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疾雨(4)
蒙空雨不甘示弱,回给他同样的嘲弄:“我曾经用这些不入流的伎俩骗到过你哦。”
周呈楷游刃有余地笑:“你真以为是你骗到我的?”
闻言,蒙空雨不由得怔住,就这几秒钟的时间,丧失了反将一军的机会。
周呈楷重新戴回同事的面具,贴心对她说:“你家在哪里,我送你过去。”
“不用了,周老师。”蒙空雨心领神会,笑得极有分寸。
周呈楷却当没听见似的,做手势邀请她上车,态度客套,仿佛刚刚对她步步紧逼和言语嘲讽的人不是他一样。
蒙空雨站在原地不动,也不说话,无声的对峙。良久,才听见他慢悠悠地胁迫:“明天生病的话,我是不会给你批假的。”
“我也可以不用你批假。”
“你确实有这项自由。”周呈楷越过她,走到台阶边上,撑开伞,却没有马上迈步进雨中,“但你要知道,我能从人群里把你找出来,往后每一次,我都会找到你的,无论你躲去哪里。”
周呈楷轻描淡写道:“不过确实挺费神的,这个城市这么大,你回岵沣一年,我们都没遇见一次,看来缘分那一套在我和你之间行不通,我不使些手段怎么能行呢?”
蒙空雨背对着他,轻笑一声:“你不会还放不下吧?”
只有雨滴拍在伞面上密集的啪啪声在回应她的问题。
蒙空雨转过身,周呈楷已然拉开车门坐了进去,没有启动,车内黑黢黢的什么也看不真切,却有一股无形的等待的压迫。她想,有些事有些人,必须得面对,去解决,才能算作结束。
雨下得太大,就这几步距离,小腿以下全湿透了。她坐进副驾驶,觉得踩到个什么东西,隐隐约约看着是白色的,接着车内小灯亮起,她看清那是一双一次性拖鞋。
周呈楷脸都没侧过来,声音冷淡:“换上。”
“不用了,反正都湿了,用不了多久就到我家。”
“换上,”周呈楷重复一遍,声音带点儿强硬,“你鞋子里的水会渗出来。”
蒙空雨没再推脱,低下身子换鞋。
“你从哪里来的自信,认为你很难忘?”
这句话说得突兀,让两个人所在的空间瞬间寂静无声。
蒙空雨刚解开鞋带,顿了一顿,又继续扯松鞋带。
“那你倒是说说看,你千方百计找到我,设计我到你身边,该不会是想跟我做朋友吧?”
周呈楷打开雨刷器,饶有兴致地观看雨刷把水劈开,合上又劈开,怎么劈都断不开。
“那你呢?你又放下了吗?”
蒙空雨换好鞋,把滴水的鞋子塞进塑料袋里,慢悠悠地起身,视线与他的平行。
“我没放下是真的。”她倒是坦坦荡荡。
“但不想与你再见面,也是真的。”
他看得出神,也没什么反应,不知道有没有听她说的话。
他不开口问为什么,蒙空雨也要继续说下去,她之所以上车,不就是为了把两年前没有说透的话,借此机会说个明明白白吗?
“你没有办法做到忽视那些动机不纯和虚情假意吧?我也不能。我跟你最好的结局,就是这辈子不要再见面了,哪怕是以陌生人的方式擦肩而过。”
周呈楷说:“所以,你对我有愧,不敢面对我,是这个意思吗?”
蒙空雨理所当然:“我为什么要对你愧疚?我骗了你,可也没从你那里拿走任何实际的东西,我不欠你的。”
周呈楷体内生起一股灼烧的气体,把他的一切粉饰和伪装烧个一干二净。
“下车。”他的情绪显而易见。
这是今天以来,他第一次对她有了强烈但在情理之中的情绪流露。
“周老师,多谢你的拖鞋,一次性的我就不还你了。”
蒙空雨立刻去拉车门,却响起警报声。
车锁没开。
周呈楷突然将车内灯关闭,发动汽车开了出去,沿着导航的指引一路开到蒙空雨住的小区的地下停车库。
车锁依旧没打开。
“请开一下……”
“你凭什么,”周呈楷打断她的话,“你凭什么觉得,你对我问心无愧?”
“你没拿走什么?你不仅是骗子,还是强/盗。”
“你骗我那么多次、那么长时间,我才骗你一次,还不能扯平。”
他一口气说了个痛快,说完后如释重负般的深呼吸,解开最上面的一颗纽扣,好像那些话抽走了他面前的所有空气。
蒙空雨听见他充满愠怒的声音,于是微微侧头看去。地下车库里的光线不算亮堂,他所在的方位又是逆着光,他颓唐的下颌、紧绷的双唇和捏紧的双手,通通晦涩而漫漶,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颗粒。
“这样做会对你产生意义吗?”
她平缓地发问。
“于我的意义,就是连本带利地向你讨回我失去的。包括你拿走的,我的平静、知足,和平稳的心跳。”
“你得明白,始作俑者的离开,并不会带走伤害。所以你得留下来,补全这一切。”
与他的话音重叠的是,一声“咔哒”声,他下逐客令:“你可以下车了。”
蒙空雨机械地推开车门,刚踏出一只脚,听见他又开口说:“鞋子就不必归还了,你要还给我的还多得是。”
她应该矢口否认对他的亏欠,她应该说他所说的一切是莫须有的罪名,她应该对他的指控不屑一顾,可她完全狡辩不来,她心知肚明,他列举的所有罪证,都是真实的。
近乎算是落荒而逃,与两年前的那天异曲同工,她头也不回地逃跑,狼狈不堪,慌不择路,一头扎进安全通道,无法在他的目光下等待电梯。
廊道的光线缓缓挤作一道细缝,她的背脊贴在玄关柜上,顺着柜门平滑下去,像是没长骨头,瘫软在地上。
二十二层楼梯一鼓作气爬上来,她还没来得及换一口气,就听见急促的警报声,连打个激灵的力气都没有了,只听着那声音,犹如一种炸耳的尖叫。
循环提醒了好几次“门未关好”,她终于抬手将门合拢。
随着“嗒”一声,光源彻底断绝,但黑暗显然不是这一瞬间才降临在这间房子里的。在她与周呈楷在地铁口对峙、在车里接受他的控诉与怨念时,黑暗便在这里蛰伏着,不断吸纳每一寸暗影,膨胀、发酵,只等她回到这里,不由分说蒙住她的口鼻,裹缠她的身躯,令她呼吸不畅,动弹不得。
仿佛刚刚关门的动作已经用完了最后一丝力气,她无法再摁亮灯泡,手臂像枯败的木头似的垂在身侧,费力地支撑着她,确保她不会彻底倒下。
蒙空雨下意识地从包里翻出手机,想去求一个倾诉,屏幕坏得那么彻底,任凭她如何点击,也不起一点反应。微弱的光打在她脸上,她才恍惚想起来,那个已注销的账号,不就是在车里为她量刑的那个人吗?
身体空荡却沉重,不像悲伤,也不似疼痛,而是某处彻底坍塌,废墟残骸的重量。
某一刻,翳昧中回荡一声清脆而细微的“滴答”,应当是水管里残余的自来水滴落,成了此刻唯一的属于生机的声音。
蒙空雨残存的一滴理智被激活,她不应该就这样无助地任由毁灭降临。
她急忙从地上挣扎起身,撞到尖锐的边角也顾不上呼痛,凭记忆拖出行李箱,乱抓一气,手上抓到什么就一股脑塞进去。
收纳箱上面还压着别的物什,她也没时间一一挪开,抬起一头,只抬到足以把手硬挤进去的缝隙,便盲目地捣弄翻找一通。抓出来的东西不能够拿得出来,她便再使劲往上抬,顶上的东西失去平衡,轰然垮塌。
她甚至来不及因为这阵响动产生一种无力感,与灾难过后的无限孤寂,只满心想着快些收拾东西,快些离开这里,躲到他不能找到的地方去。
她像逃命似的慌乱,直到抓到一片质感特殊的纸张,一切动作倏然暂停,躁动的情绪奇迹般抚平。
有一点厚度,一面是滑滑的触感,蒙空雨一下子就明白这是什么东西。
前段时间填写简历,为了拓宽职业的可选择性,她把用得上用不上的证书通通写在简历上面,誊抄后没有收起来,随意地丢在桌面一角。
她拧开小夜灯,上面写着——
绘画比赛的特等奖。
蒙空雨在原地怔了一会儿,才慢慢将它平铺在桌面,极为珍惜地捋平被她揉皱的地方。
在这个过程中,她要出逃的念头也一点一点地消散,直至荡然无存。她听见心底传来的声音——
——留下吧,留下吧,留在他身边。
——你可以演给所有人看,但我能看清你的内心。
——我就在你的心里。
——哪怕就这一次,听听我的声音吧。
对呀。
她还在一下一下地抚着已然平整的奖状,暖黄的灯光从纸的表面反射,因为有一道道折痕,并不连贯。她固执地非要将折痕也抹除才肯罢休,尽管她知道,这是无法达成的。
万一呢。
她抱着侥幸的心理。
万一呢。
本以为与他已是缘悭一面,如今又因他的设计打破命运的安排,重新相遇,也算是了却她的一桩心事。她没法不承认,也没什么好不承认的。
万一折痕可以修补呢。
谁也说不定。
她可以自行决定未来的走向。
以及得到她想要的所有。
就像四年前一样。
不同的是,这一次,不止她在算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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