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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二十一
那天晚上,天忽然下起了暴雨。
没有雷声,只有厚重而沉密的雨幕,从布景棚外一排排泼下来,仿佛整片天幕破了个洞。
拍摄临时中断。剧组借用的摄影棚是一处旧厂房,在厂房里进行搭建一些简单部分的拍摄。
这里地势偏低,早就有人担心雨季排水问题。
可还没等人反应过来,后台那几块拼装布景的接缝处就开始滴滴答答漏水。
棚内顶灯下方是剧组的道具与武术器械堆放点。
雨点透过缝隙渗入棚内,砸在演出服、木剑和旗帜布料上,一些未拍完的镜头布景也开始出现小面积的积水。
“快!快把防水布拿过来!”副导演冲进来,吼了一嗓子。
灯光组、道具组、场务,三组同时冲出去找帆布与塑料遮盖。
可混乱中,最先蹲下来把设备搬走的,是沈澄。
他本来刚换下戏服,穿着宽松的棉麻长裤,头发还没吹干,肩上搭着一条毛巾。
看到水从缝隙里流下来,他没说话,直接赤脚跑过去,把尚未打包的主角用剑拔了出来。
剑是木质的,但配重极其讲究,浸水就废。
他将剑横在臂弯,一手把堆在一旁的仿旧剧本资料也抱了起来,放到远离积水的化妆镜台下。
“那边也漏了!”有人叫。
林栖正好赶到棚口,雨几乎打湿她肩膀的风衣。
看到现场一片混乱,她没说话,快步跑进来,蹲下,把地上的成组布景卷轴往高处搬。
雨越下越大,灯光架有几个电源插座开始闪红,技术员吓得赶紧拉闸关电。
偌大的片场瞬间只剩几盏应急灯和手机手电筒的光。
空气里是潮湿与沉默,林栖手里拿着一块黑色塑胶油布,正要去盖最靠近门口的布景台时,发现对面也有人拽着另一角。
是沈澄,两人没交流一句,默契地一前一后将油布撑起,搭在木架上。
雨水砸下来,油布被砸得啪啪作响,鼓起微妙的弧度,沈澄举高一臂,将右侧布边卡进木钉后,转头看林栖。
她还没找到夹子,用手握着布角,雨水已经顺着她的发丝滴在睫毛上。
沈澄什么也没说,转身从背包里抽出一枚布夹,啪一声夹在横梁上。林栖看了他一眼,笑了。
那一刻,没有监视器,没有摄影灯,也没有台词。两人蹲在昏黄的光线下,像是在守一场被雨水包围的静场。
林栖忽然想起这段场景,和她写剧本时的某个片段很像,“归山人与村民夜宿破庙,屋顶漏水,他撑起斗笠为旁人遮雨。”
她以为,那是戏。现在她才知道,有些戏,是生活先演给你看的,副导演冲进来,满头是汗:“灯光全断了!得等水退才能恢复电力!”
林栖站起来,甩甩袖子:“那就今晚拍不了,先自救。”
沈澄问:“布景要不要先拆一部分?”
“别,”她摇头,“先让它们撑一夜。拆了,明天白天又要重搭。”
“那我留下看着吧。”
林栖一怔。
“我今晚没戏,也住这附近。”沈澄补了一句。
林栖看着他一身湿衣,头发贴在额角,有些狼狈,却又从容。
“我也留下。”她说。
沈澄挑了下眉:“你不是导演,你是编剧。”
“可现在,我是保护场景的人。”
她一笑,站直身体,从角落抽出一条备用长凳,坐在他对面。
雨还在下,灯还没亮。但这一夜,有两个人,在守一部武侠剧的瓦片与道具。
像是在守着一场仍未熄灭的梦。棚内只剩下应急灯的黄光,如同昏黄老电影的帧数。
风吹过雨幕,水珠从油布边缘一滴滴滑落,像敲在某个时钟的齿轮上,分秒不误。
林栖裹着外套坐在长凳上,鞋尖碰着地上的雨痕。对面,沈澄蹲着检查水位线是否漫过了画架底部,一言不发。
雨声太大,沉默反而变得自在。直到他坐下,靠着布景的一根木柱,开口说,“小时候,我家在老城区那边。住平房,暴雨一来,房梁会漏。我妈拿脸盆接雨,一晚上能接五六盆。”
林栖偏头看他:“你小时候家里也住这种房?”
“对,砖混的那种。冬天冷得像冰箱,夏天一下雨墙上冒水汽。”
他说得平静,没有抱怨,像在讲一段过期的天气预报。
“那你后来因为什么持续学武的?”她问。
“小时候体弱,我爸希望我别那么娇弱,我妈说流点汗也好。就这样开始了,那时候就算害怕也不敢放弃。”
“怕老师骂?”
“不是。”他轻笑,“怕我妈觉得我又放弃了什么。”
林栖点点头,又问:“那你为什么还想着要演戏?”
沈澄没马上回答。他仰头望着顶上摇晃的油布,雨声砸下来,有种催眠的节奏。
“小时候不懂什么是江湖。练拳也只是把动作做对。后来接过几个剧组的替身活儿,看了太多假打,我忽然觉得江湖不是飞檐走壁,也不是刀光剑影。它是,你明明知道路难走,但还是一拳一拳地走下去。没有人等你,观众也不认识你。可你要相信你这拳出去,有人能接到。”
林栖沉默了。
半晌,她低声问:“你有没有后悔接这个戏?”
“你是说,后悔演一个没多少人看好的网剧?”
她点头。沈澄摇了摇头:“我不是想演别人。”
“我只是想知道,我还剩下多少信。”
“信什么?”
“信我自己能演完一场戏,不为了流量,不为了平台数据。”
“信我走进这个角色的时候,是真的把自己放下了。”
他顿了顿,又说:“信我哪怕没成名,也没白走这一趟山路。”
林栖没立刻回应。她忽然意识到,自己原本以为归山人是个虚构角色,是她花了整整八个月才从山野想象中捏出来的脸和骨架。
但现在,她发现这个角色是她找出来的,天然存在的,不是她写出来的,
这个人本来就在这世上,他是一个平房屋顶漏雨的小孩,是不敢请假的武术生。
是默默当替身、不说话、却牢牢记住每一个镜头重量的剧组工人。
可是是男生,也可以是女生。
沈澄从没有出道,因为他从未离场。林栖轻声说:“你知道吗,之前你说那句话的时候,我真的觉得你是归山人。”
“哪句?”
“‘她不是选错人。她是在选对方向。’”
沈澄笑了笑,没说话。
她忽然起身,走到布景后的一段低墙边上,从摄像架旁抽出一本还未用上的备用剧本。
翻到那一页,她念:“归山人下山,天正落雨。有人问他何以归来,他不答。风停后,他点起一盏灯。”
她合上剧本,看向他:“你是不是一直觉得我写这句太文艺?”
“不是。”沈澄答。
“我只是觉得…”他顿了顿,“你那时候,可能也在问你自己。”
林栖愣了一下,笑了。
“所以呢?现在我可以点灯了吗?”
沈澄低头看看表:“还差十分钟应急电切换。”
她收起剧本,回到凳子上坐下。
“那就在灯亮之前,再陪我坐一会吧。”
两人隔着雨声,坐在泛黄的光里,像隔着一部未完的剧。
不说梦,不说收视,也不讨论播放数据。
只说信。说你是不是还敢信一次你自己。
凌晨两点半,棚外的雨终于停了。剧组临时决定拍一场夜戏,抓紧时间在天气转晴前完成归山人夜访村长宅的镜头。
那场戏的最后一幕,是归山人从屋顶跃下,落入阴影中,避开巡逻者的视线。
原设是远景,剪辑及替身完成,可沈澄说:“我来跳。”
导演一愣:“你说什么?”
“我亲跳。”
动作指导立即皱眉:“这屋顶是搭的,虽说用了加固结构,但高度近三米,下面是实地不是软垫。你真摔了可没人赔你。”
沈澄平静地看着他,说:“我跳过。”
“你什么时候跳过?”
“小时候,家里平房后有鸡棚,我小时候偷拿书被邻居追过,跳过棚顶……也是夜里。”他轻声说,话音落下,四周忽然安静了,还有沈澄没有说的,就是很多年前,他还是替身的时候,种种摔下来的那一次。
导演斟酌:“不是不让你跳,但你现在是主角。我们拍你走路的神态、抬眼的角度都要抠帧级别……你要是真伤了腿,我们整部剧就得延期。”
沈澄点点头:“我明白。但你说过,这一场,镜头需要完整的呼吸,它不能断。”
导演没接话,只咬了咬后槽牙:“准备威亚、做好防护,灯光一档打足。”
凌晨三点,所有人到位。夜戏布景是仿旧的瓦片屋顶,从主棚搭建延伸至走道外的木梯斜坡。
地面铺着防滑布,灯光打得极低,构图仿佛一幅深灰色的横画。
林栖坐在监视器前,看着画面里那个站在屋脊上的人。
他没穿威亚,不假替身,真正站在斜瓦上。衣袂被风轻轻掀起,什么江湖故事也跟着缓缓张开。
副导演低声:“他不会犹豫吧?”
林栖摇头:“他不是炫技。”
“他只是想让角色,完整地活一场。”
“开机!”
“第三场,镜次五,屋顶跃下,第一条,预备——开始!”
镜头里,他站在屋脊上,低头俯视下方的巷口。
那是一条昏黄灯光下的旧街,灯影在地面上晃动,像是水中摇曳的旧梦。沈澄轻轻抬头,望了一眼夜空。
然后,迈步。右脚跨出屋脊,他的身体弯成一道稳健的弧线,双臂并不张开,而是自然收在身前,胸膛略沉、腿部提前做出缓冲。没有多余花招,没有炫目的回旋。
只有极稳的一次收住,他从屋脊之上落入夜色之中。
脚步落地,没有发出任何异响。镜头持续拍摄,他转身、迅速贴墙、掠入夜巷,如同一只山林中的生兽,动作精准,毫无惊扰。
导演猛地坐直身子,看向摄影指导。
“稳吗?”
“极稳。”
“抖了吗?”
“几乎没有。”
“那就这一条!”
沈澄走回片场时,脚底带着灰尘,脸上是汗,发丝贴在额角。动作指导迎上去:“你没事吧?”
沈澄笑了:“落地那一刻,脚底有点滑,不过脚腕提住了。”
“那一瞬间,我感觉好像……”
他顿住。
“好像什么?”林栖问。
“……我不是在拍戏。”
“我真的是归山人。”
林栖没说话,只轻轻打开监视器回放,把那段跳跃的画面调到最高帧速率。
在慢动作里,他的身形从屋脊缓缓跃起、压低重心、落地、转身、贴墙,每一步几乎完美契合归山人这个角色的身法设定。
她忽然意识到:这个男人的身体,不是像归山人,而是,他的每一个动作,已经不是沈澄。
他就是剧本里那个人,从山中走来,不言不语,借一身沉默,进入江湖。
……
清晨六点半,片场第一缕天光照进布景棚。
剧组安排的是一场硬桥硬马的打斗戏,归山人夜潜官营,被三名守卫包围,展开肉搏。
这一场,没有飞檐走壁、没有吊威亚、没有玄幻滤镜。
只有一把短刀、一根破木棍和徒手反击。导演要求一镜到底,“我们从沈澄起身开始拍,三人包围他,他反杀,最后停在他压刀喘息的镜头上。”
动作指导问:“拍几遍?”
导演看了看场记:“三遍。不同机位切角度。”
第一遍拍完,动作组纷纷点头:“节奏流畅,节拍准确,没卡壳。”
沈澄低头喘气,脸上是汗,但眼神仍定。他没擦脸,只摆手示意:“来第二遍。”
第二遍镜头更靠近,摄像机紧贴身体移动,捕捉每一次起跳、翻身、击打的瞬间。
沈澄的动作流畅得像是肌肉本能,刀身从地面拉起时,他的脚步连贯无声,像真在夜巷中猎杀。
第二遍结束后,助理递上毛巾,他摆摆手:“再来。”
第三遍。这一遍是最难的。摄影组换了水下摇臂拍法,摄像机以更低角度捕捉打斗过程,这意味着,演员的动作不能偏差一寸,否则整段镜头全废。
沈澄站在场中央,背后是三名对手演员两个武术班底,一个舞蹈出身,动作都很准。
打戏开始前,他闭了一下眼。这是他第一次感到腿部酸痛。但他没说什么。
“开机!”
第三次动作一响,场内立刻充满逼仄的打击声。沈澄避开第一个挥棍者,贴地翻滚、拔刀、转身,一气呵成。第二名敌人从左侧扑来,他借势侧身,刀背格挡,对方重心不稳。第三名敌人抬脚直踢胸口,他下蹲、横挡,这一蹲,是整个动作里的最低点。
就在那一刻,膝盖里传来细碎如针刺的旧伤感。
他咬牙,强撑着将动作完成,顺势一刀挥出精准劈中道具盔甲,木屑飞溅。
周围安静了半秒。最后一名对手倒地,镜头推进至沈澄正面。
他缓缓将刀横在胸前,跪地喘息单膝着地,额前头发湿润贴下。
那动作太像戏,太像他为了归山人设计的一场收势,重伤后的寂静回神。所有人都屏住了气。
导演轻轻说:“卡——”
可没人动。下一秒,沈澄忽然低头,刀从指间滑落,重重砸在地板上。
咚的一声,特别明显。
场记愣了一下:“他刚刚……掉刀了?”
林栖第一个冲上前:“他膝盖是旧伤!”
她蹲下时,沈澄正咬着牙把另一条腿缓缓伸直,脸色苍白。
“我没事……”他低声说,声音却发哑。
“别说话。”她已经抓起身旁的冰袋。
动作指导冲过来:“医生呢?医务组!”
助理快速打开冰袋,一边撩起沈澄裤脚,膝盖处一块旧伤疤泛红,边缘甚至有轻微肿起。
林栖轻轻碰了碰:“你之前拍替身的时候,是不是就受过伤?”
沈澄点头,像是终于松了口气:“那时候……没人管。反正不露脸。”
导演站在一旁,眼圈有些发红。他低声对副导演说:“你把刚刚那条……备份好。”
“哪条?”
“他跪下那条。”
“那不是失误吗?”
导演摇头:“不,那是结尾。”
“他不是跪给自己膝盖的。”
“是跪给这场戏的。”
林栖看着沈澄的手,指节泛白,汗水沿着下巴滴落。
她忽然想起剧本里的一句话:“归山人有伤,但仍执刀向前。不是因为他无惧疼痛。而是他知道,若不走完这一步,所有前行都白费。”
……
深夜十一点,片场所有灯光熄灭,棚内只剩下林栖和沈澄两人。
他裹着压缩毛毯,坐在布景边的一张木凳上,脚下是一块临时搭起的软垫,用来缓冲膝盖压力。
林栖搬来一张便携折叠桌,打开电脑,摊出一张杂乱的预算表。
“你确定现在要看这个?”沈澄问,声音低哑,眼底还藏着疲惫。
“我怕明天就没勇气了。”她轻声说,目光落在屏幕。
他没有打扰,静静看她调出表格。表格被她涂改过无数次,颜色层层叠叠,如同一个过度标注的剧本。
每一项支出后面都附有备注,大到场景租赁分批付款,小到替身用保温餐20元 X 9天。
林栖用手指点着某一栏:“这行,是我们临时租的防水灯罩,漏水那晚下单的,五千块。”
她又翻到后面:“这个,是临时加戏后的布景调整费,拆了那一整面墙,重新用榫卯接的……”
“还有这个,”她笑了笑,眼圈却红了,“这个是……上个月的道具定金,到账时我银行卡里还剩不到一千。”
沈澄没说话。他伸手接过电脑,扫了一眼页面,看到红色标注的一行:“流动资金账户余额:32572”。
他抬头:“你不是说还有一笔赞助在路上?”
林栖点头:“对方没撤,但推迟了到账……至少两个月。”
“那你为什么不暂停几天?”
林栖没抬头,只是轻声说:“因为我怕,我们一停下来,就再也拉不起来了。”
她说完这句,忽然低下头。长发遮住侧脸,肩膀轻轻一抖。
沈澄愣了一下,以为她只是在叹气,直到她声音哽咽地说:“其实……我以为我可以扛下去的。”
“我以为只要我写得够好,拍得够拼,撑得够久,就会有人看见。可现实是,我把所有稿费都投进来了,把我爸留的两份保险也套现了……你知道吗,我妈其实一直不同意我在拍戏。” 她笑着说,但眼泪已经滴在键盘上。沈澄靠近了一点,手伸出去,却又收了回来。林栖还在轻声说:“你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吗?意思是我连失败都不敢大声。我只能在夜里偷偷哭,然后第二天笑着发通告,说我们拍得很好。”
沈澄站起身,膝盖还在疼,他一步一步挪过去,终于坐在她身边。
他没再犹豫,他伸手,缓缓握住了她的手,那是他第一次,在戏外主动触碰她,她一愣,抬头,眼中满是泪。
“你干嘛……”她抽了抽鼻子,小声说。
沈澄没有笑,也没有躲闪。他只是握紧她的指尖,低声道,“林栖。我们会拍完的。真的。”
林栖看着他,那一刻,她忽然觉得这个男人的眼神里藏着某种重量。不是鼓励,是共担。
她忽然哭得更厉害了。像是压抑了一整夜的情绪被这句我们击中了心脏最软的地方。
她一直以为,只有她一个人在支撑这个剧组。可现在她才知道,有人和她并肩。
不是替她扛,是和她一起走。哪怕路很窄,很暗,很湿,很远。他们也可以,一起走。
“沈澄,”她小声说。
“你为什么……相信我?”
沈澄没有立刻回答。他只是抬头,看了看剧组还未撤下的灯架,微微一笑。
“你不记得了吗?第一天我进这剧组,你说,这部剧就像撑起一块帆布。谁都不知道风从哪边吹,但你要找到帆的角落。你说,你找到了我。”他低声说,“那我就该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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