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狗

　　傅知麟缓缓靠近，坐在了他身旁。

　　虞祯起身，绕到她身后，一手捧起她的发，一手散开她的发，轻声道：“这会只有凉水了吧？不将头发擦干睡觉会着凉，喝点热茶。”

　　他看不见她的神情，但她听话地倒了热茶，吹拂两口气一饮而尽。

　　用干净的布巾小心擦拭，他的手指时不时碰到她的脖颈。

　　指节轻抚肌肤，她的脖颈好似一根被拉紧的弦，放松中带着紧张，白皙中又潜藏着爆发后的血红。

　　他忽然有些后悔，后悔锁了这样脖颈两年，她会抗拒他也属正常，但他不急，用短短几日消除她心中芥蒂或许还是太急了，等他解决了刺客和林中郡，他一定会好好弥补她的。

　　“去睡一会，天亮之后吃点东西，这里的面食很不错，我让店家给你送来。”

　　头发擦得差不多了，他取了梳子来替傅知麟梳发。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要做这些事，但他就是想。

　　三千青丝在头顶的部分最为浓密，但越往下越显枯黄，甚至梳子轻轻一扫便断了。

　　他微微皱眉，寻来剪刀，捧起还未完全干的发尾，剪子来回几下有明显的发丝断裂声。

　　这一剪很果断，下一剪比之刚刚要更往上，声音的远近变化虽细微，但她能听见。

　　闭着眼，双手交叠在腿上，手指蜷缩，傅知麟不语，但顺从地接受虞祯的摆弄。

　　吹拂了几口气，虞祯看着被剪短好一截的头发满意点头：“好了，去休息吧。”

　　“王爷不休息吗？”

　　意想不到的发问。

　　虞祯起身的动作一顿，嘴角瞬间勾起弧度：“本王要给红鲤他们传信，你先歇息。”

　　傅知麟起身，瞥了眼地上的落发，淡淡答：“是。”

　　这一间房只有一张床，他们自然是要睡在一处的，毕竟，傅知麟是他从西玄娶回来的。

　　蘸墨提笔，虞祯不自觉抬头，傅知麟已经翻了身背对着他，发丝垂落他隐约可见一截脖颈，回想适才手上的触感，他的心竟然如跳动的烛火一般，来回摇晃。

　　勾唇一笑，他再度低头书写，又时不时抬头，看看她有没有再度翻身。

　　大概一年前甚至两年前的他也不曾预想，今日的他会觉得欣赏傅知麟睡觉也是一件有趣的事。

　　面对床纱，傅知麟呼吸平稳身体放松，俨然一股入睡的姿态，可她的双眼却紧紧盯着纱帐上的纹理，用耳朵看虞祯。

　　再一次醒来已经是日上三竿了。

　　缓缓坐起，扫视一圈，屋内没有虞祯的身影。

　　傅知麟听着门外的走动，目光停留在倾泻入内的地面的光斑上，影子里时不时有鸟掠过，静静的，孤寂的，她忽然很恍惚。

　　桌上已经留了餐食，她不记得虞祯什么时候出去的，也不记得有人来送过餐，她还没有丧失警惕，所以，是虞祯对她下过药了。

　　或许是昨夜的茶水，或许是哪里的香，无所谓了，虞祯是不想让她插手他的调查，不想给她什么可乘之机，可他又将她带在身边，她不懂，看不懂这是不是他的试探，她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留给她的还是面，但这会面已经涨了水，不好吃了。

　　今日回得晚了些，虞祯一推门便见傅知麟坐在窗户旁，低头翻看着什么，神情专注又淡漠。

　　是书，她今日出去过了？

　　“在看什么？”

　　她抬起头，答：“民间传说，托店小二买的。”

　　是在主动向他解释？

　　他点了点头，认下她的解释。

　　“今夜我们分头行动，你替我盯着油坊，有任何可疑之处不要自己行动，回来告诉我，我们一起商量。”

　　他特意用了“我们”二字，希望能拉近些和她的距离，没有提到自己的去处，也希望能勾起她的好奇，让她主动询问。

　　故作不在意，又故作很渴的模样，他给自己倒了些水，余光却瞥着窗户。

　　“王爷去哪？”

　　她真的问了。

　　心底忽一喜，他望过去，道：“我啊，我去赌坊。万蒙的名声在开了赌坊之后一泻千里，明面上赌坊与他无关，但赌坊出过事却受到庇护，我猜有异样，今夜去查一查。”

　　“好。”

　　说完这句，她又低头看起了故事。

　　油坊、赌坊，都无所谓。

　　月上枝头，傅知麟抱着双臂斜靠在墙，今夜的墙头没有野猫路过。

　　她面无表情盯着油坊后门，安静得仿若与黑夜融为一体。

　　虞祯会放心让她一个人行动？

　　不，他只是想看看，他不在的时候，她是怎么完成他交待的任务的，更重要的是，她会不会做些背叛他的事。

　　或许他自己也没有答案，他不想傅知麟让他失望，若是她有何异心，最起码他可以提前发现而后掐断，以免她走上不可回头之路。

　　盯着她的背影，虞祯也不自觉学起了她的姿势，抱着双臂靠着墙，和她一样与黑夜融为一体。

　　他们蹲守了几日，甚至潜入了油坊，却无功而返，虽然没有发现异样，但还好，傅知麟没有让他失望，这也算是一种收获。

　　又一日深夜，虞祯在太守府门前无功而返，他带着傅知麟从小路走，悄声道：“待明日红鲤他们抵达，我便接管了这太守府，好好挖一挖这府里究竟有什么秘密。”

　　他回过头，傅知麟也适时抬起头，看着他却无话，无话但又乖顺，他光是这么看着她就觉欣喜。

　　“我会让红鲤和松儿尊敬你的，不用担心。”

　　她没有回话，而是低下了头，以作回应。

　　虞祯轻轻勾了勾唇，视线垂下扫过她的手，他想，若是这会牵一牵她的手，会不会让她放下一些芥蒂？

　　这么想着，他也想这么做，于是，他伸出了手。

　　但傅知麟抬起了手，躲了过去。

　　他一愣，抬眼却见她神情严肃，抚着耳侧着身，似乎在找寻声音。

　　见识过她的听力，他也收起了心中涟漪，正色询问：“你听见了什么？”

　　“嘘——”

　　她闭着眼，转身望着两旁的高墙，轻声道：“碎步跑，脚步闷重......像是几个人抬着重物，还有说话声......”

　　虞祯脸色一变，三两步跃上高墙，踩着瓦片跃过一户人家，隔着月色，在另一堵墙下另一条巷子中，几个家丁模样的小厮抬着两个木箱左右张望，紧张地往太守府后门而去。

　　他沉下眼，转身回到傅知麟身旁，问：“能不能找到他们是从什么方向来的？”

　　她皱起眉，迟疑摇头：“听不真切。”

　　他望向巷子尽头，怀疑道：“这个方向出去，一边是油坊，一边是赌坊，走。”

　　他们跨到那些小厮运箱来的方向，站在岔路口，虞祯停顿一瞬。

　　最有可能出问题的地方是两个方向，他们二人兵分两路是最有效的，但他不能让傅知麟离开他的视线，他只能赌一把。

　　“走，去油坊。”

　　赌坊名声臭，油坊却冷冷清清，他若想藏什么，也会选择不起眼的油坊。

　　果不其然，油坊后门开了一道门缝。

　　“里面有声音吗？”

　　傅知麟站在他身后，皱眉迟疑：“听不真切，王爷，我不是神。”

　　这话里有些幽怨，虞祯一愣，陡然惊觉她竟然在抱怨。

　　能对他抱怨，傅知麟已经走出很大一步了，他很欣慰。

　　轻笑一声：“好，你不是神，那和我一起去看看，他们究竟在搞什么名堂。”

　　油坊后院，原本是枯井的位置此刻竟然出现了一扇通往地下的门，而那口井却被随意推到一旁。

　　虞祯上一回潜入时只往井里瞧了一眼，是个枯井，且没有绳索下井，他便也未下去一探究竟，这一错过倒是反而让他抓了这些人一个现行。

　　他和傅知麟趴在墙头隐蔽的位置，地下门从外朝里看是漆黑一片，他不确定这会里头有没有人在，便示意傅知麟按兵不动。

　　如此按兵，他们足足等了近一个时辰才又等到几个小厮回来运送木箱。

　　他默默打量，这几个小厮穿得寻常又低调，办事也利索，这会下去两人，另外两人留在地面候命，待下去的两人上来后，他们手里果然提着一只大箱。

　　“诶诶，不用下去了，般完这箱就可以了。”

　　地上的两人正要下去之际，从地下走出一人，虞祯认得，这是跟在万蒙身边的属吏。

　　“底下还有好多呢，都不搬啦？”

　　那小属吏差使他们搬回来井，复原后院，道：“大人要留一部分做后手，要是那位贵人瞧得上，咱也能翻他个几番，趁机捞一笔......”

　　这几人说话声小，墙头听得不是很真切，他零零碎碎听了个大概。

　　想必这小官吏口中的贵人就是他自己，可照他们所言，万蒙是要与他做生意，并不是给他制造什么勾结外人的假证据。

　　他转过头去，傅知麟也微微拧眉，似是感受到他的视线，她转头，两道视线忽碰在一起竟是透露出一些共同的疑惑。

　　忽然一笑，他们竟是对同一件事上心了。

　　待这几人走后，他轻轻翻下墙头，转身朝傅知麟伸手，可她似乎没有领情，只瞥了一眼便自己跳下了墙。

　　收起手臂，他也不恼，只问：“刚刚听到了些什么？”

　　“他们要和人做生意，留了一部分准备坐地起价。”

　　点头，和他听到的大差不差。

　　来到井前，他双手扶住井的边缘，缓缓撬动，轻轻用力，片刻，井被抬起了一角。

　　傅知麟将井滚远了一些，虞祯挑起伪装用的草皮，没一会，二人眼前赫然出现通往地下的入口。

　　两人对视一眼，虞祯走在前头，轻声道：“你在上面等我。”

　　“我想看看是什么。”

　　诧异回头，傅知麟眼中隐约有着好奇，那是对未知生出的探索兴致，虞祯看得懂这样的眼神。

　　他更倾向让她留在地面放风，但这兴许是她第一次主动开口要求，他有些犹豫。

　　许是他这突然的沉默带来了几分微妙，傅知麟垂下眼后退一步：“我待在上面。”

　　她又是这样了，疏离又淡漠，他好不容易缓和的关系又退回去了。

　　只是一个小小的请求而已，虞祯不想做那么小气的男人，便开口道：“跟我来。”

　　火折子一吹，微弱的火光照亮了甬道。

　　这是一条非常普通的底下通道，虞祯在两侧摸了摸，捻了捻指上的灰，不算干，墙面不整，这脚下也是凹凸不平，看着还很新，像是匆忙挖出来的。

　　火折子在前，他回头看了看傅知麟，她就安静跟在他身后，还与他对视了一眼。

　　“你觉得里面会是什么？”

　　“不知道。”

　　他就知道她会是这个回答。

　　没走两步他便看见门，没有迟疑，他直直朝前，进入存放室。

　　目光所及是十几个木箱，全部平放在地面，每一个木箱皆上了锁。

　　将火折子交给傅知麟，他准备用蛮力撬开。

　　“等等。”

　　傅知麟忽然开口：“我来。”

　　他又一次惊讶。

　　重新拿回火折子，他看着傅知麟取下发上簪，蹲在木箱前仔细观察锁，又对比了簪和锁孔，而后将簪尖细的一端插进了锁孔。

　　他不知道她还会这个，他不知道上战场杀敌还需要会这个。

　　“你......”

　　“嘘。”

　　火苗晃动，他忍下好奇，也蹲在了她身边。

　　捅开这个锁似乎有些费劲，他看着傅知麟拧起眉头，额头微微有汗。

　　她可能有些急，他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臂，示意她不要急。

　　火苗又一次晃动，吧嗒一声，锁开了。

　　傅知麟看了他一眼，这一眼似乎昭示了什么，虞祯心里忽然有些紧张。

　　“打开。”

　　两人共同起身，傅知麟缓缓打开箱子。

　　比黑夜更黑，只一眼就要将人完全吞噬，与黑色同化。

　　是黑弓，整整一箱子的，西玄黑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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