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夏将尽

　　七月的午后，天气说变就变，一场突如其来的雷阵雨刚歇了没多久，太阳便又急不可耐地从云层后探出头来，炙烤着湿漉漉的大地。
　　空气里还带着湿润的泥土和青草气息，路边低洼处积着未干的雨水，映着蓝天白云，像一块块不小心打碎的镜子。

　　施忆佳和裴长青刚在书店看完初中的物理辅导书走出来。
　　两人并肩走在略显安静的街道上，正讨论着给班里的学生进行复习辅导的计划。

　　“……所以我觉得，给那些小家伙讲题，不能光讲套路，”施忆佳一边说，一边用手比划着，马尾随着她的动作轻快晃动，“他们基础不是特别好，所以得让他们明白为什么要这么解，不然换汤不换药，下次还得错。”
　　裴长青点点头，目光落在前方不远处一滩因为地势低洼而积起的巨大水坑上，雨水混着泥土，显得浑浊不堪。
　　“嗯，理解本质更重要。”他声音平和，注意力却似乎被那滩水分散了一些，脚步不着痕迹地放缓。
　　“没错！就像你上次给我讲那道物理题……”施忆佳正说得起劲。

　　突然，一阵急促的引擎轰鸣声由远及近。
　　一辆银色轿车毫无征兆地从他们身后的车道加速驶来，轮胎高速碾过那滩积水——
　　“哗——！”
　　混着泥沙的肮脏污水像一道突然掀起的灰黑色幕布，劈头盖脸地朝人行道这边溅射过来。

　　事发太过突然，施忆佳只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叫，下意识地闭眼缩颈。

　　事情发生得太快，几乎是在看到水花溅起的瞬间，裴长青脑子里没有任何思考的余地，完全是身体的本能反应。他猛地侧身，左手迅速探出，一把紧紧攥住施忆佳的手腕，用力将她往自己身后一带。
　　同时他健步上前，毫不犹豫地用自己整个后背对着污水袭来的方向，敞开的双臂将施忆佳严严实实地护在了他和身后的行道树之间。
　　泥水重重地拍打在他的后背上，发出沉闷的响声。
　　他白色的上衣瞬间浸透，染上大片大片的灰黄色污渍，湿漉漉地贴在身上，甚至有些水花溅到了他的后颈和头发上，狼狈不堪。

　　而那辆罪魁祸首的轿车，甚至连速度都没减，扬长而去，只留下一个模糊的车牌尾影。

　　施忆佳被裴长青牢牢护在身后，除了鞋面和裤脚溅上少许泥点，身上几乎完好无损。
　　她惊魂未定地睁开眼，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裴长青那湿透了的、沾满泥污的后背，像一面沉默而可靠的墙。

　　在愣了一瞬厘清事情原委后，一股火气“噌”地冲上她的头顶。

　　“wc！怎么开车的！有没有素质啊！”施忆佳冲着早已消失的车尾灯方向气恼地大喊，胸口因愤怒而起伏。她随即转过头，瞪向还保持着保护姿态的裴长青，看到他满头满脸的狼狈，又是心疼又是生气，忍不住抬手捶了一下他湿漉漉的胳膊，“你也是！怎么那么傻！直接就挡上来了？不会躲开啊！”

　　裴长青松开攥着她手腕的手，那触感温热而短暂。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一身的狼藉，神情倒还算平静，只是耳根有些不易察觉的红。
　　“没事。”他言简意赅。

　　“什么没事！你看你这一身！”施忆佳气呼呼地，但眼神里的关切藏不住。
　　她迅速掏出手机，动作利索，“车牌尾号好像是个‘8’，我记得大概路段和时间，必须报警！太没公德心了这种人！”
　　“这事不能就这么算了！我爸妈天天转发给我那么多科普视频，当我白看的吗？！”

　　她二话不说，直接拨打了交警电话，清晰准确地描述了事发经过、时间和地点，以及那辆银色轿车的大致特征和模糊的车牌尾数。
　　裴长青站在一旁，看着她条理分明、据理力争的样子，阳光照在她因激动而微红的侧脸上，仿佛镀了一层光。

　　交警的效率出乎意料的高，或许是监控清晰，不到二十分钟，便联系上了那位车主。
　　在电话里，交警核实了情况，并对车主进行了批评教育。
　　最终，在交警的调解下，那位素未谋面的车主不情不愿地通过线上转账，赔偿了一笔清洗费。

　　听到手机提示音，施忆佳看了一眼到账信息，二话不说，直接把全部赔款都转给了裴长青。

　　“诶？”裴长青看着手机屏幕上弹出的转账提醒，愣了一下，“这……一人一半吧。”说着就要操作手机给她转回去。

　　“不要！”施忆佳立刻按住他的手，故意板起脸，秀气的眉毛拧着，“我有的是钱！才不花那种没素质的人的钱呢！脏！”她语气坚决，带着点大小姐式的傲娇。

　　裴长青看着她这副样子，知道拗不过她，只好无奈地收下了全部赔款：“那……谢谢。”

　　“这还差不多。”施忆佳眉毛一挑，见他收了钱，脸上的“怒气”这才消弭了些许。
　　她看了看裴长青那身几乎能拧出泥水的衣服，果断一挥手：“走！”

　　裴长青还没从刚才那一连串的事件中完全回神，下意识地问：“去哪？”

　　“还能去哪？”施忆佳指了指他一身狼狈，“拿这‘不义之财’给你买身新衣服去！然后还得去洗个头，你头发上也溅到泥点了，黏黏糊糊的，得多难受。”
　　她安排得明明白白。

　　裴长青本想拒绝，觉得太麻烦她，但看着自己确实无法见人的模样，又把话咽了回去。
　　他在内心开始忐忑地计算起自己手头上有那少钱，担忧着那些华丽大商场里的衣服会不会太过昂贵。
　　如果价格太贵，他要直白地说他买不起，还是委婉地说衣服性价比不高？

　　——

　　施忆佳原本想着带裴长青去附近的漂亮门店里买，像班里的大多数男生钟爱去那些李宁、阿迪达斯、彪马店里买衣服一样。
　　但当她目光扫过裴长青身上那件普通的白衣和那条洗得有些发旧的裤子，以及他微微抿起的嘴唇时，心思细腻的她立刻改变了主意。
　　她状若随意地四下张望了一下，随后指着街对面一个看起来有些年头、但人气颇旺的服装市场：“喏，就去那儿吧，近，方便！”

　　裴长青顺着她指的方向看去，那市场门口挂着红底白字的廉价招牌，喇叭里放着促销广告，里面传来阵阵喧闹的议价声。
　　他有些意外地看了施忆佳一眼，她平时看起来……不像是会逛这种地方的人。

　　施忆佳却已经率先朝马路对面走去，脚步轻快：“快点啦，穿着湿衣服等会挨感冒！”

　　“这里……款式可能没那么……”裴长青有些迟疑。

　　“哎呀，临时换洗嘛，讲究那么多干嘛？舒服干净就行！”施忆佳不以为意，继续快步流星地走着。

　　走进了市场。
　　市场里光线有些昏暗，一楼因接地气而在炎热的酷暑里仍旧凉飕飕的。
　　脚底斑驳的地砖从款式和颜色上，都明显可以看出有了些年头。或许几十年，或许十几年，说不定地砖的年纪比施忆佳还大。

　　摊位密集，挂满了各式各样的衣服，来往的人熙熙攘攘。
　　施忆佳却像是入了水的鱼，灵活地在各个摊位间穿梭，认真地帮裴长青研究着。
　　最后，她带着他走进一家看起来品类齐全的男装店：“快看看，喜欢哪件？”
　　她伸出手去掀看衣服的图案，又去触摸研究裤子的布料是否舒服。

　　她拿起一件深灰色的上衣在他身前比划：“这件怎么样？颜色耐脏，款式也简单。”
　　下一秒，又拿起一条黑色的休闲裤：“这个料子摸起来还行，跟校裤差不多，应该舒服。”

　　裴长青跟在她身后，看着她为自己认真挑选衣服的样子，心里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填满了，温暖而妥帖。
　　他很少自己买衣服，大多都是李丽娟帮忙置办。
　　此时此刻望着施忆佳专注的侧脸，他心里酥酥麻麻的像是坠入了一团柔软的暖棉。

　　店主是一位热情的中年阿姨，看到一对样貌出众的年轻人进来，立刻笑着迎上来：“小姑娘带男朋友来买衣服啊？随便看随便挑，我们这儿都是年轻款式！”

　　男朋友？
　　裴长青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手足无措地站在那里，不敢看施忆佳。
　　施忆佳倒是落落大方，笑着摆手否认：“阿姨您误会啦，我们就是同学，好朋友！”

　　阿姨却一副“我懂”的表情，笑眯眯地在两人之间来回打量：“哎哟，还不好意思呢？你们俩站一起多般配啊，跟画儿里的人似的！”

　　裴长青站在一旁，耳根更红了，低着头假装认真看衣服，心脏却不争气地加速跳动。

　　施忆佳也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赶紧扯开话题，拿起一件简单的纯棉白色T恤和一条深灰色运动裤在裴长青身上比划：“这套怎么样？看着挺舒服的，码数应该也对。”
　　裴长青没什么意见，顺从地点点头。

　　“阿姨，这衣服可以试试吗？”她问。
　　“可以啊！那里有块布，把布拉起来就可以换了。”阿姨指了指角落，十分豪爽地说。
　　“裴长青，你去换一下看看合不合适。”
　　“好。”裴长青点点头，忸怩地走了过去，拉上布起来换衣服。

　　两分多钟后，裴长青拉开布，从角落中别扭地走了出来，声音压得有些低，不太好意思地问：“怎么样？”
　　“好看好看！那就这套吧！”施忆佳捧场道。
　　“多少钱？”裴长青转身问阿姨。
　　“衣服四十，裤子六十。一共一百。”

　　听到阿姨的喊价，裴长青没出口说些什么。
　　倒是一旁的施忆佳先叫上了：“一百块，那么贵啊！”
　　裴长青错愕地望着她。

　　“那里贵了，姑娘，你看这牛仔裤面料那么好，高档货来着。”阿姨说。
　　“我们刚才去那家衣服裤子差不多，那才90块！”施忆佳Q了一下裴长青，问他：“裴长青，是吧？”
　　“嗯。”这家店分明是两人逛的第一家店，两人没逛过别的，可瞧着施忆佳正朝他挤眉弄眼，他便也默契地点了点头。

　　“阿姨，便宜一点呗！88行不行，发发，寓意多好！下次我们还来买！”施忆佳磨着阿姨。
　　“这……”阿姨一脸难为情地模样。
　　“那算了，裴长青，你把衣服换下，我们去前一家好啦。”施忆佳转身就用手推着裴长青的背，一副决意要走的模样。

　　“好啦好啦，吃点亏卖给你们。”阿姨终于松了口。
　　“谢谢阿姨。”眼见计谋得逞，施忆佳笑得眉眼弯弯，像个狡黠的小狐狸。
　　“裴长青，不用换下来了，直接穿走它吧。”施忆佳爽快地决定，又对店主阿姨说，“阿姨，帮我们拿个新袋子装一下他换下来的湿衣服。”
　　“好。”

　　裴长青换上了干净的新衣，整个人顿时清爽了不少。那身沾满泥污的旧衣服被塞进了塑料袋里。

　　“搞定！”两人走出这家档口，施忆佳自豪地说道。
　　“你怎么会砍价？”裴长青错愕地望着她，看到了她不为人知的一面。
　　“我小时候跟我奶奶学的，好多年没用了，倒没想到现在还能张口就来。”

　　“你不买身衣服吗？”裴长青问。
　　施忆佳摇摇头：“不用了，有你这个挡箭牌，我衣服倒是没有沾上什么。”
　　说完，她又满意地打量了一下焕然一新的裴长青，随即抬手摸了摸自己其实只是发梢沾了一点点水汽的头发，夸张地叹了口气，“害，我头发好像也湿了一点，可我昨天才洗了头，今天真的不想洗了。”
　　她皱着小脸，表情苦恼，“每当我要洗头发时，我就恨不得去剃个光头。要是光头的话，洗澡的时候自己放点沐浴露搓两搓就完事了，省时省力。”

　　裴长青提着装脏衣服的袋子，看着她那副纠结的样子，忍不住顺着她的话问：“那你怎么没有付出行动？什么东西阻碍着你？”
　　施忆佳眼睛一眨，煞有介事地说：“我那不是怕刮风等一下假发掉了吓跑人家吗？”说完自己先忍不住笑了。
　　裴长青看着她狡黠的笑容，心头一动，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轻声却认真地说：“反正无论你变成什么样，我都不会被吓跑的。”

　　这话一出口，两人都愣了一下。
　　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周围市场的嘈杂似乎都远去了。

　　施忆佳的心跳漏了一拍，脸上有些发烫，她迅速反应过来，故意做出一个张牙舞爪的样子，压低声音：“那等半夜我就披着长头发，穿着白裙子突然冒出来找你！”
　　裴长青看着她故作凶狠却更显生动的模样，眼底漾开一丝极浅的笑意，语气依旧平稳：“小龙女下凡有什么好怕的？”

　　施忆佳：“……”
　　她一时语塞，脸颊微热，心里嘀咕这家伙什么时候嘴巴就跟抹了蜜似的了，都怀疑他是不是偷偷看了什么提高情商的书。
　　这话题算是进行不下去了。

　　她眼珠子灵巧地转了一圈，又有了新主意：“裴长青，不如我请你去理发店洗头发享受享受吧？我要去洗，你这头发也正好得收拾一下。”
　　她指的是他发梢溅到的泥点。
　　裴长青下意识就拒绝了，他不习惯这种“享受”，更不习惯让女生请他：“不用了，我……我可以在店里陪你，如果你需要的话。”
　　他总觉得让她请客不好。

　　施忆佳却不由分说地推了推他的胳膊：“就当陪我嘛！而且要是要你干坐着陪我半个钟头，我哪好意思啊？”
　　她放软了声音，带着点撒娇的意味，仰头看着他，“走走走，好吗？好吗？”
　　看着她亮晶晶的、充满期待的眼睛，裴长青发现自己根本无法说出拒绝的话。
　　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心里那点微弱的坚持瞬间土崩瓦解，最终还是妥协了，轻轻点头：“……行。”

　　附近就有一家看起来还算干净的理发店。推开玻璃门，凉爽的空调风迎面扑来。

　　施忆佳先跟店员沟通了一下，然后指了指裴长青：“帮他洗一下，好好按摩一下头皮放松放松。”
　　接着又对裴长青笑着说，“我也洗一个，陪你一起。”

　　裴长青按照指示被引导到一个洗头椅上。
　　他几乎是同手同脚地走过去，僵硬地躺下，脖子小心翼翼地搁在凹槽处，整个人绷得直挺挺的，双手局促又规矩地放在身体两侧，像一把随时准备测量水平线的直尺，连呼吸都放轻了。

　　负责洗头的中年男服务员都忍不住笑了：“帅哥，放松点，不用那么紧张，这不是手术台，我们也不吃人。”

　　刚在另一边躺下的施忆佳被吸引过来，扭头看过去，看到裴长青那副如临大敌的僵硬模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裴长青，你直挺挺的样子像木乃伊一样。不用紧张的，放松点来，很舒服的！”

　　被两人这么一说，裴长青顿时羞红了脸，努力想放松身体，却感觉更加无所适从。

　　帮施忆佳洗头的女服务员一边调试水温，一边随口闲聊：“你们是高中生吗？”
　　“是啊。”施忆佳答。
　　“难怪看着那么青涩。”女服务员笑道，手下动作熟练地开始打施忆佳的头发，目光在默不作声、紧闭着眼的裴长青和笑盈盈的施忆佳之间转了转，又试探着问，“你们是情侣吗？”
　　施忆佳笑了笑，语气自然坦荡：“不是，就同学，就好朋友。”

　　女服务员一副了然的样子，一边揉搓着施忆佳的头发，一边半开玩笑地说：“说不定等毕业，这窗户纸就捅破了。”

　　裴长青和施忆佳同时沉默了下去：“……”
　　裴长青感觉自己的脸颊在热水的蒸汽下更烫了，心跳声在耳边轰鸣。
　　而施忆佳也难得地没有接话，只是转回了头，盯着天花板，不知道在想什么。

　　洗头的过程确实如施忆佳所说，很舒服。
　　温热的水流，恰到好处的按摩，渐渐让裴长青紧绷的神经松弛下来。
　　他偷偷睁开眼，瞥向旁边，只能看到施忆佳模糊的侧影，她似乎很享受地闭着眼睛。

　　施忆佳先洗好，女服务员帮她吹干头发后，她便坐到休息区的沙发上，拿出手机专注地看着些什么。

　　等裴长青也吹干头发，清爽地走过来时，就看到她正对着手机屏幕笑得开心。
　　“你看什么呢？”裴长青在她身边坐下，一股清新的洗发水香气淡淡飘来。
　　“动画片。”施忆佳头也不抬。

　　裴长青好奇地凑过去看了一眼屏幕，上面正播放着色彩鲜艳的卡通画面，一个戴着王冠的小公主在说话。
　　他忍不住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肩膀微颤：“……小公主苏菲亚？”
　　施忆佳这才抬起头，瞪了他一眼，理直气壮地捍卫自己的喜好：“你懂什么？这是公主的必修课！”
　　看着她那副又认真又可爱的样子，裴长青从善如流地点头，眼底的笑意更深了些，顺着她的话说：“嗯，你说得对。”

　　窗外，七月午后的阳光依旧热烈，透过理发店的玻璃门，在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
　　店里放着舒缓的音乐，空气中飘散着洗发香波的味道。
　　裴长青望着娇嗔着的施忆佳，心里那片原本有些灰白调的世界，仿佛也被这明媚的午后，以及身边这个如阳光般的女孩，渲染得五彩斑斓，温暖而明亮。
　　刚才的意外、狼狈和小小的尴尬，都成了这个独特下午里，值得珍藏的记忆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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