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叹息然后珍惜
早晨五点四十分,七十五岁的火玲依准时醒了。她没有立即起身而是先听了听窗外声音,只有远处偶尔传来的清洁车工作的嗡鸣,似一只甲虫在啃食夜晚的残余,她喜欢这个时刻,属于她一个人的,完整的,尚未被任何事物填满的空白。
她掀开被子,赤脚踩在客厅中央那块羊毛地毯上,脚底传来密实温柔的触感,似是踩在了一片被阳光晒得微暖的草甸,这是她三年前织的黎明之地,用了七种不同深浅的灰色和极淡的蛋壳青羊毛,女儿说,妈,这颜色太素了,她却觉得正好,清晨本就是一幅水墨,浓淡都恰到好处。
厨房北窗正对着一小片老城区的屋顶,鳞次栉比的灰瓦似安静鱼鳞,她烧水磨豆,用的是最简单的手摇磨豆机,咔啦咔啦的声音有着明确节奏,咖啡壶噗噗地响起来时,满屋都是焦香暖意。她的客厅很大,没有任何隔断,最东头是厨房和餐桌,西头靠窗的位置是钢琴,中间这片最开阔的区域,就是她的工坊,织机染缸、各色羊毛线和工具井然有序占据着阳光最好的位置,不像一个家,更像手工作坊,生活技艺在此处浑然一体不分彼此。
上午是雷打不动的织作时间。
今天要继续织那幅秋池。图案并不复杂,是抽象化的一圈圈荡开的涟漪,难的是色彩。要织出水光通透感,以及池底落叶那将腐未腐时,黄、赭、褐、暗红交织的复杂色调。
她坐在高凳上,面前的经线绷得如同琴弦,纬线是已经准备好的、染成微妙渐变的褐色系羊毛。她用的是高低绒头结的技法,每一簇毛线都要在经线上绕一个结,再用特制刀具割断形成绒面,一个结看似简单,但成千上万个结累积起来,便成了起伏山脉、流动之云或这一池深秋静水。“结要打得匀,力要使得稳。”这是她年轻时师傅常挂在嘴边的话,手呼吸一样平稳心池水一样沉淀,羊毛纤维在指尖摩擦,传来轻微确实的阻力带着生命本身的暖意,她喜欢这触感,胜过世上一切光滑冰冷的东西。
染这些线花了整整半个月,她用的不是什么化学染料,而是橡树碗苏木、洋葱皮荷叶,女儿寄来的高级酸性染料,她试过一次就搁置了,颜色是够鲜艳却少了植物染温润的灰调,似没有经过打磨的玉,火气太重。染秋池的主色调用的是陈年的橡树碗,把那些黑褐色的、小碗一样的树瘿捣碎,加水慢煮,水色会逐渐变得像浓茶再加入明矾作为染剂,羊毛线浸入其中,随着温度和时间的变化会呈现出从浅米黄到深驼色的一系列色彩,这过程急不得,火候时间、甚至天气阴晴都会影响最终的颜色。线在她手中穿梭打结割断,动作不快却连绵不绝,绒头一点点累积图案一寸寸浮现,她全部的精神都凝聚在指尖,楼下车流邻居开门都模糊而遥远。她不需要思考生活的琐碎,不需要回应任何期待,只是存在,于此地于此刻。
午睡半小时后,是下午茶和音乐时间。
她泡了杯香片,用的是那个边缘有处小缺口的景德镇白瓷杯,女儿几次想给她换个新的,她不肯,这缺口是她某次听得入神,不小心磕的,成了这杯子独一无二的印记。
她走到窗边钢琴前掀开绒布罩,这是一架有些年头的立式钢琴,漆面依旧光亮音色保养得好,她打开手机,进入熟悉的直播平台调整好摄像头角度,只拍她的手和琴键不露脸,她给自己的账号取名“依老的琴”,简单直接,陆陆续续有几十个熟悉的ID进入直播间,安静等待着,她没有说话的习惯,只是对着镜头微微点了点头,手指便落在了琴键上。
今天她弹齐豫的《叹息瓶》。
前奏是几个孤单音符,她的手指不纤细,甚至因为长年织作而显得有些骨节分明,旋律缓缓流淌出来,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奢靡,前奏的几个音符,恍若夏日午后道道昏黄阳光里浮动的金尘,高起来的时候并不刺耳,只似一只青瓷碗蓦地跌碎在铺了地毯的地板上,那声响是闷的是圆的,所有的碎裂都含在里头化作一片圆满悲切,低下去时又成了夜里炉火上,将沸未沸的一壶水,咕嘟哽咽含在喉咙口,一个音是一个玲珑杏仁,含着微微的苦,过后却回上来一丝甘,但那甘也是虚的抓不住的,弹完了,瓶子终究是封了口,那叹息便在里面自个儿转着圈,成了个自给自足的宇宙。没有眼泪也没有颜色,干净是顶干净的却也失了活气,她喜欢的永恒大约便是这般模样了,剔除了所有的不安与龃龉,只剩下纯粹的一点念。然而,剔得这样干净反倒不像真的了,真的情意,哪一桩不是沾着点灰尘,带着点饭菜的油气,或是夜里醒来,身旁人一声模糊呓语呢?
她想起年轻的时候,在文工团也弹这首曲子,那时弹得急切总想把所有感情都倾泻出来,如今再弹,节奏慢了许多,每个音符之间的留白都充满了欲说还休的意味,叹息瓶装的是叹息吗?音乐在她指下,不再是单纯旋律而成了编织,高音部是闪亮银线,低音部是沉郁暗线,交织成一幅柔软织物,覆盖在寂静的午后也覆盖在听者的心上。直播间的评论安静地滚动着:“每次听奶奶弹琴,心里就静了。”“这曲子好老了啊,但真好听。”她偶尔抬眼瞥见,并不回应,嘴角泛起不易察觉的笑意,她不需要互动不需要喝彩,这只是她与自己、与记忆、与某些素未谋面却能在音乐里共鸣的灵魂,进行的一场私人对话。
一曲终了,余音在阳光里缓缓消散,她静静坐了几秒然后关掉了直播,音乐是锦上的花,是忙碌双手之外的消遣,她站起身,目光又投向那幅未完成的《秋池》,手指因为刚才的弹奏微微发热,此刻,它们渴望着再次触摸到羊毛的实在的温暖。
阳光西斜将窗格子的影子拉长,投在未完成的地毯上,秋池的涟漪在光影里流动起来。
傍晚时分,稀释蜂蜜淌进客厅,织机上的秋池又推进了一指宽的距离,褐色涟漪仿佛在薄暮里呼吸,火玲依放下割刀,仔细地将未用完的毛线按色系卷好,收纳进木质线柜里,她直起腰轻轻捶打后颈,身体酸胀是诚实的,提醒着时间流逝也印证着这一日的充实。该准备晚饭了,一个人吃饭她从不敷衍,儿子说她过于讲究,她却觉得,对得起自己的肠胃是第一步慈悲。
走进厨房,她从冰箱里取出一块用油纸包好的牛腩,这是常去那家肉铺老板特意给她留的,筋络与脂肪分布得如同大理石纹,是上好的坑腩,她将牛腩置于流动的微凉水下冲洗,血色淡淡晕开,手指按在肉质上,感受着紧实中带着弹性触感,这让她联想到织结时羊毛纤维的韧性。
烹饪如同染织,是火候与材料的对话,她不用高压锅,请出那个内壁泛着温润光亮的紫砂锅,牛腩切块,入冷水锅,加几片姜,一勺料酒,慢悠悠煮沸,血沫浮云般聚拢,被她用一把小细网勺耐心撇去直到汤色变得清亮。另起一锅,少许油下入几粒冰糖,她看着冰糖在小火熬炼下从坚硬变得脆弱,冒着细密金黄的泡泡,这一刻火候至关重要,过了则苦不及则浅,她将沥干牛腩块倒入,快速翻炒,让每一块肉都均匀地裹上焦糖色衣,烹入黄酒,酱油酱香与酒气刺啦一声升腾而起,加入足量的热水,几片香叶,一小段桂皮,两颗八角,转入紫砂锅中,盖上盖子,调到最小的火,让时间去做最神奇的转化,她喜欢这种等待,如同等待植物染料慢慢渗透羊毛纤维。
牛肉炖得恰到好处,筷子一戳轻松穿透,肉质酥烂而不散,胶质尽数融入汤汁,汤汁浓稠得能挂在勺壁上,盛出一碗,配上白米饭慢慢享用。窗外已是华灯初上,邻居家的窗户也陆续亮起温暖灯火,她看着并不觉得孤单,反而有种置身事外的宁静,万家灯火每一盏后面都有自己消耗灯芯,而她,安然坐在自己的故事里,享用着实实在在的温暖。
夜晚的社区活动中心很是热闹,二楼舞蹈教室里,已经聚了不少和她年纪相仿的女女男男,教交谊舞的老师还在路上,大家三三两两地闲聊,活动着筋骨,火玲依不太参与那些家长里短的谈话,她通常只是找个靠窗位置静静拉伸。音乐响起,是慢四节奏。有相熟的老先生过来邀请,她微笑着伸出手,她们的舞蹈规整而礼貌,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进退旋转脚步轻盈,她不太说话,只是听着音乐感受着节拍,目光偶尔掠过窗外沉沉夜色和夜色里闪烁的霓虹。跳了一个多小时,身上微微出汗,她感到一种畅快疲惫,与舞伴道别,换回鞋子慢慢走回家。
回到家中,她先走到织机前,就着客厅落地灯的光又看了几眼那幅秋池,夜晚光线让那些色彩沉淀下去显得更加内敛和深邃,她伸出手,指尖轻轻拂过那已经织好的部分,绒头紧密顺滑,似抚摸着有温度的土地。然后她走进浴室舒舒服服泡了个热水澡,水温稍烫,驱散了跳舞后的最后疲惫,水汽里,她看着自己依旧有力的双手,她感到一种丰足的平静。
她将明天计划使用的几种褐色系毛线依次排开,在灯下仔细比对色差确认顺序,又检查了经线松紧度,如同将军在战前检视兵械,一切妥帖才给织机盖上防尘布。
关掉大灯,只留一盏床头阅读灯,她躺下来开始阅读老姐妹寄来的诗集,感官碎片构成了她一日圆满的拼图,明天,她又将醒来,继续织造琴声烟火与舞步交织的,潇洒自足的日常。
谯季一站在训练场边上,看新兵练匍匐。
热头晒得地上冒虚烟,胶皮跑道烫得能烙饼,那些娃娃兵,一个个呲牙咧嘴,胳膊肘膝盖骨在粗砂石上磨得刺啦响。有个娃子动作慢了半拍,被她眼风扫到,那娃子浑身一激灵,克里马擦就窜了出去不敢回头。她不出声就那么站着,站姿不算顶端正,略略垮着半边胯,可那股子气是凝住的,压在场子上空。衣裳是旧的作训服,肩章上的两杠两星擦得锃亮,眉眼清爽,是随了她妈火珑依。
“中校,旅部电话。”通讯员跑过来,气有点喘。
她“嗯”一声,转身往办工室走。步子迈得大,落地无声,腿是有点困了,站得时候长,但她不说,这点乏算个撒?比不得当年在高原上,雪窝子里一趴就是一天,那才叫真困。办工室里也简单,一张桌子,一把椅子,一个铁皮文件柜。墙上挂着一张极大地图,红蓝铅笔划得密密麻麻,她拿起电话,那边是旅长的声音,布置任务,下个月有对抗演习,“么麻达。”放下电话她走到窗边。窗外是连绵秃山,黄扑扑的,看得人嗓子眼发干,苦有苦的好,清净,没那么多日毛苦楚的烦心事。
她想起前几天收到的信,她妈火珑依寄来的,信里头照例说些织地毯的事,哪块羊毛好,染了个啥新颜色,又抱怨酥馍涨价了,洋芋也不如往年面。她没回信,不知道回啥,问她妈身体?那老太太壮实得能徒手撂倒半大小子,问侄女学习?丫头心思重,问多了反倒像逼她。她按月寄钱回去,数目不小,她妈那人,对外人狂得很,一块酥馍能掰大块给过路的,对自家人,抠。想到小丫头眉头皱了一下,刚把她从她那个不成器的爹手里接过来时,瘦得跟麻杆似的,现在好歹养出点人样了,就是性子敏感脆弱,像是欠了全世界的债。她不会哄孩子也没那耐心,她供她吃穿,供她上学吃穿,学费生活费一样不落,还能咋?把她抱在怀里心肝肉地叫?她谯季一做不来。
抽屉里放着本相册,她很少翻。里头有张旧照片,是她十几岁时和她妈还有哥嫂的合影,那时候她妈还没这么洒脱,眉眼里带着愁,她站在最边上,嘴角抿着,眼神已经有些呔人了,她早早出来了,当兵,提干,一步步走到今天,身上的伤痕,看得见的,看不见的,多了去了,早些年还会觉得疼,现在皮实也就无所谓了。
感情?那东西太泥泞,沾上了走路都不利索,她谯季一不需要。她只要知道怎么在部队如鱼得水就行,她清楚自己的标签,“能干”“不怕死”“为大局着想”。她供养着这些标签这些标签也护着她,这就够了。
晚上食堂吃浆水面。她端了个大海碗,蹲在食堂门口的台阶上咥,面是手擀的,浆水是自家做的,酸冽解暑,她吃得满头汗也摸有形象,几个兵从旁边过,喊声中校,她头也不抬含糊应声。
正吃着,先春落端着饭盆过来了在她旁边坐下,两个人谁也不看谁各自埋头咥饭。
“演习预案我看了,”先春落忽然说,声音不高,“医疗点设置太靠前,不安全。”
“靠前才能快。”谯季一吸溜一口面条。
“出了事,谁负责?”
“我负责。”先春落不说话了,拿筷子戳着盆里的洋芋块,过了好一会儿,才又开口,声音更低了:“制达尼风沙大,到时候伤员多了,藏么治嘹。”“那就提前预防,真有了,也得治。”谯季一放下空碗,抹了把嘴,“咋?先军医怕了?”先春落抬头瞪她,眼圈有点红又迅速低下头去。“谁怕了?呔人得很妳!”谯季一站起身,腿还是有点困,“不怕就行,方案不改。”她转身走了,没看见先春落盯着她背影,眼神复杂得,似是要把她吞下去又似是要哭出来。
回到宿舍,小丫头正在灯下敲论文,看见她回来,赶紧站起来,手脚都不知往哪放。
“姑姑。”
“嗯。”她应一声脱下外套,今天训练场灰大,领口沾了黑印子,真是,穿白衣必蹦灰。
“我……我烧了热水,妳烫烫脚吧?解乏。”
“罢了。”她摆摆手,“写完了?”
“哈莫有尼……快了。”
“抓紧。”她不再多说,拿了换洗衣服走进淋浴间。
她闭上眼,部队生活简单直接应付得来,家里头那点事黏黏糊糊才真叫人麻戏,小丫头……罢了,养着吧,总能养大。
先春落把听诊器揣进大褂兜里,指头肚儿还留着刚才那新兵娃子胸口滚烫的触感,三十九度二,热伤风,她开了药单子,字写得克里马擦,似让风刮乱的草籽。
“回去多喝开水,被子捂严实出身汗,罢了。”声音平展展的,那兵娃子脸烧得红堂堂,嘴唇起了一圈白皮,蔫头耷脑应了声抓起药单子往外走,日头从诊疗室窗户斜进来,照见空气里飞舞的细尘,也照见她白大褂袖口上一小块暗褐色的印记,是昨天处理训练伤蹭上的血。她站起身腿有点困,一早上看了几十号病号,尽是些头疼脑热磕碰扭伤,部队上的人,身子骨都皮实,小病小痛硬扛着,不到捱不住不来找她。她喜欢这干脆,但也晓得,这干脆底下,是怕耽误训练、怕拖累集体的心思。
药房就在隔壁,一股子西药片的苦味儿混着消毒水的气味,冲鼻子,她走进去,看小护士按方子配药,小护士手生,动作慢,她也不催就站在边上看着,目光扫过药柜,各类药品摆放得齐整,标签清晰。
“先医生,这阿莫西林……”
“核对批号,看失效期。”她打断,小护士赶紧低头去查,先春落不再看转身出来。走廊里空荡荡,这静,让她想起二十几年前。
那会儿她才十几岁,跟着同村的人跑出去,在沿海厂子里做活。查暂住证的来了,她就被人塞进装原料的大木头箱子里,箱盖一合眼前黢黑,只有木头缝里透进一丝丝光,空气污浊得让人发昏,那时候怕么?也怕。但更多是麻木,似案板上的菜,随人切随人剁,直到后来遇着了火珑依,老太太利爽,说话瓦罐里倒核桃,看她造怜供她念书,她选了医科。
后来进了部队认识了谯季一,那时候谯季一还是个愣头青,天不怕地不怕,有一回休假拉练路过个荒废的游乐场,里头有个掉漆的旋转木马。谯季一就那么走过去了,跨上一匹褪色蓝马用手推着转了一圈,夕阳照在她侧脸上,笑容有些孩子气的痴,就是那一瞬间,先春落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咔哒一声对了榫头。
可那时候她觉得自己是个啥?一个从木头箱子里爬出来的人,一身的海腥气和穷气还没散尽哪敢沾谯季一那轮热头?她拒绝了,后来,等她攒够了勇气,觉得自己或许能够上一够了,谯季一只剩下一句话:“我不可能为任何人耽误职务晋升。”
再后来两人就成了现在这样,谯季一那头犟驴,认定的事八个商鞅也拉不回,演习预案里医疗点位置危险,她争过,没用,那女人一句“我负责”就把所有话都堵死了。
她回到自己办工室,窗台上放着个小玻璃瓶,里头用水养着几根芫荽,绿莹莹的,算是添点活气。坐下打开电脑,系统里还有好几份病历等着归档,她移动鼠标手指稳定,写病历和开药方一样,准确简洁,烧了几天,咳什么痰,肺音如何,用什么药,反应怎样,一条条一件件,清清楚楚。
正忙着,外面一阵喧哗,夹杂着几声急促的“先医生!先医生!”她立刻起身抓过急救箱就往外冲,是训练场上出事了。
一个兵娃子从障碍墙上摔下来,抱着左胳膊,旁边围了几个人慌手慌脚。“散开!通风!”先春落拨开人群,蹲下身。那兵娃子牙关咬得紧紧的,哼都不哼一声。“哪达疼?”“胳……胳膊……”她上手一摸动作轻快,左前臂中段,已经有些变形了,肿起老高。闭合骨折摸有破口,“固定!”后面跟着跑来的卫生员赶紧递上夹板、绷带。清理伤处,上夹板,包扎,“抬上担架,送卫生队拍片子。”看着人被抬走,她才直起腰,轻轻吐出一口气。
片子出来了,桡骨骨折,对位尚可,打了石膏。那兵娃子躺在病床上,看见她,挣扎着想坐起来。“躺着。”她按住她,“感觉咋样?”“疼……先医生,我是不是……要退伍了?”兵娃子眼里全是惶恐。“胡诌!”她眉头一拧,“好好养着,骨头长好了,照样生龙活虎,心思放正,比啥药都强。”她检查了石膏松紧,看了看手指血运,交代了注意事项。
再回到办工室天已经擦黑了,她没急着去食堂,先打开手机,屏幕上干干净净,除了几个工作群,摸有别的消息,她点开加密备忘录,里面密密麻麻,全是她写的东西,不成篇章尽是碎片,今天写的是:“她们说我变了,变得冷静甚至有些淡漠,这只是我学会的爱妳的方式,也是唯一能靠近妳的方式,所以,我不再问妳何时看看我也不再诉说我的夜晚有多长,我只是学着妳的样子,把自己活成一座不需要回应的哨所,仿佛这样,我就离妳的世界,近了一厘米。”
这些字充满了无法言说的情感,写出来,像是把心里那些麻缠暂时捋一捋,写完锁上,仅自己可见。
谯复生把最后半瓶消毒水倒在鸡圈土坯缝里,浑身骨头散了架重新用草绳勉强捆住。腿似是偷来的,她缩了缩,棉衣领子硬邦邦磨着下巴颏,哈巴儿那里叫风吹出了一片细密的血口子。
这里地方偏,黄土夯的墙头塌了半截,院里就一个黑瘦女子,搓着手,眉眼挤在一处,似颗风干的枣,“学生娃,妳看这……制达尼哈巴儿就死两三只,再这么下去,藏么治嘹嘛!”谯复生没应声蹲下身,鸡圈里一股热烘烘的腥臊气直顶脑门混着酸腐味,几十只鸡,大多耷拉着翅膀,冠子黑似淤血,地上白绿相间的稀粪黏糊糊沾着胶鞋底,她伸手从角落里捞起一只最蔫的鸡,身子滚烫羽毛戗着,轻飘飘没什么分量,鸡在她手里微微哆嗦,小小温热的肚腹一起一伏,软得可怜。她掰开鸡嘴,黏膜上蒙着一层让人心惊的黄色,又去摸嗉囊,鼓胀,隔着薄薄的皮能感到里头晃荡的液体,这感觉让她胃里一阵翻搅。脑子里过著书上条文,“新城疫……混感……大肠杆菌……”字句都认识,拼在一起沉重得让她喘不过气。
“热候不轻,”她声音发干,带着刚出校门的人那种想镇住场子却又底气不足的虚飘,“得赶紧隔开。”那女子更慌了:“咋组?打针?灌药?钱……钱好说……”她没接话,默不作声地把病鸡塞进自己带来的破铁丝笼里,笼子小,鸡挤着鸡,发出几声无力咯咯声,她指使女子清理鸡粪,用碱水刷了食槽,自己则打开帆布包,里头瓶瓶罐罐是她全部的家当。
配消毒水时手抖了一下,量杯里的粉末撒出来些许,她心疼得嘴角一抽,这都是她从站里借支来的,她最怕欠钱,怕人背后戳脊梁骨,说这穷娃子爱占便宜。“这药,兑水,所有的鸡都得饮。这包,拌料。一样都不能错。”她把药递过去,仔细交代,女子接过,眼神里还是疑疑惑惑的:“能成么?贵不贵?”“按我说滴组,七八成……能成。”她避开价钱喉咙发紧,她知道这些药便宜但对这家境况恐怕也是负担,可她又能怎么办?更贵的,她开不出口也垫不起。
临走,女子到底还是摸出几张卷了边的票子硬往她手里塞。“学生娃,拿着,咥碗面去,乏成啥了!”她似被火烫了,缩回手,脸通红一直红到后棒筋,“不要!站里有规定!真不能要!”声音带着被羞辱的惊惶。
骑上那辆车铃不响的自行车迎着风往回蹬,肚子空得发慌,早上啃的那个酥馍早就耗没了,饿得前胸贴后背,胃里像有只手在揪,风吹得眼泪止不住流,她分不清是风刮的,还是心里那点委屈和憋闷自己找了条路出来。
她恨奶奶火珑依。老太太活得才叫一个狂,织羊毛弹钢琴跳交谊舞,一颗小虎牙,笑起来好像全世界的愁事都跟她没关系。可对她这个孙女呢?淡得像碗白水,小时候她去,奶奶顶多掰半块酥馍给她,然后就坐到织机前或者掀开钢琴盖,那世界就是她自己的了,谁也进不去,她羡慕那通身洒脱,又恨那洒脱里透出的、冰欠欠的距离感。
姑姑谯季一那儿,姑姑那人话少,眼神扫过来能刮掉人一层皮,接她过去,供她吃穿上学,可家里的杂活,洗碗扫地抹桌子,也理所当然成了她的活儿,她不敢有怨言,怕姑姑觉得她是个不知感恩的白眼狼,看人脸色过活的日子真真孽障,直到现在,能拿工资了,能偶尔给姑姑买衣服称水果,心里紧绷的弦才敢稍稍松一些。
她打开音乐软件,日推到章子怡的《佳人曲》:“…北方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顾倾人城,再顾倾人国。宁不知倾城与倾国?佳人难再得…”嗓音像是杭纺绸缎,看着是滑软的,贴在人身上却是凉的,绸缎上用极细的丝线绣着密密图案,是暗处锦绣,语调一扬,便像是阳光下银剪刀咔嚓剪断了一截绸子,断口利落得叫人心中一凛。倾人城,倾人国……她想起刚才那只母鸡,在她手里最后那点颤抖,那柔软温热的肚腹,毫无保留地贴向她这个刚出茅庐、心里根本没底的“救星”,那何尝不是一种托付?一种把最脆弱的生机贴在未知的命运刀刃上的赌注。而她自己呢?这些日子,顶着风沙,奔波在这些坡坡之间,一遍遍开药打针消毒,心里何尝不也存着一丝幻想,幻想自己这半生不熟的手艺,这微不足道的努力,能像莲花一样,从这些注定凋零的生命废墟上,开出一点点慈悲转机?
都是妄想。
耳机里的歌声还在飘,神经下的手指开始写“动物求人,是把柔软肚腹贴在命运刀刃上,幻想锋刃会开出慈悲莲花,而今人们仰头向天祈求,何尝不是李夫人病中死死拽住帷帐,不肯让皇帝看见凋朽,生怕最后一点虚妄垂怜都要被收走。”
“在其位,谋其职罢。”她这样劝慰自己,吃完包子,她挪到桌前,拿出那个记帐的小本本,把今天去的几家,情况、用药、花费,一笔一笔工工整整记上,欠站里的钱得清楚,穷已经落在骨上,不能再让“爱占便宜”包进肉下。
合上本子倒在床里,甩不脱的穷似邹邹网,把她缠得透不过气,把自己蜷成一团,明天还有好几家的牲口等着看哩,这日子啥时候是个头?不知道,罢了,睡吧……
火珑依是头一个见着那活物的。
日头快落山了,她把织了大半的秋池用白布仔细苫好,提着个小布袋去院墙后头倒织毯剪下来的碎毛线头,墙根儿底下枯草哗哗响,她一眼就瞅见那团灰褐色的东西,在草窠子里微微动弹。
走近了蹲下一看,是只甘肃鼹,平日里在地底下钻营的货,不知咋叫野狗撵了出来或是让哪个拿弹弓打了,半边身子血糊淋拉的,一条后腿不自然扭着,黑鼻头急促一张一翕,圆豆似的眼睛半眯着,蒙着一层将死水光。“啧,造怜了。”火珑依皱了眉,她想起自己织毯时,羊毛线在指尖缠绕也是把柔软交付给她的手,心肠这会儿叫这小东西扯了一下。
她克里马擦解下裹在头上的旧羊肚子手巾,轻轻把那鼹鼠裹了托在手里,那东西在她掌心哆嗦了一下,没挣扎,许是连挣扎的力气都摸有了,回到家,她把它放在工作间角落一块干净废毛毡上,找出个瓷碗,倒了点温水,又掰了半块酥馍,捏碎了泡在碗边。那鼹鼠只是蜷着,不动弹。她伸出一根指头,极轻碰了碰它完好的那只前爪,指腹传来温热颤抖。
“命攥在阎王手里了,看造化罢。”她自语着,不再打扰它转身去组饭,夜里,她起来添了两次炉火让屋里暖和点,每次,都就着窗外透进的微光,看一眼那毛毡上的小团子,它依旧蜷着,似没了生气的土疙瘩。
谯季一趁着演习间隙回来拿材料,一身作训服灰扑扑的脸上也带着操劳过度的困乏。一进门,就嗅到屋里那股子淡淡的血腥气和野物土腥味。
“妈,屋里啥味道?”她边脱外套边问,火珑依正给那鼹鼠换水,头也不抬:“墙根儿捡的,快不成了。”谯季一走过去垂眼看了看,比昨晚看着更蔫巴了,伤口边缘有些发暗,“妳组啥?还指望能活?”她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似是在评估装备的损毁程度。“活不活,看它自己。”火珑依把手巾浸湿,小心擦拭着伤口周围血痂,“总归是条命。”
谯季一没再说话。她看着母亲那双织惯了地毯的手,此刻正极其轻柔地对待一个微末将死的生命,她想起训练场上那些兵,伤了残了,她也得管,那是职责,可眼前这个……她心里有点说不清的躁,觉得她妈这事做得日脸,偏求不来,可看她妈专注样子,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我晚上回来。”她丢下这么一句,拿起材料就走了。出门时风正大,吹得她加固发硬,腿是真困了,这几天演习预备,跑动得多。
中午,先春落来了。她是被火珑依一个电话叫来的,说是捡了个野物,伤得重,让她来看看,她背着药箱进门,脱下白大褂,里头是件半旧的毛衣也沾着些消毒水味儿。
“制达尼,”火珑依引她到角落。先春落蹲下身检查起来,她戴上一次性手套,手指轻轻按压鼹鼠的腹部,又查看了扭伤后腿和身上的撕裂伤。“失血不少,后腿骨折,感染了,体温偏低。能不能活,难说。”她打开药箱,取出生理盐水和棉签,清理伤口,动作比火珑依更利落也更有分寸,它在她手里微微挣扎了一下,发出枯楚楚滴儿的吱吱声。“轻点,”火珑依在旁边看着,忍不住说。“晓得。”先春落应着手下却没停。她用小块敷料沾了碘伏,给伤口消毒,然后又用干净纱布松松包扎了一下,对于骨折的后腿,她找了两个棒子,削了削,做成简易夹板,用绷带固定住。“固定一下,减少点痛苦,能不能长上看它自己了。”她说着,又拿出一点抗生素粉末,混在水碗里。
做完这一切,她摘下手套,一抬头,正看见火珑依盯着那鼹鼠的眼神,那眼神里是她很少在这老太太脸上看到的东西,担忧。先春落心里动了动,想起谯季一,那人身上要是有这么一点……罢了,她立刻掐断了这念头,“隔几个小时,试着喂点水。保持暖和。”她交代着。
谯复生是晚上回来的。今天又跑了两家,一家是鸡瘟,一家是羊羔拉稀,忙得脚不点地,连口热乎饭都摸咥上。一进门,就闻到一股药味还瞥见奶奶工作间角落多了个毛毡垫子。
“那是啥?”她哑着嗓子问,“一只受伤的鼹鼠,”火珑依在厨房里热洋芋搅团,“先医生来看过了。”谯复生拖着困乏腿走过去蹲下看。它蜷在干净的纱布中间,比下午精神了一点点,至少肚腹起伏明显了些,小小丑丑浑身是伤,她想起今天去看的那家羊羔,也是这么软绵绵地趴着,眼神湿漉漉的,把命交到人手上。
她伸出手,想碰碰它又缩回来,她的手今天摸过病鸡,沾过羊粪,虽然洗过了还是觉得不干净,她看着鼹鼠心里涌起一阵复杂的情绪,它这么脆弱还在努力呼吸,自己呢?日子过得就像这鼹鼠的伤腿,不知道能不能好,只能一天天硬撑着。“复生,端饭。”火珑依在厨房喊。她应了一声最后,看了一眼它,爪子动了一下,她心里默念可得挺住啊,像是在对它说,也像是对自己说。
夜里,火珑依把看守的活儿交给了她。“妳年轻,精神好,后半夜看着点,别叫炉子灭了也留意它喝不喝水。”谯复生蜷在工作间沙发里身上盖着条薄毯,炉火噼啪轻响,她看着角落里那个生命,听着它偶尔发出的呼吸声,她觉得很乏,浑身骨头都酸痛磕些盖尤其难受,可她又不敢睡沉,隔一会儿就爬起来,看看鼹鼠,用手背试试碗里水的温度。后半夜,鼹鼠微微抬起头,伸出舌头舔了几下碗边的水渍,谯复生看着,轻轻添了点温水又把炉火拨旺了些。
四个女人,就这样,在这寒凉夜里,轮流守着受伤的生命,等待着未知的天明,等待着或许会来的专管野生动物的人,谁也不多说啥,各自心里都揣着不同的沉重,都在这小小救助里找一点沉默联结。
林业局那辆绿皮卡车停在了院门外。下来个年轻干部,制服板正,手里提着个印有单位标识的专用转运箱。
火珑依把人引到工作间角落,那干部蹲下看了看鼹鼠伤势,又检查了夹板:“处理得挺专业。这要是在野外,肯定活不成。”“可不是么,”火珑依双手抱胸,倚在织机边上,“算这哈怂命大,赶上好时候了。这下好了,端上铁饭碗,吃上皇粮了。”谯季一不知何时也站到了门口,还是那身灰扑扑的作训服,眼神扫过那转运箱:“呔得很嘛,累死累活,比不上它这一跤摔得值。直接解决编制问题,狂得很。”先春落把最后医疗废物收拾好,闻言推了推眼镜,语气平淡得像在陈述病历:“嗯,直接进入国家医疗保障系统,后续康复、放归,都有专项经费。”
年轻干部被这几个女人妳一言我一语说得有点懵,只能干笑着小心把鼹鼠挪进铺着软垫箱子里:“呃……谢谢各位群众热心救助,我们一定妥善处理……”
“可不就是妥善么!”火珑依提高嗓门,像是说给所有人听,“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伤好了还有专人伺候着放生!这待遇,啧,人哪个比得上?”谯复生蹲在旁边,手里还捏着那块擦垫子的抹布,听着奶奶姑姑和先医生的话,心里那股子憋了好几天的酸涩混着荒谬,一下子冲到了喉咙口,她仰起脸,对着那已经关上的箱子:“就是!以后可算安稳了!恭喜啊!真真是……上岸了!”
屋里霎时一静,年轻干部提着箱子,走也不是留也不是,额角冒汗。火珑依“哈”地笑出声,带着点咬牙切齿的味道:“罢了罢了,总归是好事儿!咱这儿庙小,容不下这大佛了!”谯季一转身就往厨房走,撂下一句硬邦邦的话:“咥饭!看着它我就腿困!”先春落拎起药箱,面无表情地跟上:“嗯,乏了。”只有谯复生还蹲在原地,看着地上那块空了的毛毡,光在上面刺眼得很。
咬牙切齿的恭喜说尽了,吞筋咽时的幸福快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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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她对谈
①妳怎么看待青出于蓝而胜于蓝这句话?
“至少医学是如此,培养一个工务员可能需要三代人,而培养一个医生需要三百年。”
②妳最喜欢文中的哪一个人物?
“火玲依,她是我见过所有人里最会过生活的人。”
③妳想留下一句什么话给看到这里的人?
“欢迎大家来甘肃看我东市救大牛西市救小鸡,南市救大鹅北市救小鸭,也很期待看到大家书写属于自己的木兰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