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

　　船上死人了。

　　死的人是一名普普通通的蓬莱外门弟子，相貌平平，武功平平，是人堆里最不显眼的那一个，多了他少了他都一时之间不会有人在意的那种。可就在昨晚那样一个慌乱的夜晚，他无声无息地死在了自己的房间里。

　　第一个发现的人睡在他下面的房间，梦里似有雷声轰轰，暴雨倾泻，那雨点格外真实，真实到把他从睡梦中击醒，他暗骂了一声摸了摸自己的脸，从床上爬了起来。正准备上楼去谴责他那没良心的同门，却在点燃烛火的一瞬间看到了手上沾染的红白混合物。

　　一声凄厉的尖叫将所有人从他们的漆黑的梦境中唤醒。

　　一个人怎么可以流出这么多血？他们看向顺着缝隙流淌出房门，滴落到底层的血迹不住发想，从人体里流出来的液体随着时间的流逝慢慢变成了另外的一种颜色，黏稠而又腐朽，如他们航行之际见过的从大海深处冒出来的黑色异物，在海面上迅速扩散，并散发着一股格外难闻的气息，像是已经在这里放置了很多年，显露出一股难以言喻的陈旧感。

　　没有人敢推开门去看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直到云宸急匆匆赶来了现场，一头乌黑的长发也只用发簪草草挽起。众人见她来了，连忙让出一条能让人通过的道路让她进去。她在路上已了解到发生了什么，但猛一走到房门外还是被吓了一跳。从门缝中蔓延出的液体无声无息随着海船的摇晃向四周溢去，流到她的鞋履之下，她似乎感觉到这股东西从已死之人身体里流出，却有了自己的生命。自然是已死之人，不会有人流了这么多血还能活着。

　　她稳住心神，深吸了一口气，这才猛地将房门推开。这扇门没有上锁，她的力气足把门推到了最顶处，又因为到了轴承的极限而微微的反弹了回来。甫一推开，房间里那股过了夜的血腥味如同找到了出口一般，扑了站在门外的人们一脸，她首当其冲，那股比起寻常血气更浓的味道熏得她作呕，恨不得将肚肠里的一切都掏出来放到海里去洗了才好。云宸忍住那股腥气，抬头望向黑漆漆一片的房内。

　　此时天色还未太亮，房里没点蜡烛，又或者那根蜡烛早就在漫长的夜里流尽了最后一滴泪，云宸抬头望去只能看到一条尸体横陈在卧榻之旁，除此之外，房间里什么人都没有。

　　她接过旁人手中递过来的灯，伸手向前去照亮那一片昏暗：尸体以一种平静的姿态倚靠在床边，除此之外，看不出什么异状。绕过蜿蜒的血迹，寻了几处干净的地方落脚，云宸走到了他的身边，看清了现场的模样：血迹来自于死者的头部，并粘覆在了床头的柱子之上，他面上透露出一股浓郁的痛苦，就连死亡也无法掩盖他眼中的那股惊恐之意。整间房的布置与其他弟子无二，而粗略观察他的身旁，只有一本书略有异样：它看起来跟寻常的书似乎并没有什么两样，但它被死者紧紧的钻在手中，云宸想伸手去夺，一时还掰不开那僵硬了的手，但被翻开的书页向见到它的人静静的展示着，这是一本空白的，没有任何字迹的书。

　　“不像是外力因素所致，没有在他身上检查到其他伤口。”贺楼应朝她摇摇头，解下手套和面巾回复道，“应当就是自戕所至，但我总感觉他在死前受到了很重的惊吓，以至于只有死亡才能让他从那样的恐惧之中脱身出来。”

　　“惊吓和恐惧……”云宸喃喃自语道，她无法不去回忆起昨日的情形，但蓬莱弟子多年来纵横海上，见过的奇闻怪事虽不敢称最多，但也不至于会被活活吓死，而且是在已经确认逃离了鬼船的控制范围之后，在一个所有人都陷入沉睡的夜晚。

　　她引众人回到了议事厅，让手下的人先将那座房间封闭，不让任何人进去。“近日之事，真是有劳几位少侠了。”她也没有想到过就在短短的一昼夜之间，居然能接二连三发生如此之多的怪事，平常遇到一件，汇报上去的事件经过都得写好几叠纸，这回不仅事情接连发生，还牵扯了无辜的其他人进来，她一时心烦意乱得很，不知该如何理清当下的头绪。

　　几人刚坐下，还没等侍女斟好茶，那扇刚被关上的门又被咚咚敲响，“什么事？”她已经快要失去对周遭一切事物的耐心，都不去顾忌身旁还坐着外客，直等着外头来的人赶紧把事情汇报了让她立刻能做出决定。

　　报信的弟子这才打开房门，探进来半个身子开口说道：“昨天我们救起来的人，他们闹着要把他的尸身抛到海里去……”

　　“好大的口气！也不看看这里是谁的地盘——”她猛地站起身来，双手重重拍在木桌之上，震的桌上茶具叮叮作响，“当蓬莱方家是死的吗？谁要下去，便让他自己下去，我船上留不得这种人。”

　　“掌事莫怪，只是这人已经被祂夺了命去，就自当放其尸身回归大海。”门外传来纸扇被展开的声音，一道人影倒是推开了堵在门口的弟子，大摇大摆走了进来。来人是个看起来三十余岁的男子，身量中等，未留须发，身着一件纷华靡丽的纺金广袖袍，手持一把绘了山水的扇子，看起来一股土地主附庸风雅的味道。他旁若无人地走了进来，丝毫没有被救了之后的感恩戴德，反而是摆出一副登堂入室的姿态，视此处为无人之境，自顾自地坐了下来。

　　众人皆被他这一态度弄得一头雾水，他也不开口，只是自己给自己斟了一壶茶，装模作样细品了一番之后，还要咂咂嘴表示觉着这茶不对胃口，这才跟众人说起话来：“人，生如浮尘，于缥缈天地之间，不过旅人过客；魂，顺万物而起，亦将归乎天地之间。”他招招手，示意众人坐下来慢慢听，但大家还是尽量和他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倒要看看着癫子能说出什么话来。

　　“而祂，将收纳世间所有的魂灵，渡他们前往彼岸，享无边极乐。既然那小兄弟的魂灵已经跟着祂走了，为什么不把他的尸身一同还给万物呢？”他张嘴就是一些神神鬼鬼的话语，叫人信或不信都不是。说这些话时，他的眼睛朝着四周到处乱瞟，不是望着空气喃喃自语，就是对着地板自说自话，好像他口中的那个祂，一直都陪伴在他们的身旁。

　　而说到最后一句时，他终于收回了游荡的目光，将视线锁定在了贺楼应身上，“呵呵，归于万物……”他的眼睛在一刹那之间变得跟那个死人一样，眼珠突出，视线凝固。让贺楼应很难不想起刚刚触碰到的尸身，冰凉而僵硬，尽管刚刚已经净过了手，但那股异样的触感还是残留在了指尖之上，死亡的气息缠绕着那个衣着华贵的男人，他心里忽然冒出这样一个想法。

　　折玉没被他这股神神叨叨的话唬住，她自有记忆以来便学着推演天机，可从未算出过这种事来，她拧出一个笑容，对着这个自来熟得不得了的家伙说道：“既然如此，那为何你不随了那劳什子东西魂归了去，现在还坐在这，岂不是对不起你口中的祂？”

　　“非也非也，在下命薄，实在是无福消受这等福气啊，但我瞧这船上还是有人能够如此幸运的，让我瞧瞧……年龄最小的那个女娃娃，还有……”他的视线滴溜溜地转，最终还是锁定在了面前人的身上，“还有这位小兄弟，也是被选中的人哇。”

　　长刀在他说完这句话的下一秒被紧压在了他的颈侧，“再说此等毫无意义的话，我就先送你到海里去和你的朋友们见面。”靳煜言面色冷得像冰库里堆了上百年的雪，像是被这格外冒犯的话语触到了逆鳞，持刀的手格外得稳，谁也不知道他下一秒会不会就将面前的这颗头颅砍下来。

　　可那男子却并未感到胆怯，“无妨无妨，若是杀了在下，那诸位也只好和在下一起碰碰运气，看祂还愿不愿意多收几个迷路的魂灵咯。”

　　那扇门又被敲响了，这一回比之前还要急促，甚至都没等里面的人搭话，外面的人就已经开口了，“不好了云掌事，海上起雾了。”

　　云宸甚至都不愿多走几步去把门打开，她就近开了最为方便的窗户，窗外，浓郁的雾气如云层坠落，将整个海面淹没，船也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一般，不敢轻易动弹。“指针，罗盘，全都失灵了，也看不见天日，照这样去航行，肯定会迷失道路的啊掌事！”舵手焦急的声音从外头传来，她心好乱，全船人的命现在都压在了她的决定之上。“按照你的经验，这雾还要多久能散？”

　　“这……这我也不清楚啊，小的之前也没见过这么大的雾啊。”

　　那男子不急不缓，偏要等到外头的人说完了他才开口，“所以呀，不想大家都一起死在这里，就还是要留在下一命的，还没有自我介绍吧，鄙人姓宋，单名一个观字，诸位若是想活下去，就最好把刀从在下的脖颈处拿下去。”

　　“这艘船上只有我，能带你们走出这片浓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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