们这不是闲得慌,凑在一起做针线活呢,都是给自家男人娃娃用的,哪敢搞资本主义。”
“给自家做?”赵长贵撇着嘴,走到张婶子面前,一把夺过她手里的虎头鞋,“这针脚,这配色,哄谁呢?我看就是想偷偷卖钱!”他掂着鞋子,眼睛在苏晚脸上打转,“苏晚啊,不是我说你,刚嫁过来就不安分,陆战不管你,我这当队长的,可得替公社教育教育你。”
陆战往前一步,正好挡在苏晚身前,两人肩膀几乎齐平:“赵队长,话可不能乱说。张婶子男人在采石场砸了腿,她绣两双鞋给娃过年穿,犯哪条规矩了?要不,我现在就跟你去公社,问问王书记,是不是连做双鞋都犯法?”
提到王书记,赵长贵眼皮跳了跳。新来的书记看着温和,却比以前的难缠,上次因为扣工分的事,还被他叫去公社训了顿。他眼珠一转,把鞋子扔回给张婶子,拍了拍手:“行,我就当没看见。不过丑话说在前头,要是让我发现谁搞投机倒把,可别怪我不客气!”
说着,他眼睛扫过堆在墙角的布料,突然指着一块花布:“这布哪来的?我记得供销社上个月才到了两尺这种花的确良,你家咋会有?”
那是陆战上次去县城,用黑市赚的钱给苏晚买的,就一尺多点,准备给她做个帕子。苏晚心里一紧,刚要说话,王二家的突然开口了:“赵队长,那布是我给晚丫头的,我侄女从上海寄来的,我留着没用。”她梗着脖子,“倒是你家婆娘,前几天穿了件的确良褂子,红的,亮得晃眼,那布哪来的?”
这话一出,众人都跟着点头。赵长贵的脸腾地红了,又转成青的,指着王二家的:“你……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没胡说!”张婶子也鼓起勇气,“那天在井台,我亲眼看见的,你婆娘还跟我显摆,说是托人从公社买的,不要票!”
赵长贵被堵得说不出话,肥脸涨成了猪肝色,狠狠瞪了苏晚一眼,甩袖子走了:“都给我安分点!”
等人走远了,院里爆发出低低的笑声。王二家的抹了把汗,拍着胸口:“吓死我了,不过真解气!”苏晚握住她的手,掌心都是汗:“谢谢你,二婶。”
“谢啥,”王二家的咧嘴笑,露出缺了颗牙的牙床,“以前是我不对,晚丫头你别往心里去。你领着咱们挣钱,是好事!”
陆战看着眼前的情景,摸出烟盒,却没点燃,只是夹在指间转着。苏晚走到他身边,轻声问:“怕了?”
“怕?”他低头看她,眼里的痞气混着暖意,“我陆战长这么大,就不知道啥叫怕。不过……”他凑近了些,声音压得很低,“得赶紧把东西运出去,赵长贵那老东西,肯定没安好心。”
三天后,陆战背着个鼓鼓囊囊的背篓,揣着苏晚连夜清点好的账本,往县城去了。背篓里是三十多双鞋垫,二十多条手帕,还有五个绣得格外精致的荷包,是林奶奶连夜赶出来的。苏晚给他缝了个贴身的布兜,把账本和攒下的几块钱放进去:“路上小心,别跟人起冲突。”
陆战捏了捏她的脸,胡茬扎得她痒痒的:“放心,你男人精着呢。”他转身要走,又回头,“等我回来,给你买糖吃。”
苏晚站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山路拐角,手里还攥着他刚塞给她的野山楂,酸得人眼眶发热。风卷着落叶打着旋,她忽然觉得,这七零年代的风,好像也没那么冷了。
陆战走后的第四天,寨里出了件事。赵长贵带着民兵,突然闯进几家妇女家里,说是“检查资本主义尾巴”,翻出了不少没绣完的活计,全给没收了。陈丫吓得跑到陆家,结结巴巴地说:“晚姐,赵队长说……说要找你问话,还说……还说要把你交到公社去!”
苏晚正在给林奶奶缝棉衣,闻言手一顿,针扎在指头上,冒出个血珠。林奶奶按住她的手,浑浊的眼睛里闪着光:“别怕,他不敢。”老人慢慢站起身,“我去大队部看看,我倒要问问,老婆子绣个鞋底,算不算犯法!”
正说着,院门口传来喧哗声。赵长贵叉着腰站在那里,身后跟着两个民兵,地上扔着个破背篓,里面的绣品散了一地,被踩得都是泥印。
“苏晚!”赵长贵吼道,“人赃并获,你还有啥话说!这些东西,是不是准备拿去卖钱?”
苏晚看着那些被踩脏的绣品,有张婶子给娃绣的虎头鞋,有李嫂子熬夜做的帕子,心像被针扎了一样。她慢慢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灰,走到赵长贵面前,声音不大,却清清楚楚:“赵队长,这些是大家一针一线绣出来的,就算是拿去卖,换的也是给娃看病的药钱,给老人买的红糖,比起某些人用公家的东西中饱私囊,谁更该被交到公社去?”
“你胡说!”赵长贵脸色大变,伸手就要抓苏晚。
“住手!”陆战的声音从人群外传来。他背着空背篓,裤脚沾着泥,眼神像淬了冰,一步步走过来。看到地上的绣品,他的脸瞬间沉了下去,捡起一只被踩烂的荷包,指节捏得发白。
“陆战,你来得正好!”赵长贵像是找到了主心骨,“你婆娘带头搞资本主义,你这个当男人的,也脱不了干系!”
陆战没理他,走到苏晚身边,低声问:“没吓着吧?”见苏晚摇头,他才转向赵长贵,嘴角勾起一抹冷笑:“赵队长,这些绣品,是我托大家做的,要卖到县城供销社,换点粗粮给队里的五保户。王书记都点头了,你这是……想抗命?”
赵长贵愣住了:“王书记?不可能!”
“信不信由你。”陆战从怀里掏出个信封,晃了晃,“这是供销社开的收条,还有王书记的批条。要不要我现在就去公社,让他给你念念?”
那其实是陆战从县城带回来的进货单,根本不是什么批条。但赵长贵做贼心虚,哪里敢去对质,看着陆战手里的信封,额头直冒汗。寨里的人也跟着起哄:“赵队长,人家是为了五保户,你咋还抢东西?”“就是,上次李大爷生病,还是陆战送的药呢!”
赵长贵骑虎难下,眼珠一转,换上副笑脸:“哎呀,原来是这么回事!是我误会了,误会了!”他踢了身边的民兵一脚,“还愣着干啥?赶紧把东西捡起来,给陆战家送回去!”
等人手忙脚乱地捡了东西走,陆战才松开紧攥的拳头,手心全是汗。苏晚拉着他的手,摸到他指节上的红痕,轻声问:“县城那边,顺利吗?”
“顺利。”陆战笑了,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打开是几块水果糖,还有一小包麦乳精,“供销社的刘主任说,咱们的绣品太抢手了,让下次多带点。”他塞给苏晚一颗糖,“含着,甜的。”
苏晚把糖放进嘴里,甜丝丝的味道漫开来,心里却酸得厉害。她看着院里的妇女们,大家正小心翼翼地捡着地上的绣品,眼里有感激,也有后怕。王二家的走过来,把一块没弄脏的手帕递给她:“晚丫头,以后……咱们还做不做?”
苏晚看向陆战,陆战朝她点头。她深吸一口气,扬声道:“做!不但要做,还要做得更好!下次咱们绣龙凤呈祥,绣四季平安,让县城的人都知道,咱古杨寨的婆娘,手巧!”
夕阳把人影拉得很长,陆家小院里,又响起了穿针引线的沙沙声。林奶奶坐在门槛上,眯着眼睛晒太阳,嘴角噙着笑。远处,陆战正劈着柴,斧头起落间,像是在劈开这艰难的日子,劈出一条通往光亮的路。苏晚看着他的背影,忽然觉得,这七零年代的风,好像真的暖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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