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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气预报说的有雪,已经过了三四天还没落下来。
傅喻钦冬天的穿搭很有规律,下雪前再冷,不过加一件外套,下雪后才能轮到正儿八经的冬装,往里面塞一件加绒卫衣。
还有一个学期高考,再游刃有余的人,也挤不出多余的时间来,之前接的各种活已经完成,暂告一个段落,今晚临时有老客户央求他再接一个,说有急用。
他对这客户有点印象,一个和城的富二代,给钱很大方,学的是计算机系,从学长那里听说傅喻钦之后,就再也没自己动手写过作业。
富二代作业要的临时,要求却不低,再三加价,傅喻钦最后没拒绝,接了就不推说除夕会完成的慢,只说明早会发过去。
尹国飞有多少胆量他很清楚,他在家里等了一会儿,人没回来,就知道又是出去赌钱了,这才趁着黑夜,去网吧开了机子。
对面千恩万谢,订金转得很迅速,傅喻钦咬着烟,从下午开始弄,在网吧熬了个大夜。出来的时候天蒙蒙亮,眼睛还不适应自然光,下意识微眯。
他前脚刚出来,后脚,赖子他姐夫就拉了卷帘门。两人一块儿站门口抽各自剩下的半支烟。
“不赚了?”
网吧也算半个服务业,越是假期,也越是忙,相应的赚的也更多。赖子他们家一脉相传,都爱挣钱。看今年这么早就关门,傅喻钦调侃了一句。
“今天除夕,明天就新年了,跨年还在上班,也太凄惨了点。”去年还恨不得除夕有48小时的人,今年突然想起还有下班这回事,“再不回去,老婆孩子得不让我进门了。”
他家前年生了个女儿,正是最招人疼的年纪,宝贝得紧,提起来就满脸笑。
“你也赶紧回去吧,新年大吉的,也放个假,”老板笑道,“别年纪轻轻就垮了。”
天冷,说句话,呵出来的都是白气。这会儿正是一个城市最安静的时候,只能听见远处不知道哪里传来的,竹扫帚扫地发出的沙沙声,和零星几声微弱的鸣笛。
傅喻钦从烟盒里敲出一支烟递出去,声音有些沙哑,应了声:“放心,哪儿都硬,骨头最硬。”
这话带点男人间的不可说,老板笑骂着摇摇头:“你小子,就仗着年轻!”
赖子姐夫拍了拍傅喻钦的肩膀,没多说什么,道了声告别和新年快乐,率先走出去。
在旁边的垃圾桶上按熄烟头,站到眼睛逐渐适应光线,他掏出手机,有几个未接通话,傅喻钦都没管。
径直打开微信,看清那个凝着露水的百合花头像,
这个点还太早,没公交,傅喻钦也没准备打车,把手机揣回兜里,慢慢踱着,往青禾街的方向走。
过了这么久,他还是觉得逢城的冬天烦透了,冷里透着湿和阴,风像不急不慢的软刀子,直往骨头缝里扎。
曾经也有人常常说,最讨厌的就是冬天,但后来还是那个人,明知道逢城的冬天最难捱,还是义无反顾带着他来了逢城。
回忆刚起一个头,就被傅喻钦按捺住,自嘲地笑笑。
杜渐鸿有两年受青春小言荼毒,和女同学打成一片,借来很多悄悄看,有次装文艺,看着傅喻钦故作深沉,说:“我觉得,你是我见过的,最理性的人。”
油腻的气泡音,还没等傅喻钦准备好要吐,旁边已经听到龇牙咧嘴的赖子已经一拳打过去,质问杜渐鸿到底是不是脑子有病?
但细究来,“理性”这个词放在傅喻钦身上,确实没有半点违和。
青禾街渐渐苏醒过来,今天除夕,街上的店却基本还是都开了门,有人看见他过去,悄悄打量,眼神里带着猜测和某种了然,以及少数隐隐的惊诧。
这么多年,傅喻钦就是被浸泡在这样的眼神中。
生存逼迫他要冷眼旁观世界,渐渐的,有些东西在刻板的习得动作里成为本能,自然而然,也就能习惯独善其身。
毕竟物竞天择,适者生存。
又起大雾,初升的阳光穿过茫然的云层,泛着僵硬的青色。
径直走到街尾,王思霏恰好打开店门,瞧见他,喊住人。
“还活着呢?”她声音带着点有气无力的沧桑,眉头一拧,“柳姐丁哥给你打一堆电话,差点报警。”
最后一句是思霏胡乱加的,如果不接电话的是林听榆,那自己肯定会报警,换作是傅喻钦,那就很正常。
大概是从认识的那一天开始,王思霏就一直有一个认知,比起人类,傅喻钦似乎更像是某种微小生物,比如野草,总之理应是食物链底端的存在。
偏偏这人生命力却顽强到惊人,所谓祸害遗千年,烦恼和困难这种词放在他身上未免太过软绵绵,因为十八岁前,傅喻钦就已经能硬生生地熬过一切。
手机里是有几个未接电话,傅喻钦猜得到是要说什么事,但现在太早,回过去也太打扰。
王思霏脸色差到极点,眼下青黑,没化妆,像太阳一出就能被收走的女鬼。但再怎么憔悴,最多也就是能躲在屋檐下逃避阳光,天一亮,还是得老老实实开门,理货,招待客人。
她能跟自己过不去,不能跟钱过不去。
“进来喝一杯?”
“一大早就开始喝,不养生了?”
“喝水!”王思霏翻了个白眼。
傅喻钦没进去,微眯着眼睛,适应逐渐强起来的、却没什么温度的阳光,直接问:“又分了?”
“你不是看到了?”王思霏自己也知道,每次分手,自己的样子有多不人不鬼。
“真分?”
把拉卷帘门的铁钩靠在一边,王思霏没说话,眼睛里的情绪像一汪死水。
傅喻钦不再问了,耸耸肩,收回视线。
他们都不喜欢王思霏这个男朋友,并且毫不掩饰,有时候恋爱脑上头,王思霏也会觉得不得劲。但她知道,男人愿意否定另一个男人,是因为真拿她当朋友,才会这么仗义。
青禾街这片的店面,都是有些年头的自建房,二楼住人,一楼出租,年头久了,水泥地板起皮鼓包,坑坑洼洼泛着潮。要说人流量,实则不算少,过了九点,早上买菜的刚走,别的摊刚摆上,已经又来了客人。
招待完一个来买新年衣服的,王思霏端个塑料板凳,嘴里叼了个苹果,也没问傅喻钦,自顾自坐下。
收了富二代发来的尾款,傅喻钦边回消息,边直截了当地问:“你昨天跟林听榆商量什么了?”
咬了口林听榆带来的苹果,王思霏微眯着疲倦的眼。故意呛他:“怎么不自己去问你表妹?”
有人摆了摊子卖糖糕,他随手拍了张照片,等反应过来,已经发了出去。
王思霏刻意强调了后两个字,她最乐意和傅喻钦说这个,也爱用这词刺激他。
收起手机,傅喻钦也没逼她,只淡淡扫一眼王思霏。
要林听榆真是她表妹,这事情反倒就简单了,他压根儿用不着管。王思霏了解傅喻钦,这人算得上六亲不认。
但顺着这逻辑往下捋,既然连亲戚都不算,又有什么管的必要?
奈何王思霏今天脑袋里都是水,晃一晃就要嫌自己蠢,也懒得去深究太多,把问题就留在这。
傅喻钦从烟盒里敲出一根,王思霏伸手,他递过去。一坐一站,一前一后,两人各自点上了火。
把打火机重新抛回去,思霏看着傅喻钦,由衷感叹了一句:“傅喻钦,你真是我见过最装的人。”
浅薄的烟雾在他面庞周围四散开,把整个人衬得更加看不透。傅喻钦抽烟的时候微微凝眉,细看其实面无表情,似乎从中得不到任何快感,一切都可有可无。
说他有瘾,偏偏又一点不避讳,并不介意让人看出来,他压根儿就没过肺。
当好学生就好好当,要混就好好混,偏偏傅喻钦混迹在两者之间,顽强到令人烦恼。
分手的人气性大,傅喻钦淡淡瞥她一眼,没说话。
“别问我什么事儿,我们女生有点小秘密不正常?她不想说,你就别问了,找人嫌。”
寒风把烟雾吹得乱晃,半晌,王思霏才缓缓开口,“总之你要是实在还好奇,就去看看呗?”
“反正你也挺久没去了,”她没用回去这个词,只说,“昨晚不算。”
言尽于此。
傅喻钦拧眉,没有再追问她,手机震动。
听鱼:【不用啦,我已经吃过早点了。】
听鱼:【谢谢GIF】
消息页面里,上一条,躺着一张青禾街巷口,红糖糕的图片。
正要打字回复,静音的手机突然震动,有人打来电话。
—
傅喻钦的微信名是海浪的图标,很随意随便配合着头像选了一个,随便到不熟的人根本想不到,他用的居然会是这样的名字。
配上头像那片深蓝的海浪,像深不见底的漩涡。
昨晚睡到一半,林听榆是被吹进屋里的风冷醒的。
大概是房子太旧,老式的窗户插销坏掉了,半夜窗户大开,她好不容易找了根绳子,想尽办法才费劲固定好,早上醒来,鼻子就有些喘不通气。
盯着那条消息看了好一会儿,林听榆逼自己移开视线,发呆看着桌上摊开的试卷,好久,还是继续写题。
宋初玉今天起来的很晚,脸色也不好,拦住出来上卫生间的林听榆,先铺垫了一句:“吃过早饭没?”
“我不饿。”这会儿已经快一点了,傅喻钦没有回来。
“你不饿?”她拧眉反问,“你不饿只能在房间里躺着什么也不做?我真是请了尊大佛回来……”
毫无预兆地发难,摆明了是在挑刺。
人在屋檐下,说不难堪是假的。林听榆捏了捏指尖,停在原地,没有回话。
打量着她的表情,宋初玉问道:“你妈给你打电话了没?不是说今天回来?”
宋初静原本的计划是先从加拿大飞回国,再飞逢城,顺利的话,现在至少也已经在国内了。
这几天林听榆都联系不上她,那,宋初静按照原计划回来的概率,基本为零。
宋初玉不可能不知道,但仍然还是用灼灼的目光盯着林听榆,其中交织着打量、怀疑、迁怒。
各种毫不遮掩的情绪齐齐落在林听榆的面庞上,像一团火一样灼烧。
细看,宋初玉的五官和宋初静存在诸多相似点,生气的时候,就更像。
林听榆以前最怕宋初静生气,比起害怕,更多的是因为,她很容易就会因此感到愧疚。
小时候,林亮海会经常对着她发脾气,而宋初静基本不会。她只会对着林听榆抱怨,也对着她哭诉,情真意切地向女儿说,是因为孩子的拖累,自己才会过的这么累。
抱怨的次数多了,林听榆也就懂了,自己就是造成一切负面的原因。既然如此,那她就理应多顺从,尽量来承受造成的结果。
“我也不知道,她还没联系……”
“你是她亲生的,她不联系你联系谁?”宋初玉打断她,站起来一边质问,一边不断地重新打电话,“林听榆,我一直当你是个懂事的,怎么原来装懵的本事学了个十成十?!”
听着电话里不停重复提示“正在通话中”的机械女声,她脸色越来越差,也越来越烦躁。一边打,一边开始数给林听榆,从她来到逢城开始,到底花了自己多少钱,又给自己添了多少麻烦。
昨晚宋初玉出去过一趟,直到后半夜才回来。本来就是利益交织互相算计的关系,自从开始在家里打麻将,她和从前在青禾街外的很多牌友,就都少了联系。
昨天和尹国飞吵完架,她出门走的远一点,去了另外一条街的牌馆,麻将没打上不说,期间还被以前的牌搭子频频阴阳怪气。
宋初玉实在忍不住,想要爆发,被一个从前玩的还不错的小姐妹扯扯袖子,好说歹说才劝住。
最后麻将没打成,憋了一肚子气,临走,小姐妹跟出来,支支吾吾好半天才说清楚,尹国飞在附近欠了钱,大家多少也有点情绪。
小姐妹好心,在旁边劝她看开一点,半路夫妻还是要好好考虑自己,何况她在前夫家还有两个小孩。
这些话听在宋初玉的耳朵里,就变成怜悯、炫耀,掺杂着落井下石和看不起。
有些事情一旦重新萌芽,想再掩盖住,可能性就几乎等于零。她自己好赌,也知道,赌瘾到底是多么难戒掉的东西。
强颜欢笑走出麻将馆,宋初玉时隔好久,终于又想起来,自己上了一条摇摇欲坠的船。
但是,难道这样就要离婚吗?
这个念头刚有一秒在脑海中浮现过,就立马让宋初玉惊出一身冷汗,周围人的目光,失去顶梁柱的恐惧,都让她寸步难行。
毕竟是谁说过,婚姻是女人的第二次人生?
她惊慌失措,又不肯及时止损,那就只能拼命思考,周围究竟还有谁,能供她自保。
宋初静和宋初玉从小一起在逢城的乡下长大,算是相依为命,长大之后,同血脉却不同命。宋初静离了大老板,还能嫁个外国人拿什么绿卡,那她凭什么要在这儿巴巴地帮她养着个拖油瓶?
电话里设定好的机械女声一遍遍重复,像程序失控后的混乱时刻,搅得她连后脑勺都在痛。
宋初玉盯着林听榆,仿佛看到了另一个阴影。之前自己为她在丈夫跟前做掩护,想着小孩不容易,那谁又能来考虑一下,她过的有多辛苦?
林听榆读得懂这种眼神,想逃,却没有抬脚的能力,只能静静地被钉在原地,像流离失所还妄想生存的幼鸟。
徒劳无功,厚颜无耻。
破旧的老楼房,平常隔音效果很差,随时能听见隔壁夫妻的抱怨声、楼下小孩的尖叫声,今天却出奇地安静。
透过泛黄油腻的手机壳,机械冰冷的女声涌进林听榆的耳朵里,像有酸性的潮水涌入四肢百骸,淹没每一个骨头缝,生理性的耳鸣。
一瞬间什么都听不清。
再回过神,是一张透着诡异兴奋的脸,和很久很久之前,宋初静激动地对林听榆尖叫,说自己可以终于可以出国的时候,居然慢慢重合在一起。
宋初玉的嘴巴张张合合:“我刚刚打还是通话中,这会儿就是关机了,肯定是上了飞机!”
“也可能是别的……”
“可能什么可能?快去火车站接你妈,人肯定已经在飞机上了,我打三个电话都是关机,她上次跟我说的航班就是这个时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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