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漫漫长路(下)
刘家屋外,刘五满脸烦躁地走来走去,时不时停下抓一抓头发。雪琅坐在门口,一下一下撕扯着手中的草杆。他已经不知扯了几根草,手指上是被划出的一条条细微的血痕。
屋里,女人的惨叫和稳婆低声的鼓劲混在一处,一刻不停地往雪琅耳朵里钻。
姐姐被送进屋里已经很久了,现下还是没生出来。
稳婆在门口探出头叫道:“热水不够了,家里若有糖也拿些来!”
雪琅猛地跳起来:“姐夫,我去烧水,你找些吃的给姐姐。”
说着,他往四周一扫便知道刘家放柴火的地方在哪,径直打水去了。
万氏本在屋里等着,见状走出来跟在雪琅身后,看着他搬柴火、倒水、烧水。
雪琅忙得脚不沾地,一抬头看见万氏魂一样跟在自己身后,立即明白她是怕自己趁乱顺走刘家的东西。
都这种时候了,还在算这种小账,全然不把姐姐的安危挂在心上!那好歹是他们刘家的孩子啊!
放在平日,雪琅定要耍弄万氏一番方解气,可现在姐姐的情况如此危险,他实在没那个心思,也不管万氏警惕的目光,自顾自地烧柴鼓风烧水。
万氏靠在门边打量了雪琅一番,皮笑肉不笑地道:“怎么就这么巧,让你碰上了,若不知道的,还以为你跟你姐姐约好了呢。”
雪琅抬眼皮看了万氏一眼,不说话,继续盯灶。可他眼睛大,就这么一瞥,倒像是对万氏翻了个白眼。
万氏不住地挑毛病:“哎,可知这柴不是你家的,添起来没个完了!”
雪琅抬头看万氏:“万大娘,您家独苗在我姐姐肚里,还不值这几根柴吗?”
接着,他低头继续忙活,口里奚落道:“孩子将来长大了,知道他娘生他时您为了几根木头斤斤计较,岂能不怨恨您呢?”
好个心里藏奸口不饶人的小崽子,万氏愤愤地想,跟他那个处处与自己作对的姐姐一个德行,不愧是一家人!
虽如此,她还是转身回屋里。一进去,里面仍然是春雨痛苦的喊声。万氏心里不禁打起鼓来,她毕竟生育过,自然知道春雨这样情形不甚好。
刘五慌慌张张捧着几块糖进屋,径直就要往里屋冲,万氏连忙将他拦住:“哎哟,里面都是妇人的血气,可不干净呢,你别进去了。”
刘五还是有些担心,伸着脖子往里屋张望,被他娘又推到门口,接过糖:“给我,娘办事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
万氏撩开门帘进了屋,一股浓烈的血腥气扑面而来。除了接生婆,阿云和另一个与刘家相熟的妇人也在帮忙。
看到万氏手里的糖,阿云眼前一亮,即刻跳到万氏面前,二话不说夺过糖送到面色惨白的春雨嘴边:“来,含进去。”
春雨被折磨的生不如死,下意识地撇开头。阿云好声好气地劝道:“吃了吧,不然更没力气生。”
听到这话,春雨才顺从地张开嘴,咬住糖块,喉咙里却仍是痛苦的呜咽。见春雨的模样,阿云眉头也皱起来。别人不知道也就罢了,她还不知道春雨的性子?若不是真的痛得忍不了,春雨怎会发出这种声音?
万氏有些嫌弃妇人生育的血气,靠在门边,先观察了一下春雨,又上下打量正专心照顾产妇的阿云。
这丫头,家里人都不在苦萍村了,她自己一个人跑回原来的老屋独住,岁数不小了,也不知道嫁人不曾,浑身上下透着古怪。
哼,若不是这样,也不会跟她这个儿媳妇合得来。
正胡思乱想,万氏被身后一人撞了一下,险些跌倒。她脸一沉,喊道:“谁啊!”
万氏身后,雪琅提着一大桶热水,桶边还搭着干净的布巾,正没好气地看着他。
万氏刚想开口,那边稳婆看到热水来了,连忙招呼:“快端过来。”
雪琅径直上前,万氏赶紧跟在后面,口中不住地道:“这是妇人生产的地方,你挤进来做什么?”
雪琅不理万氏,帮稳婆倒好水,回首直冲着万氏道:“我姐姐都这样了,您老人家不能帮忙就算了,好歹别在此处大呼小叫添乱。”
说着,雪琅把一个木盆塞到万氏手里:“热水肯定不够,烦您老人家再去烧些。”
万氏刚一张口,又被雪琅打断:“您不烧,那我只能麻烦姐夫了。”
雪琅其实从来没看上过刘五这一家,不过是为了春雨,面上总是唤刘五姐夫罢了。
果然,把万氏的宝贝儿子搬出来才算堵住了她的嘴,妇人这才不情不愿地抱着木盆出去了。
雪琅长吁一口气,转身帮忙,一面心想,都这种时候了还在想方设法耍婆婆威风,给人穿小鞋,也不知平日里姐姐在刘家都过的是什么日子。
就这样,春雨这场艰难的生育从午前一直拖到入夜。终于,婴儿的哭声打破了夜色的宁静,连头发都在滴汗的稳婆将一个粉色的小娃娃洗净包裹好,先给了只剩半条命的春雨看了看,然后慎重地抱着娃娃往外走。
雪琅赶紧冲到床边,低声叫道:“姐姐!姐姐!”
阿云原本面带喜悦,庆幸春雨好歹熬过了这一关,但看稳婆脸色不对,她多了个心眼,跟了上去。
外屋,刘五满脸期待地迎上稳婆,将新生儿接过去,喜悦地解开包裹,定睛一看,脸瞬间拉了下来,竟直接松手撇下包袱,转头就走。
“你做什么!”阿云尖声叫道,多亏她反应快,一步上前接住了孩子。
面对此场景,稳婆看了一眼万氏,苦笑着道:“恭喜恭喜,得了个千金。”
这稳婆也算看出来了,这家是想要个男丁,自己忙了大半日,累得要命,红包得少一半。
万氏心情颇为复杂,她一方面嫌弃春雨不中用,没给他生出乖孙孙,但另一方面,她内心又有些窃喜。若这次让春雨生下男孩,她以后岂不是要骑到自己头上作威作福?
万氏想着,脸上还是堆起笑容,领着稳婆去吃饭拿赏钱了。
刘五方才一看是个女儿,转头就走。万氏前脚刚走,他又折返回来,向阿云手里夺新生儿。阿云自然知道他来者不善,下意识地抱着娃娃往后躲,口中叫道:“你要做什么?这可是你女儿!”
“你一个外人,少在这里废话!”刘五脸色黑如锅底。
正不可开交,斜刺里冲出个人,一下子撞在刘五身上。刘五一时不察,被撞得倒退了好几步。
雪琅气得脸色刷白,眼睛却发红,他护在阿云身前,恨声道:“你敢碰我姐姐的孩子,我明天就叫你死!”
“你说什么?”刘五瞪大眼睛上前一步。
半大孩子的声音都劈了,吼道:“我只有姐姐一个亲人,她只有这一个女儿,谁伤她们我就跟谁拼命!”
万氏在外面听见吵闹声,连忙赶回来,看到雪琅正跟刘五对峙。瘦成一个条的孩子眼睛瞪得大大的,因为怒火而面目狰狞,有些吓人。她心想对方一无所有的孤儿一个,光脚的不怕穿鞋的,若真发起疯来倒是他们家不值当,便上前好说歹说将正要发作的刘五劝了下来。
阿云拽了拽雪琅:“走,进去看看你姐。”
雪琅跟着阿云走到门口,转头对万氏道:“万大娘,好歹是你们刘家的亲孙女,就这么让她一直赤着身子没件衣裳穿,这说的过去吗?”
万氏跳起来:“你们老仲家穷得叮当响,还跟我开口要东要西。”
雪琅冷笑:“这小女娃姓仲还是姓刘,您细想去。”
说完,掀开帘子进了屋。
房里,血腥味尚未散去,也不敢开窗开门让风吹着春雨,屋子里是满满的压抑气息。
阿云来到床头,将已经睡去的婴孩放在春雨头旁,柔声道:“快看,你的娃娃。”
雪琅给春雨掖了掖被角,打起精神道:“姐姐,你生了个女儿。”
春雨眼皮动了动,勉强睁开,微微侧头看了看包裹里熟睡的孩子,嘴唇动了动。
阿云不明白春雨想说什么,转头看雪琅,男孩赶紧答道:“小姑娘特别好,姐姐你放心。”
阿云会意,补充道:“我跟稳婆都看过了,是个全乎孩子,好得很。”
就是瘦小些,不过她娘怀她的时候过得那样,也不奇怪,倒不必多添一句让春雨白操心。
听了雪琅和阿云的保证,春雨长长舒了一口气,用微弱的声音道:“多谢,还好有你们在。”
雪琅眼尖发现春雨嘴唇煞白干裂,连忙倒了一碗热水送到床前,但春雨体力损耗太大,别说坐起来,便是动一动脖子都费力。
雪琅急得不得了,四处查看,捞了一节干净的麻布,将布蘸了热水擦在春雨的唇上,让热水顺着她的唇缝流入口中。
看春雨卧在床上,精气神被消磨了大半,雪琅十分忧心:“生了快五个时辰,肯定饿了,姐姐,你等等,我给你找吃的去。”
阿云连忙按住他:“我跟大姐去,你在这儿陪着你姐。”
雪琅口上应着,脸色却有些不放心。阿云挽起同她一起来帮忙的邻居妇人道:“怕什么,她媳妇给他们家生了娃娃,连口饭都不给吃?他们若真好意思不给,我家里还有点吃的,拿来给她垫一垫就是。你就守着你姐姐吧,保管让她吃上饭。”
雪琅安下心来:“谢谢两位姐姐,我跟姐姐一定记在心里。”
二人走后,雪琅继续用沾着热水的麻布一遍一遍耐心地给春雨擦拭嘴唇。慢慢地,春雨那本惨败的脸恢复了一点点血气。
“雪琅...”春雨勉强开口。
“姐姐,怎么了,有事我替你去办。”
春雨看了看旁边睡着的女儿,又看了看雪琅的孩子脸,努力抬起手,碰了碰他被汗水洗了一遍的脸颊:“累了你一整日。”
雪琅失笑:“这有什么的,怎么说起这话了。我不来帮你,难道还叫外人来帮你不成?”
春雨欣慰地笑了笑,把苦涩严严密密地压在心中。方才外面发生的事,她其实都听得清清楚楚。刘五讨厌这个女孩,意料之中。可真当这一切发生,还是由不得春雨不心寒。
看着忙前忙后的雪琅,春雨心想,她这相公有不如无,连雪琅这个孩子都比他靠得住、明事理。
“雪琅,姐姐还得麻烦你一件事,你务必答应我。”春雨道。
“嗯。”
“如果我有个什么三长两短,你好歹把我这姑娘养大。就当、就当看在咱们做了这些年姐弟的份上,给她口饭吃,让她长大成人。方才你也看见了,她那个爹和祖母,只怕都是靠不住的,我也只能赖给你了。”
说着,春雨眼前浮现处当年刚把雪琅捡回来时的记忆,想起后来路过的和尚给他们一字一句读的那封信。
原来...原来,迫于无奈向他人托孤是这样的心情。
雪琅没说话,垂下头往一旁的木盆里加了些热水,洗出另一条干净的麻布。
屋里安静的吓人,春雨有些担忧。毕竟,她白日里无奈向雪琅和盘托出了他的身世。无论对于她还是雪琅来说,真相只要摊开来,就不可能假装不存在。
一滴水落入雪琅面前的木盆,接着又是一滴,春雨警醒,发现许久没在自己面前掉过泪的雪琅正哭得一塌糊涂。
“怎么突然就委屈了?”春雨撑着身子想起身,但根本做不到。
雪琅这一哭,把旁边正睡着的小娃娃也惊醒了,张开嘴哇哇哭起来,一大一小,哭得相映成趣,此起彼伏。
春雨躺在床上,一会想安慰安慰这个,又想抱抱那个,真是左右为难。
雪琅勉强忍住泪水,用胳膊胡乱擦了擦眼睛,抬起头可怜巴巴地冲着春雨:“姐姐,你不要我了吗?”
“这是什么话?我哪里是这个意思?”春雨被两个孩子哭得心绪不宁,想安慰他们又使不出力。
雪琅手里的布巾掉入木盆中,他起身无措地站在地下,一下一下擦着眼泪。
春雨看着他这样,觉得眼前的场景分外熟悉,好像许久之前发生过同样的事。可她累得神思恍惚,根本想不起来到底那是何年何月何地何地。
雪琅也哭得有些恍惚,还是强撑着问道:“你不把我当弟弟了吗?还有...你为什么要把小娃娃托付给我,你要去哪里?”
春雨眼圈红了,她招了招手,雪琅吸着鼻子乖乖上前,牢牢握住她无力的手。
“雪琅,那我问你,你还愿意认我吗?”春雨轻声道。
“在我心里,我们永远都是一家人,你就是我最亲的人,永远不变。”雪琅好不容易忍住的眼泪又连成了串,可即便如此,他还是操心地将小外甥女抱起来搂在怀中,一边掉眼泪一边哄她。
说来也怪,可能真是一家人的缘分,虽然雪琅哭得一塌糊涂,但春雨的女儿却在他小小的怀抱和不熟练的拍打中慢慢静了下来,好奇地看了他一阵,又撑不住,眼睛眯起来睡去。
“那、那你方才干嘛说得好像要丢下我跟小娃娃似的?”雪琅委委屈屈地问道。
春雨张了张嘴,想把过去那五个时辰遭遇的痛苦细细道来,但最终说出来却是:“方才太难挨了,我怕自己撑不过去,留下这么个孩子在世上岂不是活受罪?思前想后,也就你能靠得住了。”
别说春雨,连雪琅都对她这次生产留下了巨大的心里阴影。
雪琅严肃地道:“姐姐你别怕,我已经长大了,我会出去干活、赚钱,给你买好吃的好用的,帮你把身子补养好。”
春雨苦笑:“傻孩子,我不用你养我,你先给自己填饱肚子才是正事。”
雪琅笑了笑,这才扭扭捏捏第抱着娃娃在春雨床边坐下。
两个人安静了一会儿,雪琅情绪逐渐平复,想起要紧事,凑到春雨耳边道:“姐姐,我看刘五对小娃娃没安好心。你白日里警觉这些,我这几日晚上都过来守着你们,别让他跟他老娘离孩子太近。”
春雨点了点头:“我知道。”
姐弟二人交换了个不言自明的眼神,在这片大地上,长久以来,愚蠢而毫无心肝的人为了求男丁而杀害女婴的传统从来就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对于在最底层的泥淖中摸爬滚打起来的雪琅和春雨,甚至不必说出口,他们就知道自己要警惕什么、保护什么。
门被推开,阿云喜气洋洋地端了一大一小两个碗。她把装着奶的小碗放到桌上,对雪琅说:“孩子他爸提前预备了一些奶存在井里,还偷偷摸摸不想拿出来,叫我一顿好找,快给她吃些。”
接着,阿云径直走到春雨床前:“赵家姐姐说家里有事先回去了,我好说歹说,万大娘才给了些米和粗糖,我给你熬得烂烂的,来,张嘴。”
“谢谢你,阿云。”春雨满怀感激。
“好啦好啦,将来有的是时间客气,快吃。”
春雨张开嘴,她其实没什么胃口,只是理智告诉她无论如何得吃点。
她一面努力大口吞咽,一面越过阿云观察女儿和弟弟。只见雪琅一只手牢牢兜住新生儿,一面用木勺小心翼翼地慢慢地将奶喂给她。
春雨又一阵恍惚,猛然觉得眼前两个孩子都像小时候的她。无论是自降生就不受欢迎的女儿,还是小小年纪就要学着像大人一样带孩子的雪琅,他们都是曾经的春雨。
“我一定不能死,我得好好活着。”
春雨心中诞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决心和情感,这个十八岁年轻姑娘的内心发生了某种变化,就好像这种新生的感情正给她从身到心包裹上无形的盔甲。
冥冥之中有什么强大的力量似乎已经先所有人预料到,这个年轻女人未来还有许多场硬仗要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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