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只是一个表妹

　　沈畅没有出声。事实上她从听到这是薛然奶奶的时候就已经僵滞了，而现在，她心里只有一个念头——马上钻进一个地洞，钻到地心以下！然后填上一百层土，狠狠踩平！再埋，再踩！再埋，再踩！永远别让她出来！永远别让她再多听一个字了！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她不能回想刚才是怎么在大庭广众之上反复喊人家小名的，她此刻内心像漫天的惊涛奔卷翻滚，又像无数的战鼓激鸣狂擂，连双耳都嗡嗡的，快没有知觉了。

　　她整个人像被坚冰凝固了，又像置身于野火，脸都熟得冒烟，幸好站在背光面。虽然目前没人发现她的异状，但不妨碍她整个人已经傻了。

　　路春原有些不好意思，但大方地笑着说：“是我们误会了……我和畅畅还以为老人家带了个小孩子，就担心孩子跑远了！”

　　没错，当时沈畅听到老太太用的称呼是“孙孙”，下意识就觉得是个小孩，应该五六岁，也可能七八岁，总不会超过十岁。谁知道居然……

　　仿佛回应她内心的疑惑，薛然向路春原道了声谢，解释说：“我奶奶她老家的方言里，是习惯用叠字的……”

　　“哦原来是这样，没事没事，一点小误会！”路春原摆手一笑，很是高兴，“正好，我们一起看第二场！……哎呀真是太有缘了！”

　　“是啊，我也没想到……”薛然下意识地望了沈畅一眼，又赶忙打住，拿起手上的饮料问路春原，“路老师，口渴吗？”

　　“你喝吧，我不喝饮料。”

　　薛然连忙说：“那我再去买。您爱喝什么？……那家店有矿泉水，苏打水，牛奶，也有番石榴汁。”他望向沈畅。

　　“不用不用，第二场马上开始了！”路春原没在意话里的细枝末节，连连摆手，“你可别走了，免得被人群挤散了！”

　　沈畅脸还熟着，连话都说不出，随着路春原僵硬地摇了摇头。

　　幸好，时间替她解了围，广场的彩灯再次熄灭，巨幅画面又从湖面徐徐浮现。人群又是一阵喝彩和骚动。

　　第二场是《花木兰》，同样色彩绚丽，画面震撼，木兰英武拔群，骑着骏马几乎要腾出水幕奔到广场上来，引发人潮一阵又一阵的鼓掌和惊叹。

　　可惜，沈畅已经不能像欣赏第一场一样全心投入了，甚至这些美丽精奇的画面都没能入脑，因为她还没从刚才的巨大尴尬中缓过来。

　　她扪心自问，这辈子都没遇见过这么大的尴尬。把她从出生以来的尴尬加起来，都抵不上现在的十分之一。

　　——还能过得了今晚吗？

　　她有些希望灯就这样一直熄着，电影就这样一直播放，大家就这样一直不说话，那她还能苟延残喘。

　　但，不管她内心如何煎熬，时间不留情，第二场电影在雷鸣般喝彩中又结束了。

　　满场彩灯再次亮起，大小喷泉蓬勃明艳，人们散了一部分。可时值周末，时间也还早，才刚刚九点钟，因此大部分观众还依然在广场上散步谈笑，购买小吃。

　　他们四人所站的位置也恢复了一片明亮。

　　“好厉害哇，”老太太心驰神往，还在拍手，“花木兰就是威风哩！”

　　“是啊，”路春原兴致勃勃地接话，“巾帼不让须眉嘛！”她大概明白为什么老人家对那小老虎气球这么爱不释手了，同样也是威风凛凛嘛。

　　虽然人家孙子不是小孩子，但奶奶喜欢，也就足够了。她问道：“这气球我们先替您拿着，还是小薛替您拿着？”

　　薛然这才注意到这只神气的小老虎气球，不由露出喜爱的笑容：“……这气球真好看啊，是路老师给奶奶挑的吗？谢谢路老师！”

　　“不是我，是畅畅！”路春原爽利否认。

　　随着对方目光移向自己，沈畅的理智让她赶忙费力地拉出一个礼貌的微笑，僵硬地点点头。

　　还行，老奶奶和她的小孙孙果然喜欢，预期目的达到了……就是吧，如果这位小孙孙再年幼十岁，且与她不认识，那就好了。

　　老太太摸着气球，也开怀地连连点头：“是这小妹妹张张选的，就唯独一个！……是不是啊张张？”

　　她一时没听清沈畅的名字，又带着方言口音，误把沈畅叫成了“张张”。

　　薛然连忙纠正她的发音：“奶奶，不是张张，是畅畅。”

　　他声音清晰好听，说到“畅畅”两字时，沈畅的心中忽然微妙地震了一下，她感到脸上又瞬间发烫，连拂面而来的喷泉水气都是热得出奇。

　　薛然话一出口也发觉了，下意识望了她一眼，掩不住紧张地又低下头，继续与奶奶说话。

　　“畅畅哇，晓得哩。”奶奶依旧笑得开心。

　　“对，她是我的同学……”薛然又介绍路春原，“这位阿姨是她母亲，也是我们学校的老师。”

　　“啊哟，有缘哩，哪想着遇上讲讲话，原来是饮饮的老师和同学！”老太太欢喜极了，连忙拉着路春原问，“老师，饮饮功课好不好？”

　　路春原连忙说：“他在实验班，肯定是不错的……不过我不在他的班，畅畅比我清楚吧？畅畅？”

　　一听问到自己头上，再一看老奶奶满脸急切地望着自己，期待着回答，沈畅连忙答道：“……很好！”

　　老人家一下子高兴得合不拢嘴，“那好！”“那好！”接着又问，“在学校里乖不乖？”

　　沈畅照着上一句接口就说：“很乖！”

　　话一出口她才反应过来，恨不得又挖一个地洞钻下去，猛地拽紧了路春原的手臂。

　　路春原笑着数落她：“冒冒失失的！”然后以长辈的身份诚恳回答：“小薛懂事又有礼貌，是一个好孩子，奶奶放心吧！”

　　“谢谢老师哇……老师和同学对饮饮可真好哟！”

　　欢欢喜喜间，他们动身往前走，慢悠悠地散步。

　　路春原和沈畅惊讶地发现，这老太太虽然年纪大了，但步伐稳当，身姿健朗，一点不用人搀扶。

　　“奶奶，您身子骨很硬朗啊！”路春原率先称赞。

　　“哪里哟，不如年轻时候喽！”老人爽朗地一笑。

　　薛然笑着对路春原说：“我奶奶现在还自己下地种花种菜呢！”

　　“这么厉害呀！”路春原猛然想起他送来的那几样小吃，很自然地脱口就问，“你上次送的那些吃的，是奶奶做的吗？”

　　“对，都是奶奶亲手做的。”薛然点头，眼中闪动着亮光，“路老师，你们觉得好吃吗？”

　　“那可不用说了……”

　　“老妈……”沈畅感觉情况不对，红着脸暗地里拉了拉路春原，试图阻止她后面的话。

　　没有用。路春原正满怀兴奋，压根没注意到沈畅的轻声提醒，“……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我当时还说你家里可真会做东西……原来就是奶奶的手艺啊！奶奶的手艺太好了！畅畅特别喜欢，她一个人吃都不够……”

　　老妈！求你了老妈！……就一定要说这些吗？我的老妈！

　　她心里绝望呐喊着，简直想要插上翅膀飞离他们的聊天，却见老太太转过头，兴高采烈地望向她：“畅畅喜欢呀！好哇，阿奶再给你做多多的……你喜欢哪样？”

　　路春原连忙抢着婉拒：“不了，上次已经足够了……别把您给累着……”

　　“一点点的事，哪里就累哟？”老太太拉着沈畅，眉开眼笑，“喜欢什么阿奶给你做，不怕不够的，饮饮也会做……”

　　沈畅一惊，为了避免她继续提起这个要命的小名，连忙顶着狼狈的神情强笑着接话：“谢谢奶奶！……那奶奶喜欢什么呀？我再给你买两个气球好不好？”

　　沈畅转移话题的能力还是强，立刻就把老太太的兴趣从做小吃上成功转开了，重新开始了一连串的其他话题。

　　“奶奶家里种了什么花？”
　　“晨练练什么？八段锦还是太极剑？”
　　“经常来市区玩吗？对，有好几个公园……”

　　路春原见她们聊得开心，也没有去打扰，心中还有一丝别样的欣喜和安慰。自己的爸妈，也就是沈畅的外公外婆，因为春微的事早早去世了；而沈畅的爷爷奶奶，早年就和小儿子在香港定居，现在年老身体不好，也在香港疗养，虽然逢年过节会照例互相问候一句，但毕竟还是生疏。

　　畅畅，一直没能享受过祖辈的疼爱，现在与这位老人家这么投缘，也算是一种额外的填补。

　　小薛显然也很体贴，同样没有去插入她们的聊谈，而是一直找话与自己聊天。真是个贴心的好孩子。

　　路春原感动并欢喜着眼前的温馨一幕，迎着细碎水珠和晚风，漫步前行，只觉得心舒意畅，早已把姚乐忘到了脑后。

　　走了一段，路经一个果汁摊子，摊主热情主动地朝他们招呼：“来来来，新鲜的果汁！现榨现喝！……奶奶，来个西瓜吗？打成汁刚好够你们一家人喝！”

　　沈畅母女和薛然都微微一怔，但谁也没有先出言纠正这个“一家人”。

　　沈畅低头问：“奶奶，想喝吗？”

　　“来嘛来嘛，我这西瓜又沙又甜，天气这么热，一人来一杯！”摊主热情地招徕。

　　“好嘛。”奶奶情绪很高，笑容从开始就没有停过。

　　“马上来！”得到了首肯，摊主喜气洋洋去切西瓜，他的妻子则准备杯子。

　　她一面拿杯子，一面笑盈盈地夸赞：“你们家的两个孩子真好看啊，上高中了吧？”

　　路春原不由得有些自豪，“是啊，都在南梧念高中。”

　　老板娘睁大了眼睛：“南梧啊！那可是省重点，太厉害了……哎呀，我侄儿学习很不错了，都没考上呢！你家真有福啊，两个孩子都考上了！”

　　“哪里，也是运气而已，还要看后续的努力……”

　　路春原喜滋滋地答话。只把对方话里的“你家两个孩子”，和前面的“一家人”一样，都给忽略过了。

　　在这一片恭维和谦虚里，沈畅手机一亮，接到了姚乐的信息。

　　姚乐：“大姨一定急着找我吧？我马上就过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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