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降

作者:奥古斯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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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陂县


      陂县果真读书人多,整条街一股子墨腥臭味。

      母亲非说这是墨香。

      婶子打听到县东街口有个五开间的胡家书墨堂,是方圆百里最大的文房铺。想来咱带来的徽墨应当能卖上好价钱。

      “只不过……”婶子欲言又止。

      她留了个心眼,多打听了几句那胡家书墨堂的家主,谁曾想,胡家家主是个老不正经的,虽说是工于书画,但荒淫无度,吃喝嫖赌样样沾,嫖妓时染上了杨梅疮,身上到现在还流着胧。

      我们仨一阵恶心。

      不过母亲还是带我到书墨堂去看了看,说是让我见见世面,可我啥也看不明白,倒是母亲看得极为认真,驻足良久。

      母亲说这里的笔墨纸砚质量皆是上乘,甚至不输当年的京都墨庄。

      “边陲小县,竟能有玉管笔和金花笺,真是匪夷所思。”母亲不禁感叹道。

      看来母亲也没见过世面,道理这不明摆着吗?不把生意往大了做,哪有钱来吃喝嫖赌?

      婶子来催了,低声说:“李夫人,这家家主是个混不吝的,我等走江湖的,万不了沾上此等人!”

      母亲犹豫了片刻,还是带着我离开了。

      晌午后,除了笔墨堂母亲几乎是跑遍了陂县大大小小的文房铺子,可惜没一个识货的。

      伙计拿到墨,一看到上面篆刻的乱石枯木图,旋即便还给了母亲。

      “是假的。”他连头也不抬一下。

      跑了那么多家后,我们也没力再掰扯了,啥也没说就走了,半路上,伙计又追了上来。

      “夫人留步!”

      这一回,伙计拿着墨在日头下仔细端详,反复摩挲了上面的刻纹。

      “噫?真奇了,这墨怎么假得跟真的似?”

      又看了许久,他还是拿不准,带着我们去找他家掌柜。

      “掌柜的,出怪事了,您快出来瞧瞧!”

      掌柜午睡刚起,两眼惺忪,远远打眼一看,伙计连指了指上面的刻纹,掌柜顿时醒了,三步作两步赶来。

      两人拿着墨一阵耳语,看得让人干着急。

      一炷香后,掌柜亲自将墨交还给了母亲。

      “是假的,是假的。”掌柜连说了两遍。

      我和婶子一阵白眼,母亲忍不住辩了几句:“怎会假?如此上乘的徽墨,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您是一铺掌柜,怎会看不出?”

      掌柜颇为为难,倒是一旁的伙计提议让我们到书墨堂去碰碰运气。

      “我们打听过了,书墨堂家主是个轻浮之人,我等不齿。”婶子拒了。

      “诸位莫要因胡老的些许恶名而避之千里,令好墨蒙尘呐!”掌柜劝道。

      真是笑话,刚刚还说我们的墨是假的,如今又说是块好墨,真是啥话都让他说了,不要脸。

      “胡老乃是前楚翰林,尤擅编修,什么文房至宝他没见过,把墨拿给他老人家掌掌眼,兴许能卖个高价。”掌柜言辞恳切。

      “即是前朝翰林,怎么会行商贾之事?”母亲问道。

      “哎呦,夫人,您自己都说是前朝了,改朝换代后那些功名早就翻篇了,再说胡老楚亡不仕,带着家小南下搬来我陂县,行商自娱罢了!”

      楚亡不仕,这四字深深触动了母亲。

      母亲带着墨去了书墨堂,里面的伙计见我们衣着寒酸,本不屑于招呼,可一看到母亲手中的徽墨,眼睛顿时亮了起来,还让我们几个上座,奉上了茶点。

      “快来,都快来,从成色来看,这墨好像是出自前朝陈恭之手。”

      话一说出,几名匠人立即放下手中伙计,凑了上来,围成一团喋喋不休。

      书墨堂伙计谢客挂牌,告知众人本店因事歇业一日,随即便支起门板,关上了店门。

      店里的匠人围成了一圈,皆愁眉不展。

      一位匠人仔细观察墨的纹理成色,点点头又递给了下一位匠人,那名匠人将墨放在鼻下闻了半天,只说了句墨香无异便又递给了下一个人,那人只看墨上刻的乱石枯木图,良久一字未说便交与了下一人。

      看样子他们都说不出来这墨有什么问题,却都不敢接,听他们偷偷商量,原来徽州陈恭曾是天下制墨第一人,楚亡后他宁死不愿为外族制墨,三十年前便自废右手。

      今他所制之墨重现世间,匠人们谁都拿不准。伙计们一批一批跑到后院通传,后面的事便听不到了。

      只知道来来往往一大批人折腾好久,最后又将墨原封不动还给了母亲。

      母亲习以为常,带着墨就离开了。

      店里伙计拦住了母亲,告知我们先不要离开陂县,他家主人自明日起在街口开粥棚施粥,大庇全县寒门。

      母亲听完很是感激,婶子却有疑:“不是灾年,也不是逢年过节,平白无故怎么突然施起了粥?”

      “二位不要见怪,我家主人做生意讲究多积德,少作孽,为子孙修福。不仅施粥,日后还要施米,施棉衣。”

      第二日一早,我们便早早赶到街口,那里果然搭了一座粥棚,熬了几大锅粥,香得我直咽口水。

      队伍排得老长了,每一个人都翘首以盼。

      粥是白的,火候熬得很好,香味飘得老远,原来米竟是这般香,一点也不像我们野人山上的菜粥,说是粥,却只有菜,又稀又绿。

      排到我们时,书墨堂伙计对着一旁盛粥的大娘喊了句:“哟,这三位瞧着真是虚极了,想必饿了挺久,多给她们盛几碗,换大碗。”

      就这样,我们仨每人领了三大碗白粥。

      第一碗我一口全喝了下去,实在是太饿了,吃得太急都没尝出来米是啥滋味。

      第二碗喝完,才有了饱腹之感,肚里暖暖的,饱饱的,还觉得不过瘾。

      第三碗喝得更痛快,母亲见我吃美了,把自己的一碗也分给了我,我就这样不知不觉连喝了四大碗白粥。

      等我们都喝完的时候,正要起身离开,我的肚子突然疼得站不起来。

      起先还能忍,结果没一会儿就一阵比一阵疼,疼得我在地上打滚,满头是汗。

      婶子说我这是饿久了,忽然一下子敞开了吃,骤饱难消,加上前几日又发着烧,哎,得赶紧找大夫。

      我感觉自己快要胀死了,娘也被吓坏了。边上还围了一圈看笑话的人:“瞧瞧,哪来的饿死鬼投胎,活活把自己个给撑死了!”

      “老兄说得没错,确实不是人,是鬼,穿得像野人,骨头瘦成一把,没准真是阎王爷从鬼门关放出来的!”大家哄笑一团。

      好在领粥的队伍里有位老先生是县里大夫,他当即便给我施针,又给我揉了好久的肚子,方才缓过来。
      不仅如此,他还给我配了一副药,我喝了果然好多了。

      母亲一眼就认出药渣里有二钱人参。
      “啥是人参?”
      婶子答道:“很贵的一种药,有钱人当补品吃。刚刚那点就足以买五六头老黄牛。”

      这树根子竟这般贵?不是,既然他家随随便便就能拿出人参来救一个外人,富到这地步了,还犯得着跟着一群老弱妇孺排队领粥?

      真是咄咄怪事!

      母亲想明白了,陂县有楚人遗老看出了我们的来历,又怕新朝牵连,不敢相认,只得拐弯抹角帮我们。

      施粥是为了我们,大夫也是提前安排好以防万一的。婶子则怀疑,那人八成就是书墨堂的胡家家主。

      只要我们在陂县一日,便施粥一日,没准过几日还会施米施布,母亲让我们收拾好东西,天黑就走。

      我难受极了:“娘,我才刚吃饱一顿,就一顿,能不能多吃几顿咱再走?”

      母亲断然拒绝,她说,我们在山里的日子不好过,遗老们在山下的日子想必也是如履薄冰,那位老翰林南下经商,自污求存,能走到今日不容易!

      “娘,我没想占他们便宜,我就是想再吃几碗饱饭,饿了一辈子了,人叫花子还能在路上讨饭呢。”

      “岫儿,咱必须得走,不能仗着身份连吃带拿,不然咱和野人山那群到处收粮食的宗亲有什么两样?”

      我的心重重地坠到地上。我知道此话一说,万事再无转圜的余地。

      婶子却笑道:“没事,岫儿,婶子晚上给你打只山鸡吃。”
      我完全高兴不起来,一只鸡,三个人生吃,一顿吃两口,加起来能吃七八天。
      不能生火,怕被人发现,不能多打,怕被人察觉,就连吃剩的鸡骨头都得埋得深深的,真不如拿个破碗去要饭!

      “婶子,您不是武艺高强吗?咱为何还要如此躲躲藏藏?”

      婶子苦笑,向我讲起当年逃难旧事。

      那时兵荒马乱,女眷一路南逃,虽说有军队护送,可暗箭难防,还是出了不少事。
      南逃途中,时有三五歹人偷摸跟着女眷的队伍,借机掳人。

      有的女子起夜去趟茅房便不见了,大家怎么找都找不到,几天后那女子一个人衣衫不整地回来,可回来后第二天便上吊了,可怜呐!

      有的夫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被当地乡民掳走,后来才知道是因为路上摘果子中了迷药,落了单,被早已在暗处埋伏好的乡民绑回去做娘子了。

      几个月后,一小队寻人将士好不容易找到几位失踪女子,想带她们离开,可时过境迁,谁也没法回去了,众人这才得知,几位女子都有了身孕。

      带不走一个,那些村子的青壮都虎视眈眈聚在村口准备跟你拼命呢!

      可怜呐!很多女子出自官宦世家,南逃前都是蕙质兰心的才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谁曾想最后却嫁与山野莽夫,一辈子不声不响地埋没在群山中。

      往事历历在目,母亲泪流满面,哽咽着:“当年我就是怕贼人惦记,又无力自保,所以找上了三郎,我俩搭伙过日子,图个照应罢了。”

      婶子点点头,她明白母亲的难处,母亲不会武艺,那时年纪太小,一路上男多女少,早点找个靠谱的男子嫁了对她来说是最好的法子。

      “当年但凡我会使点刀枪,决不那么早就成亲,一辈子就这样荒废了。”

      “都过去了,都过去了。”婶子劝慰母亲。
      “其实,会使刀剑也没用,满身武艺在这乱世就是个屁。”婶子摸了摸自己的遮眼布,无限感慨。

      我听着良久说不出来话,从小总听大家说山里的忠良披发入山饥寒交迫,不容易;说山下遗民身在邙心在楚忍辱负重,不容易。
      可最不容易的向来都只有女子,却没人说。

      听了母亲和婶子的话,我真正懂得了女子出行不易,也开始万般小心,不留一点踪迹。不过一路上风平浪静,既没有歹人,也没有山匪猎户。

      人烟罕至,好似不用躲躲藏藏,婶子很疑惑,这世上居然能有地比野人山更荒?

      母亲猜测,要么就是有人暗中护着咱仨,要么就是咱确实小心,没被贼人盯上。

      过赤水的时候,母亲给了船家一块徽墨,想求他捎我们三人到对岸。

      “这墨很值钱,您老人家拿到县里去卖,定能卖个好价钱。”

      船家连摆手,说不用了:“有人老早就给过了,说这两天凡是有两妇携一童过河,坐船通通不收钱。”

      我恍然大悟,原来一路上真有人在暗处护着我们。

      船行驶到中间,水气腾腾,忽然间,我看到岸边有人骑马赶来,下马后就一直站在那里望着我们。

      “娘,婶子,你们快看。”

      母亲和婶子也都站了起来,两方相顾无言,默默隔水长揖,船也渐行渐远。

      “娘,婶子,你们认得他们吗?”

      “不认识,之前从未见过。”风吹着,母亲流下了泪。

      船到岸时,船家说,“那边的人还让我给三位带几句话,‘过了赤水,老夫再无力庇佑三位,还望三位义士千万要小心,不可走错一步,不可冒进一分,前路危机四伏,珍重,珍重!’ ”

      我听得胆战心惊,本以为上了岸日子会好过点,没曾想,苦日子还在后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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