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磕碰
下班恰好赶上有组数据收尾,晚了半个小时才出来,孟佰走到厂区大门口,借着模模糊糊的灯光,一眼就看见等在那里的季平生。
“你终于出来了。”
季平生也向他看过来,招了招手。
孟佰三步并作两步上前:“你怎么还在这儿等着?有这时间不早到家了。”
“嗐。”季平生抓了下头发,“回去那么早也没啥事,我就想着等你一会儿。”
“也该找个清净地,在这儿喂蚊子吗?”
“这儿你一出来我就能看见嘛。”
孟佰心头压着事儿,情绪低落,只淡淡应了一声,一错身先他半步走在前面。
“你怎么了?”季平生像是长了个狗鼻子,很快嗅出他身上的负面情绪。
“没事儿。”孟佰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来。
夏夜凉风簌簌拂过脸侧,灌进身体里。他一晃神,猛然发觉自己好像还从来没问过季平生在药厂干得怎么样。
他偏过头,季平生猝不及防迎来一记对视,蓦地愣了下。
“你在药厂,还适应吗?”孟佰张了下唇。
季平生笑道:“这能有啥适不适应的,我这体力活和你那动脑子的不一样,到哪干啥都差不多,无非就是药厂搬药材,工地搬砖的区别。”
“没不适应就好。”孟佰说。
季平生又笑了几声,那笑声有点干涩,像是对他突如其来的关心难以招架。
回家的路忽明忽暗,孟佰侧目看了他一眼,同时恰好经过一盏电压稳定的路灯,他的目光陡然沉了下来。
刚才在厂区门口光线太昏暗,没来得及看清楚,眼下能看清了,才发现季平生侧颈上新添了道伤口,看着像什么东西划的,渗出来的血点子结了痂。
他微微皱眉:“你脖子怎么回事?”
季平生明显一愣,但又明显知道他说的是什么,抬手碰了一下那伤疤。
“这个啊。”他语气轻松,没觉得算什么大事,“今天干活不小心碰的,没啥事儿。”
孟佰追问:“怎么碰能碰到那儿?”
季平生脸上依然挂着笑,有意无意地回避他的视线:“要不咱们来做个交易?”
他没头没尾地把话题转了一百八十度,孟佰一懵:“什么?”
“我告诉你我这个伤怎么来的,”季平生指着自己的脖子,“你告诉我你今天为什么心情不好。”
“我……”孟佰看向他,眼神诧异。
季平生嘿嘿一笑:“你小时候不开心就这个反应,我太熟悉了。”
孟佰无言以对,他垂下目光,睫毛打在眼睛下方的阴影颤了颤,沉默片晌,才回了个:“好。”
“你先说。”季平生道。
孟佰语气平静:“有人举报我接私活,直接捅到了药厂大领导那里。”
“什么?!”季平生眼睛瞬间睁大,连带着顿住脚步,但眼见他没有停下来,又马上跟了上去。
“谁干的?他们没相信吧?”
“你小点声。”孟佰瞥他一眼,“厂区领导肯定不会凭一封举报信就给我定罪,不过他们得仔细调查清楚,要花上一段时间。”
季平生了然地一点头:“那到底是谁干的?你知道吗?”
孟佰说:“我没有直接证据,但除了陈哥……也想不出会有其他人——除非是齐小满自导自演这一出。”
“陈、陈哥?”季平生声音一轻,神情恍然,似乎明白了他为什么难过,“就是那天在仓库……可陈哥人不是挺好的吗?”
孟佰叹了口气:“知人知面不知心……除此之外,我也不知道还有什么能解释了。”
季平生没接话,只怔怔地看着他。
孟佰忽然转过头:“该你说了。”
季平生仓惶挪开视线,讪讪笑了笑:“我倒没骗你,这伤就是不小心碰的。下午搬药材没拿稳,从肩上滑下去了,那蛇皮袋子太糙,给我划了一下。”
孟佰半信半疑:“真的?”
“真的。”
季平生下意识地轻轻摩挲着伤口的血痂:“你不用这么担心,本来干这种活有个小磕小碰的都是家常便饭,我都习惯了。”
“那你为什么不能小心一点?”孟佰说,“受伤是什么好事吗?”
季平生手上动作停了,指腹按在伤口上,稍稍用了点力,嘴角半弯,仿佛僵住了。
“你干嘛还这么替我着想呢……”
孟佰心跳骤停了一瞬,喉结艰难地滚动一下:“我把你当朋友才……”
他倒吸一口凉气,赶在氛围没有彻底滑向失控那一端之前再次开口:“你别摸了,手不干净,回去我帮你上下药。”
“好。”季平生放下了手,没再说别的话。
回到小屋,两人都默然不语,各自忙自己的事。孟佰洗漱完了把药盒翻出来,坐在床上等季平生。
季平生刚洗完澡,穿着背心短裤回来,毛巾搭在肩上,发梢还在滴水。
孟佰别开目光:“你坐这儿吧,我给你上药。”
季平生应了一声,拿毛巾胡乱擦了下头发,确保不往下滴水了,才过去坐着。
他歪着脑袋,将伤口露出来。孟佰从药盒里翻出棉签和紫药水,俯身弯腰,棉签沾了药水,轻轻在伤口上涂开。
终归是见了血,紫药水涂上去还是蛰得慌,季平生冷不丁“嘶”了一声。
孟佰手悬在半空:“疼?”
“没有,刚才突然一下,没准备好。”季平生笑着说。
伤口不深,但是面积挺大,孟佰又用棉签沾了一下,他的手和季平生的皮肤离得极近,稍微偏一下就会碰到。他刚洗了手,凉意还没散,于是季平生侧颈的体温传递到他手上,被衬得更热。
孟佰呼吸和心跳不自觉加快了,他猛眨几下眼睛,手上动作也慢慢变快,三下五除二涂好了药,直起身。
“你先别动,让药水晾一晾,要不沾衣裳上了。”
季平生答应了一声,保持着原来的姿势没动。孟佰把棉签丢进垃圾桶,拧好药水瓶盖,放回药盒里,一侧目,发现季平生额头上挂着几滴水,不知道是汗还是头发上滴下来的。
“热吗?”他问。
“还好。”季平生指指头顶的吊扇,“这不开着风扇呢吗。”
孟佰呼出口气,并不觉得这破风扇有降温的作用。他心里盘算着,这才刚八月,后头还有的热,刚好明天星期六,又发了工资,要不去买台新风扇回来。
于是翌日他要出门,季平生拦着问了一句。
“带我一块吧。”季平生说,“我帮你搬风扇。”
孟佰无奈地笑笑:“一台风扇能有多重?我一个人还能搬不动了?”
季平生没跟他磨嘴皮子,直接付诸行动,推着他出去,利落地替他锁了门。
孟佰无计可施,带着他一块去了百货商场。
季平生来省城差不多也有一个月了,这么大个城市,他除了劳务市场和药厂附近那一亩三分地,还没去过别的地方,一出来眼里满是新颖。
百货商场是典型的苏式建筑,三层砖混楼,门楣上“为人民服务”几个字已经有些褪色,台阶被磨出凹痕。一楼是日用品和食品柜台,两个小孩趴在糖果柜台前,指着里面五颜六色的糖窃窃私语,柜台里面的售货员戴着劳动模范袖标,笑眯眯地看着他们。
季平生的目光在那两个小孩身上停驻片刻,没听见孟佰叫他。
“季平生。”孟佰又叫了一声,才给他叫回神,“看什……”
他循着季平生的视线看过去,也注意到了那两个孩子,顿时哑了声音。
季平生笑了一下:“你刚刚说什么?”
孟佰敛起目光,往别处一指:“电风扇在二楼,从那儿上去。”
“好,那咱们上去吧。”季平生一点头,先抬脚往那边走。
孟佰再次往糖果柜台望了一眼,售货员抓了两块水果糖出来,给两个小孩一人一块。小孩子像得了宝物一样,眼睛里都在往外冒星星。
他轻轻笑了一下,跟上了季平生。
电风扇柜台摆着样品机,售货员是个中年妇女,笑着给他们介绍。
“你们是想买哪个牌子的?”
“都行。”孟佰对家电牌子知之甚少,售货员介绍得天花乱坠,他也没挑出哪个最好。
季平生在旁边指着其中一台:“要不这个吧,耗电少,开一晚上也没事儿。”
孟佰有些犹豫。
其实他原本打算买台吊扇来着,他和季平生睡上下铺,买台扇的话晚上没办法兼顾两个人,吊扇就好一些,但吊扇的价格太贵了。
“回头把那个三叶扇往里挪挪,我吹那个,你拿这个放椅子上刚刚好。”季平生又道。
售货员笑着打量他们:“你们是兄弟俩吗?”
孟佰一愣。
售货员解释道:“我看你俩挺像的。”
“我俩哪里像了?”季平生笑了笑。
年少时常有人说他们像。那时是真的像,半大小子基本长一个模样,加上两人性格也像,又形影不离,不少人当他们是亲兄弟。但现在不管从哪个角度看,都看不出两个人有半点相似之处。
他还以为售货员在开玩笑。
“不是说长相。”售货员说,“你们给人的感觉就挺像的。”
看神情季平生大概没听懂,孟佰说:“我们是发小。”
“哦——”售货员豁然开朗,“那怪不得。”
孟佰附和着笑笑,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直截了当道:“要这台吊扇吧。”
话音未落,季平生好像就明白了他的想法,开口拦了一下:“你那屋电压不行,买了吊扇也是个摆设,买台扇吧。”
孟佰偏头看他。
季平生不着痕迹地扯了下他的衣袖,低声道:“我……反正我不会住太久,买个台扇你以后用还能省点电。”
这话钻进耳朵里,孟佰如梦初醒。
他嘴角向上扯了扯,转向售货员:“那要这个台扇吧,麻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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