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夏了冬天

　　晨光彻底漫过窗棂，将房间染成一片均匀的、牛奶般的灰白。宋予执维持着侧卧的姿势，眼睛闭着，呼吸刻意放得绵长平稳，仿佛依旧沉睡在未褪的夜色里。但所有的感官，都像拉紧的弦，敏锐地捕捉着隔壁房间的每一丝动静——窸窣的穿衣声，拖鞋踩在地板上的轻响，门被打开又关上的细微咔哒，然后是下楼的脚步声，逐渐远去。

　　何闻野起床了。他下楼了。

　　宋予执这才缓缓睁开眼睛。房间里空无一人，只有逐渐明亮的晨光，和被子里那团已经变得温吞、却依然固执散发着最后一点热度的暖手宝。它贴着他的皮肤，像一个沉默的、烫手的证据，证明着昨夜那场莽撞而越界的侵入并非梦境。

　　他坐起身，动作比平时慢了许多，带着一种宿醉般的迟滞感。胃部的隐痛已经基本消退，只剩下一点点空洞的、类似饥饿的不适感。但比身体感受更清晰的，是心头那团混杂的、沉甸甸的情绪。愤怒褪去了大半，留下一种更为复杂的、无处着力的滞涩感。难堪还在，被冒犯的感觉也还在，但都被一种更深的、连他自己都难以厘清的茫然覆盖了。

　　他该怎么做？像往常一样，起床，洗漱，换上校服，下楼吃早餐，然后和何闻野一起去学校，假装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将那个暖手宝原封不动地放回何闻野的房间，或者干脆扔进垃圾桶，用行动表明他的态度？

　　他的目光落在那个浅蓝色的、带着幼稚太阳图案的暖手宝上。它安安静静地躺在他的被子里，无辜，却又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存在感。他盯着它看了几秒，然后伸出手，不是扔掉，而是拿了起来。暖手宝已经不那么热了，但残留的温度依然熨帖着掌心。

　　他下床，走到书桌前，拉开一个抽屉，里面整齐地摆放着各种文具、笔记本和一些零碎物品。他迟疑了一下，将那个暖手宝塞进了抽屉最里面，用几本厚重的竞赛习题册盖住。动作有些仓促，仿佛在隐藏什么见不得光的东西。

　　做完这一切，他站在原地，看着被合上的抽屉，胸口那股滞涩感并没有减轻，反而像是被那隐藏的动作压实了，更加沉闷。他没有立刻去洗漱，而是在书桌前坐下，目光投向窗外逐渐苏醒的天空。晨光干净，鸟鸣清脆，一切都和往常任何一个清晨没有什么不同。但只有他知道，有什么东西，在他心里，在何闻野昨晚推门进来的那一刻，就已经 irrevocably（不可逆转地）改变了。

　　他最终起身，换衣服，洗漱。镜子里的少年脸色依旧有些苍白，眼下有淡淡的阴影，但眼神平静无波，与平时并无二致。他熟练地调整好表情，将那一片混乱的心绪，重新锁进那双深黑眼眸的底层。

　　下楼时，餐厅里已经飘着早餐的香气。何雯正在往桌上摆盘，宋致远坐在主位看报纸。何闻野已经坐在了自己的位置上，手里拿着一片吐司，正小口吃着。听到楼梯上的脚步声，他立刻抬起头，目光飞快地扫向宋予执，眼神里带着一种难以掩饰的紧张和探究，像一只小心翼翼观察着主人反应的小动物。

　　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短暂接触。宋予执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眼神平静地掠过何闻野，仿佛只是看见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餐桌摆设。他拉开自己的椅子坐下，低声说了句：“阿姨早，叔叔早。”

　　“予执起来啦？快吃，今天煎蛋火候刚好。”何雯笑着招呼。

　　“嗯。”宋予执拿起筷子，开始安静地进食。他的动作依旧斯文，咀嚼很慢，只夹面前清淡的菜。他没有看何闻野，也没有任何异常的举动，仿佛昨夜那个被塞了暖手宝、在黑暗中挣扎辗转的人根本不是他。

　　何闻野看着他平静无波的侧脸，心里那点紧张和忐忑，渐渐被一种更深的、带着凉意的困惑取代。宋予执……没有任何表示。没有愤怒的质问，没有冰冷的眼神，甚至没有一丝一毫的不自然。就好像……他根本不知道暖手宝那回事？难道他昨晚真的睡得太沉，完全没有察觉？还是说，他察觉了，但根本不在意，或者觉得不值一提？

　　这个可能性让何闻野心里有些发堵。他宁愿宋予执生气，质问，甚至再次用那种冰冷的语气警告他“别多管闲事”。那样至少证明，他的行为在宋予执那里激起了波澜，哪怕是不好的波澜。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被彻底无视，仿佛他小心翼翼藏进去的那点温暖，对宋予执来说，不过是无关紧要的尘埃，拂去即可，连痕迹都不必留下。

　　他低下头，用力咬了一口吐司，食不知味。

　　餐桌上的话题依旧围绕着日常展开。何雯问起宋予执竞赛准备的进展，宋致远提到周末的安排。宋予执的回答简短而平淡。何闻野偶尔插话，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正常，但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对面。

　　他注意到，宋予执今天喝牛奶时，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只喝了一小半就放下了。他吃得也比平时更少，煎蛋只吃了蛋白部分，吐司只吃了半片。脸色在餐厅明亮的灯光下，依旧显得有些苍白，缺乏血色。

　　他还是不舒服。何闻野几乎可以肯定。但那句“带药了”的告知，和昨夜暖手宝的“无效”，都让他明白，寻常的关心和帮助，在宋予执顽固的胃病面前，可能作用有限。而宋予执本人，显然也没有丝毫想要提及或示弱的意思。

　　早餐在一种看似平常、实则暗流涌动的气氛中结束。宋予执放下筷子，擦了擦嘴角：“阿姨，叔叔，我们走了。”

　　“路上小心。”

　　两人起身，一前一后走向玄关。何闻野跟在宋予执身后，看着他那挺直却单薄的背影，心里像塞了一团浸了冷水的棉花，又沉又闷。他换好鞋，先一步拉开门，站在门外等着。

　　宋予执换好鞋，走出门，反手带上门。清晨微凉的空气扑面而来。他没有看何闻野，径直走向公交站的方向，步伐平稳，速度如常。

　　何闻野跟在他身后半步，沉默地走着。街道安静，只有早起的鸟鸣和远处隐约的车声。两人之间那半步的距离，此刻仿佛变成了无法跨越的鸿沟。昨晚楼梯间的触碰，公交车上短暂的依靠，家门口那句“没事”，还有那个被偷偷塞进被子的暖手宝……所有那些短暂拉近距离的时刻，都像被晨风吹散的薄雾，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眼前这个冰冷、沉默、难以接近的背影。

　　何闻野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他是不是做错了？是不是太越界了，反而让宋予执更加封闭自己？他是不是应该退回去，退回到最初那种纯粹的、互不干扰的“陌生人”状态？

　　走到公交站，等车的人不多。宋予执走到站牌旁，目光投向车来的方向，脸上没什么表情。他没有戴耳机，也没有拿出手机，只是安静地站着，像一尊没有生命的、精美的雕塑。

　　何闻野站在他旁边不远处，也看着车来的方向。他想说点什么，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却又不知道能说什么。问“你好点了吗”？显得多余而愚蠢。提暖手宝？更是自取其辱。

　　公交车来了。两人一前一后上车。车厢比昨天空很多。宋予执走到一个靠窗的双人座，在靠过道的位置坐下，将书包放在靠窗的空位上，然后脸转向窗外，闭上了眼睛。姿态明确地拒绝了任何并排而坐的可能性。

　　何闻野的脚步顿了一下，心里那团湿棉花仿佛被狠狠揉捏了一下，酸胀得难受。他没有去坐那个空位，也没有选择更远的座位，而是站在了宋予执座位旁边的过道上，手拉着吊环。他没有看宋予执，只是盯着车厢地板上一块模糊的污渍。

　　车子启动，摇晃着前行。晨光透过车窗，在车厢内投下长长的、晃动跳跃的光影。何闻野能闻到宋予执身上极淡的皂角气息，混合着清晨空气的微凉。他能看到宋予执闭着眼时，长睫毛在眼下投出的扇形阴影，和那微微抿着的、没什么血色的嘴唇。

　　距离很近，却又隔着无形的、冰冷的墙壁。

　　车子经过一个路口，转弯稍急。何闻野的身体晃了一下，手下意识地扶住了宋予执座椅的靠背。他的手指离宋予执的肩膀只有几厘米的距离，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身体散发出的、微弱的体温。

　　宋予执的身体几不可察地绷紧了一瞬，依旧闭着眼，没有任何反应。

　　何闻野迅速收回了手，指尖却仿佛还残留着那一瞬间靠近时，空气里微妙凝滞的触感。他忽然觉得有些累，一种从心底蔓延上来的、深深的疲惫和无力感。他好像无论怎么做，都无法真正靠近宋予执。他的关心是“多管闲事”，他的帮助是“越界冒犯”，他小心翼翼递出的那点温暖，被对方无声地隐藏或无视。他们之间，仿佛永远隔着一层透明的、却坚不可摧的冰壁。

　　他低下头，看着自己的鞋尖。晨光将他的影子投在地上，孤单而清晰。

　　就在这时，一直闭目养神的宋予执，忽然毫无预兆地睁开了眼睛。他没有转头，目光依旧望着窗外，但嘴唇几不可察地动了动，声音低得几乎被引擎声淹没，却清晰地钻进何闻野因为失落而格外敏锐的耳朵里：

　　“抽屉。”

　　何闻野猛地抬起头，愕然地看向宋予执。宋予执已经重新闭上了眼睛，侧脸平静，仿佛刚才那两个字只是何闻野的幻觉。

　　抽屉？

　　什么抽屉？谁的抽屉？是……他房间的抽屉吗？暖手宝……被他收进抽屉里了？

　　这个认知像一道微弱却刺目的光，猝不及防地劈开了何闻野心头的阴霾。宋予执没有无视！他知道！他不仅知道，还把暖手宝收起来了！他没有扔掉，没有退还，而是……收起来了！用这种方式，给了他一个极其隐晦、极其别扭、却无比清晰的回应！

　　何闻野的心脏像是被那只微弱的电流瞬间击中，猛地加速跳动起来，一股滚烫的热流从心底急速涌上，冲散了刚才所有的疲惫、失落和无力感。他盯着宋予执紧闭双眼、却微微泛着一点可疑淡红的耳廓，嘴角不受控制地、一点点向上弯起，最终形成一个清晰而明亮的笑容，带着如释重负的欣喜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被接纳的暖意。

　　冰山没有融化。但冰山的主人，用一种只有他们两人能懂的、别扭到极点的暗号，悄悄告诉他：你递过来的东西，我收到了。虽然我可能不会说谢谢，虽然我可能还会板着脸，虽然我们之间依然隔着很远的距离，但是……我收到了。

　　这就够了。对何闻野来说，此刻，这就足够了。

　　他重新站直身体，目光依旧落在宋予执的侧脸上，但眼神里的阴霾已经一扫而空，重新亮起了那种熟悉的、执拗而温暖的光芒。窗外的阳光正好，透过车窗，洒在他含笑的侧脸上，明媚而耀眼。

　　车子继续前行，朝着学校的方向。车厢里依旧安静，只有引擎的轰鸣。但何闻野觉得，这片沉默，忽然之间，变得不再冰冷，不再令人窒息。它像一片被阳光晒暖的湖水，表面平静，底下却有温暖的暗流，在两人之间无声地、缓慢地交换着只有他们才懂的密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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