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尊身死道消后

　　心口乍然泛起苦来，顺着胸腔，一股一股地往上涌，无穷无尽的，好似积攒了许多年，就那样不上不下地挂在喉中，噎得人喘不过气。

　　仙人走了过来，温柔地低下头替她披上狐裘，她说不出话来，也做不了动作，就呆呆愣愣地僵站着，像个乖巧的任人打扮的木偶。

　　她尝试着将头往上掰，费了很大的劲儿，终于看到了仙人漆黑如墨的眼睛，仙人注意到她的目光，嘴角又牵起笑意，人也靠得更近了，现在，她几乎能够感受到他讲话时呼出的微热气息：“怎么一句话不说，是在外面冻傻了吗？”

　　她目光紧盯着仙人颜陈霜，摇了摇头，随后又蹙起眉毛，嘴开开合合了许久，才勉强挤出几个字眼：“师、尊，想、你。”

　　颜陈霜摸了摸她的头，道：“为师也想小谨。”

　　或许是见了颜陈霜真的舒心许多，又或是积压在心头的那股子难受劲儿过了，小谨拢了拢狐裘，面上又恢复了往常神采奕奕的模样，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又问眼前人：“师尊，您方才见到刘阿姐家的敏儿了吗？我们方才还在石门里看到他的脚印了呢……不，不对。”

　　小谨停下脚步。

　　“我刚刚不是在石门里吗，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师尊，松雪阁，不是在外面吗，为什么会在春风渡呢？”她转过头，神色茫然。

　　“因为我的小谨说她想去外面，可我们无法离开这里，为师便只能在春风渡为小谨造一座松雪阁了，小谨不喜欢吗？”

　　“喜欢。”小谨点头，随后又笑了起来，“那师尊可以过来和小谨一起走吗，小谨想和师尊一起进去。”

　　“好。”

　　正在颜陈霜上前的一瞬，一道翠影闪过，前端被磨得锐利的竹竿猛得刺向他——

　　“噗嗤！”

　　分明只是再普通不过的一根竹竿，速度却快如闪电，动作更是毒辣狠厉，径直便将“颜陈霜”胸口捅了个对穿。暗红的血滴滴答答的落下来，泛着浓重的黑气，很快就将雪地染红一片。

　　“前辈，您这演技未免太过拙劣了些，哄哄三岁小孩儿也便罢了，晚辈好歹也活了三十多年呢。唉，真是叫晚辈失望啊，晚辈还以为，像您这种‘成神’了的人物，会聪明些呢。”言罢，小谨定格在二八年华的身形又长了些许，容貌亦更为深邃，已是现世宋恣灵的模样。

　　“小丫头片子，竟敢耍本座？！”男人被刀气震得飞出，那张属于“颜陈霜”的俊美容颜如被打碎的瓷器般皲裂，随后一片一片剥落，露出里面苍白可怖的容颜，是沈断云。他的神色倒没有话语里所表现出得那样扭曲愤怒，他挥去一身白袍，露出原本华美庄重的长袍来，像是某种礼服，宋恣灵记得，当年拜师大典时，青冥山现在的那位风掌门穿的就是类似的衣裳。沈断云抚了抚掌，又道，“不过一个金丹之身，就能在这样短的时间内就从本座的幻境中清醒过来，小朋友，你确实要比青冥山现在那些后辈要有能力得多。”

　　“不敢，晚辈不过是青冥山外门一介经残脉毁的小小杂役弟子，修炼的速度都赶不上老的，怎敢于外门的长老大能相提并论？前辈这话若传出去了，日后叫晚辈该如何在青冥山立足呢？”

　　“真是牙尖嘴利，但立足之法，本座先前不是同你说过了吗？”沈断云飞身上前，他胸口处还在流血，过来的时候滴滴答答淌了一路，他也浑不在意，而是挥手幻出一方桌椅，颇为君子地拂袖指道，“请入座。”

　　宋恣灵没动，沈断云也不再强求，自己大大方方地先坐了下来：“你心中有很多欲求，本座都看到了。只要答应本座，替本座成了那件事，你所有的愿望都能实现，无论是从这里出去，还是成为当今仙门最无人能敌的存在。”

　　“这些话前辈已经同我说过了。”宋恣灵抱臂道，“但晚辈也说过，并不信前辈的话。前辈想要找能人异士，不如自己先想办法离开这鬼地方，总缠我这没用的废人干什么？没有别的事的话，还请前辈让让道，晚辈还等着将刘阿姐家的孩子找到了，好安安心心回去等师父回家呢。”

　　未等话落，那座假“松雪阁”中就传来幼儿啼哭，他明显是哭了好一会儿了，嗓子哑得不行，宋恣灵偏了偏头，忽然，身后的“松雪阁”轰然倒塌，华美隽秀的外皮褪下，露出里面刻着无数令人眩晕惊叫的奇异花纹的祭坛。祭坛中央，血色的珠子闪着幽光，煞气腾腾的，正是赤玉珠。宋恣灵看着赤玉珠，总感右眼的视线愈发模糊诡异，她本是正对着祭坛在看赤玉珠，却不知怎的，又从另一个角度看到了自己，纤瘦，萧索，面色比沈断云的还要苍白，仿佛风一吹就要倒地。

　　“它喜欢你。”沈断云的声音几乎是贴着她的颈子吹出来的，但宋恣灵“看到”，他分明没有离开自己的位置半分。

　　“它想同你出去。”那声音又在耳畔响起来了，“带它出去。带它们出去。”

　　“只要……”男人停了一瞬，盛放着赤玉珠的高台背面忽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是敏儿，七八岁的孩子颤颤巍巍地从高台后探出脑袋，瞪着又黑又圆的眼睛往外看，然后就看到了宋恣灵。男人轻笑两声，继续道，“只要你杀了这只小老鼠，啊，还有外面的那些屡次三番想要偷神骸的其他老鼠，你就可以离开这里，而你所有的执念，都不会再叫你苦痛，自此往后天下再无敌手，人间亦任你行走，不好吗？”

　　“明珠！”敏儿显然是看到宋恣灵了，眼泪哗的一下就往下砸，人也跌跌撞撞地跑了过来。

　　宋恣灵其实并没有小谨那么喜欢孩子，吵吵闹闹的，烦人得很，可敏儿跑过来抱住她的时候，她终究没把他推开。

　　“明珠，你是来救我的吗？这里好吓人，我好害怕呜呜呜呜呜……”抱着宋恣灵的衣裙，敏儿就抽抽噎噎起来，眼泪鼻涕不要钱似的往外涌，眼看就要糊到宋恣灵身上。

　　宋恣灵面无表情地往后退了一步。

　　虽是幻象，但还是嫌弃的。

　　她心道。

　　“你看，这小老鼠讨厌吧？才这么小的年纪，就知道来偷东西了，以后可还得了？你知道他为何会出现在这里吗？正是因为这个心术不正的小老鼠，生前想要偷东西也便罢了，死后入了幻境，还在惦记着这些宝贝，岂不该死？宋仙师，快快替天行道，收了这小恶人吧。”

　　随着沈断云的话落下，一股浓烈的熟透到发腥的果香在鼻尖弥散开来，宋恣灵猛地摇了摇头，神智却越发昏沉。敏儿的眼泪流不干似的，还在哭哭啼啼哽咽个不停，而沈断云也是颇为执着，依旧在她耳畔喋喋不休。

　　那股香气愈发浓烈，宋恣灵的神思也愈发混乱。

　　“啪嗒”一声，细长的竹竿从手中滑落，她想要弯腰去捡，可四肢却完全不听使唤，她眼睁睁看着自己一把推开敏儿，而后转过身，看到沈断云的召出一把通体漆黑的横刀。

　　与此同时。

　　“砰”！

　　祭坛上的赤玉珠猛然炸开，细碎的红晶如水般顺着高台流下，一点一点嵌入祭坛上的花纹中，随后，沈断云举着横刀，对着宋恣灵的腕子轻轻一划，用刀尖挑出一滴血珠，接着猛然一掷，横刀连着血珠稳稳当当插在方才盛放赤玉珠的高台上，整座祭坛骤然升起红光，无数掺血的诡异花纹活了一般疯狂舞动着，扭曲弯折成各种无法形容姿态。宋恣灵再看不下去了，她闭上眼睛，这样的东西，她但凡再看一眼就要识海暴走而疯。

　　腐败的腥香浓郁到几乎快有实体的程度，宋恣灵站在其中，整个人的意识已经没拖到了深海里，完全无法喘息，她只感觉自己仿佛成了活不算活死不算死的存在，做不出任何行动，只能慢慢等待时间流逝。但这时间太久、太漫长了，久到她再能动作时，以为自己又过了二十年。

　　直到她下意识地摸了摸横刀留下的伤口，才发现血未干。

　　祭坛中的红光已经消失了，新淬的兵刃嗡嗡作响，宋恣灵挥手一召，就迫不及待地从高台脱出，兴高采烈地飞到了她面前。

　　宋恣灵：“……”能扔回去吗？

　　她自己都不清楚刚才为什么犯抽就想要召刀了。总不能是在春风渡待的这段时日都在练刀，下意识就这么做了吧？

　　“送你的礼物。”沈断云摆出一副忍痛割爱的神情，道，“现在可以帮我个忙，先把这只小老鼠宰了吗？”

　　“她不想做便不做，阁下何必强人所难呢？”

　　男人的声音顺着甬道一路传来，在空旷的祭坛上方响了又响。

　　“啊，另一位主角来了。”沈断云看着从甬道口走出来的人，挑了挑眉。

　　来人还是一头黑发，作书生打扮。

　　“颜先生！”方才被吓得躲远了的敏儿不知又从哪里冒了出来，眼泪汪汪地就要往甬道口奔。

　　宋恣灵深吸了口气。

　　不知道此刻，她是该哭，还是该笑。

　　只是，自己的表情现在一定难看极了。

　　“周前辈，您总算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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