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卡洛琳(二)
“你很信任主教。你很信任他们。”小卡洛琳趴在女爵肩膀上说。
年长者坐在一张长椅上,公文摊开在她膝盖上,“很明显,不是吗?”
前一天晚上,女爵的来访甚至不需要提前正式通告。门房认得达德拉女爵的马车。她们不仅借住在主教的庄园里,女爵还在这里处理外地寄过来的公文——很多信封是被主教的仆人,装在托盘里送过来的。这一间半是书房,又半是茶室的房间,大概也是专门为了卡洛琳而准备的。仆人只问了一句女爵今天想要喝哪种口味的茶叶,就随着茶壶一起送上来了好几样茶点。
“因为你们是朋友吗?”女孩问。对他们这种身份的朋友来说,这种信任似乎有些太超过了。如果不是主教和魔法师的恋人关系太过明显,小卡洛琳都要怀疑是不是因为主教暗恋未来的自己,所以自己才这么信任他了。而且她也很在意女爵和商人的关系,总觉得两人之间的氛围不一般。
女爵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热茶,“这当然是很重要的原因。不过比起这些,你来看看这份文件。看得出什么吗?”
小卡洛琳读了起来。
那是一封寒暄信。这位子爵先是花了半页纸来表示自己虔诚的信仰,歌颂女神,接着又花了半页纸和达德拉女爵抱怨,自己收到了的求婚信越来越多,明明自己无数次在社交场合表明了独身的意愿……
“这位子爵也是女性?”小卡洛琳抬起头,“也是你的朋友吗?”
“你再看看?”女爵说。
小卡洛琳继续读了下去。在委婉讽刺了那些投机般的求婚者之后,子爵终于坦言,目前艾萨阁下派过来帮助她的神官,和自己相处得很愉快,能力也很好,封地从上到下所有人都很喜欢他们,但是三年的任期快到了,达德拉女爵您和主教关系这么好,不知道能不能帮忙美言几句,让他们继续留在我这里,不要换地方呢?以及听说齐亚阁下的研究好像又有什么新进展,作为二位忠诚的朋友,有没有机会比别人更先享受到新成果呀?
当然啦,绝对不会在报酬上亏待艾萨阁下的,我可是把我那对教宗不敬的亲兄长都送进审判庭了呢,看在我对信仰如此虔诚的份上,今年诺泽鄂斯产出的雪盐,能否率先卖给我们呢?
……
女孩用力抬头。女爵捏起了一片薄脆饼,那焦黄色的薄片上洒着一层晶莹的白色颗粒,小卡洛琳本来以为那是糖,但是被大人喂了一口,才意识到那是盐。
细腻的雪盐不稀奇,早在建国时期,这项技术就被发明出来了。盐是必需品,自开国以来,制盐权一直在君王的掌控下,每一个盐场都必须得到皇帝的准肯,负责人也必须来自皇帝授命。虽然先皇执政后期,帝国内部乱了起来,皇帝也管不到某些地方上悄悄出现的私盐。
但尽管达德拉家封地靠海,有着晒盐的便利条件,卡洛琳的父亲也从未动过这个念头。不是因为对皇帝有多么忠心,而是因为盐场带来的暴利,以及由利益引来的危险,仅剩下头衔的达德拉家承受不了。
“这就是你和主教成为朋友的原因,是吗?”小卡洛琳问。她为女爵的大胆感到心惊,可是一想到对方是未来的自己,惊讶之余,好像又非常能理解。达德拉封地上的田地并不肥沃,能自给自足就已经很不错了,要是遇见天气不好的年份,根本收不上来什么粮食。如果想要积累财富,她好像也只能铤而走险。
而且就子爵信中来看,这么些年,教廷的声势没有随着教宗年纪的增长而衰减。既然女爵能够借着主教,搭上教廷,把制盐之事过了明目,哪怕需要把产出上交很大一部分,从中获得的利润也是十分可观的。
“不过这位主教,就没有想过要把盐场据为己有吗?”
女爵扳开了另一块长方形的脆饼干,把两块饼干泡在两人的茶杯里,“艾萨是聪明人,当他刚刚来到这边时,还没有当上主教,虽然白衣神官再进一步就是了……他几乎是空降过来的,又是孤儿出身,除了教宗的爱重,在当地什么根基都没有,又没有家族支援,何必和我起冲突?我最初也是偷偷卖盐,不敢直接和买家做交易,中间要转手好几道。既然有机会把私盐半官方化,何乐不为?达德拉家可养不起护卫盐场的武力,更别提打击海盗的水军。”
“而且艾萨有一个优点,是很多想和我合作的人没有的……除了齐亚,我估计,所有人在他眼里都是一样的,没有性别,只有聪明和蠢货之分。当他判定你是个聪明人,那和他打交道就很轻松了。艾萨也绝不会做一些他看不起的事情。”
在很多人眼里,卡洛琳和她的盐场一样,都是待价而沽的货物,只需要婚姻这道交易。要脸面一点的,还会写求婚信,或者在各种场合用言语和动作进行暗示;而不那么要脸面的,什么手段都能用出来了,只要能逼迫、或者说做实他们与达德拉女爵的“婚姻”。
艾萨天生一副漂亮相貌,五官俊美,气质不俗。出色的外表为孤儿带了不少麻烦。对于很多浪荡子弟来说,能和如此年轻貌美的神官一度春宵,自然是一件乐事。虽然这些胆大包天之人下场都比较惨,不过神官确实对这等行径深恶痛绝。加上自己没有办法和恋人结婚,在神职者眼里,婚姻是一件不可求的神圣事,不容任何算计和阴谋沾污。他不仅会主动帮卡洛琳在某些社交场合上解围,甚至还会刻意针对、报复某些算计他盟友的家伙。神官也没有把这当作可以向盟友讨要好处的事情,仿佛随手就做了。他一句话都没有和卡洛琳提,还是某天女爵突然听到了自己和神官的“逸闻”,才知道原来之前某位骚扰自己的家伙,是被艾萨给处理掉了。
虽然卡洛琳没有把自己放在需要盟友保护的位置,但是这种事情偶尔发生一两次,感觉也不坏。
“那后来呢?他现在已经完全站稳脚跟了,不是吗?”
起码这片本来应该属于魔法师的封地,现在完全是主教在负责了。小卡洛琳和女爵从外地回来,在路上停歇时,女孩也问了不少路过的商贩、旁边的农人们,明白在诺泽鄂斯大教区,主教是绝对的话事人。就她对主教一言一行的观察,神职者绝不是什么好说话的家伙,怎么能让盐场不完全在自己掌握下呢?
“制盐是一件很辛苦的事情,盐工们容易手脚溃烂,很多都活得不长——哪怕尽量改善环境,尽力弥补,也总是有限。对于艾萨来说,亲手经营着这种事业,总不太利于他悲天悯人的好名声。但我就没有这方面的顾虑。哪怕辛苦,制盐还是为领民们带来了新的生活希望,他们反而都很感谢我。”女爵平静地解释,“只要我不要哪天突然公开赞美女皇,艾萨就没什么好担心的,驻扎盐场的士兵,一半盔甲上都配着教廷的水杉纹……而且,现在的他也不太在乎盐场上进项了,托齐亚的福,他能赚钱的产业可多了去了。”
“当然了,我也跟着沾了不少光。”
女孩在花园后面的一个玻璃房子里面找到了魔法师。两只一起。一大一小几乎是用一模一样的姿势,拿着铲子,蹲在一排花盆前。
大魔法师先注意到女孩的到来,“啊,卡洛琳小姐。”
小魔法师这才抬起头,笑容有些腼腆,“卡洛琳,你好呀。”
“叫我卡洛琳就好,齐亚先生。”小卡洛琳礼貌地和大人说,接着弯腰和男孩打招呼,“你好,齐亚。”
小齐亚红了脸,把头埋进枝叶里。齐亚温声问:“是有什么事情吗,卡洛琳?”
“我有点好奇这个‘温室’。”女孩说,“好神奇啊,听说冬天也能开花。”
金发青年似乎也有些不好意思了,“没什么特别的,都还没建设完……不过你好奇的话,我可以带你参观。”
温室里养了很多东西。魔法师本人最开始只是想种点冬天也能吃到的新鲜蔬果,但是其他三人都觉得,既然造都造了,要不然多来几个,种一些珍贵的药材。三人也想着能不能种点甘蔗,佩里甚至连甘蔗苗都从南方搞到手了。不过这事最后还是被叫停了,因为甘蔗需要的温度湿度,维持成本太高,哪怕制糖也很难回本。反倒是卡洛琳随口提的,一些观赏性的花种保留了下来。冬天时,这片花海可带来了不少收入,不少贵妇贵女愿意花高价买一株寒冬时盛开的鲜花。主教和商人有点想把花房在别的地方扩建,或者建到皇都里——那边权贵们更多,一定更乐意花钱攀比。就是齐亚得加班加点,还得找几个愿意去皇都的可靠学生。
齐亚本人倒是不太关心这些,毕竟他最初也没指望温室能赚很多钱。光靠种植是很难赚钱的,魔法师只是希望能让农人好过一点,所以才会花时间精力去研究农具、培育良种。真正可以赚钱的东西,其实是那些新建的工坊们。它们产出大量结实又耐用的布匹,借用流水的力量锻造铁器,还能产出玻璃,甚至是士兵们的武器。不过最后这项倒是一直很隐秘,只有最核心的几人才知道,而且主教尽量隐去了魔法师在其中发挥的作用。这些年齐亚在其它发明制造上的成就已经够打眼的了,作为皇族,实在不必再多一项。
“这都是你一个人想出来的吗?”小卡洛琳问。
“怎么可能。”魔法师笑着摇头,“虽然很多都有我的参与,但是更多的都是前人的积累,和所有人共同的智慧呀,封地上又不止我一个人在做研究。早在先皇时,科学院就已经有一套完整的设想体系了,只是在先皇最后的二十多年,没能实践而已。许多研究者都和我一样是魔法师,因此不少都来自兽人族、精灵族,也有混血……”
当先皇下令屠杀兽人族时,这批研究者们也是最激烈的反对者。他们很多人都在这场动乱中献出生命,那些延续几代的研究自然也中断了,他们的手稿、图纸和研究成果,也在战乱中逸散。那些曾反复推算的设想,也成为了传说中的故事。齐亚的母亲曾经作为皇室代表,主持过科学院的项目,虽然公主不懂技术,只是负责监督跟进拨款,但是也保留了一部分资料。小齐亚偶然发现了母亲的这些书稿,仿佛闯入一个崭新的世界。“用魔法帮助大家”这种范而概的念头,终于落在了一样样具体的东西上。
“未来的你,卡洛琳,也帮了我很多忙。”齐亚和女孩说,“你会成为非常强大的女性,无论是看人看事的眼光,还是魄力和决心。在名利场上,女子总是要面临比男子更多的困难,可是卡洛琳你一路走来,没有任何人或者事能使你停滞……我一直很佩服你。”
女孩因为这直白又真挚的夸赞,而微微脸热,“谢谢您。”
“不用谢我,都是真心话。而且我也应该谢谢你呀,一直愿意相信我。”齐亚笑道。
和主教一样,在接触了齐亚之后,女爵也敏锐地意识到魔法师的研究,可以为封地带来什么。没有领主的全力支持,那些全新的工坊不可能建设起来,农人没见过的农具和良种,也不可能试用推行。卡洛琳甚至还邀请齐亚去达德拉的封地上住过一段时间,那边有不少盐碱地,达德拉家被迫总结出来一些侍弄土地的方法,虽然效果也依然有限。齐亚以前没有实际接触过这种土地,最初是好奇,了解后便开始琢磨怎么改进。结果改进种植的方法没想出来,倒是误打误撞搞出了怎么用这种土地提取碱,好拿去烧玻璃。
当时魔法师的想法前所未闻,很多工匠听了都觉得不靠谱。最后是达德拉女爵听了齐亚的想法后,拍板决定试试。当地里面真的烧出来碱,那些匠人们都震惊了。
当时烧出来的第一批玻璃,达德拉女士专门挑了几件送给魔法师,现在还摆在后者书房的架子上。
我一定很惊喜吧。小卡洛琳想。毕竟达德拉的祖产也没有烧玻璃这一项。女爵的眼光和魄力让她选择信任发明家,但是后者确实回馈了女爵等量的报酬。可是单纯的利益,也不会带来真正的朋友。
所以我一定是被利益之外的东西给打动。可能是为齐亚这份难得的理想和善良;可能是为艾萨那份平等的信任和欣赏;也可能是因为他们都看见、接纳的是最真实的我,而没有掺杂着其他心思,从不会尝试控制我。他们会欣赏我、敬佩我,知道我的难处,但是同样支持我,或许也理解我。
就像现在她无论问魔法师什么,齐亚都会认真地回答她,哪怕涉及到一些复杂高深的原理。他不会觉得这是小卡洛琳不应该学的,不用知道的。太多人用这种回答来敷衍女孩了,包括小卡洛琳在舞会上认识的贵族孩子们,觉得她就应该坐在阁楼里绣花。当然了,有些女孩更喜欢绣花,可是小卡洛琳又不喜欢,别人凭什么替小卡洛琳决定,自己喜欢什么呢?
成年人现在这么照顾我,也只是因为他和女爵是朋友。这几个大人一定相互获利,但是也相互帮助。不用戴着虚假的社交假面,可以展现真实的自我,不用在乎大家各自不同的出身和身份。
原来这才是真正的朋友。
他们已经在温室里走了一圈,回到最初的花盆前。小齐亚在不熟悉的女孩面前有些害羞,小卡洛琳一看过来,他就脸红,所以没有跟着他们俩去,而是一直蹲在花盆前,拿着小铲子给花盆挨个松土,像是个快乐的小花匠。不过此时,男孩旁边站着一位意外的大人——主教稍稍弯腰,聆听着小魔法师叽叽喳喳说话。神职者面上含着笑,早晨的阳光透过玻璃,柔柔地洒在他身上,远望去完全像穹顶画里面走出来的模样了。
小卡洛琳本来对他和主教的关系还有疑虑,担忧如果两人发生矛盾,会不会出现什么不稳定的因素,现在终于明白过来了:魔法师大概是不在意权势的类型,研究又十分占据精力,估计本来也没有时间放在其他管理性事务上;现在教廷势大,教宗也不放心看见这位优秀的研究者掌握实权,只有真正得到名利的是主教,教宗才能放心……而且这对恋人看样子感情好得不得了,这方面的事情肯定早就说开了。也不知道身份完全对立的二人,究竟是怎么相爱的,真奇妙。但是,有这么一个恋人的主教,也更能让人信任一些,不是吗?
两位恋人打过了招呼,站在一起。小齐亚亲近地抓住了主教的袖角。
主教和煦地对小卡洛琳打招呼:“希望没有让你失望,达德拉小姐。如果你还有别的想要参观的地方,随时都可以和我说。”
“真的吗?”小卡洛琳故意问,“那如果我想去看工坊呢?可以做铁器的那种。”
“当然。”主教不假思索。
看来未来的我们关系真的不错,他答应得这么快。小卡洛琳了然。
小齐亚拉了拉主教的袖子,问:“阁下,我也想去,可以吗?”
“当然可以啊。”主教说,“不过今天恐怕不太行,那里面有些东西对孩子来说太危险,得提前叮嘱一声才行。等我安排好了,就带你们俩去参观,这样可以吗?”
两个孩子都点头。小卡洛琳本来打算和两位大人道别,回去找未来的自己,但是主教忽然又问:“你们俩想去骑马吗?”
“正好有人送了我两匹小马驹,都是很温顺的母马,你们俩等会要去玩一会吗?”
“我想去!”小齐亚兴奋地说。不过他也询问女孩的意见,“卡洛琳,你想骑马吗?如果你不想的话,我也不去啦。”
“可以啊。”小卡洛琳倒是无所谓。
骑术是贵族子女的必修课,达德拉家还是行伍起身的军功贵族,达德拉家的长女自然也会骑马。只不过如果要骑马的话,小卡洛琳得换下裙子,换上骑装才行。小齐亚估计也得换一套衣服。大人们因此把孩子们带回去换衣服。
女仆给卡洛琳带来了一套崭新的骑马装,从外套、长裤到皮靴一应俱全。这套骑装的颜色都很贴心,主色调是达德拉家辉上的红色。小齐亚也换上了崭新的马裤和长靴。
听说小卡洛琳和小齐亚想要去骑马,还换了新衣服,女爵和商人也被吸引过来了。小卡洛琳觉得几个大人的态度,有点像那种刚得了孩子的新手父母:
“要不要给他们俩再加一件斗篷?跑起来有风,会不会着凉?”
这是有些忧心的商人。
“你们俩冷吗?不冷就不用加吧,不然也不方便活动。”
这是觉得没什么大事的魔法师。
“把卡洛琳头发扎低一点,不然不方便戴帽子。”
这是十分细心的女爵。
“不用戴帽子,我准备了头盔和护具。小孩子骨头软,别摔伤了。”
这是准备周全的主教。
总而言之,两个小孩经过四位新手家长的反复审核,总算是要去骑马了。但哪怕在出门前,大人们也还是要叮嘱一遍。
“不要骑太快。遇到什么意外也不要慌张,相信这家伙给你们找的护卫。”商人说。
女爵朝小卡洛琳轻松地笑道:“别太紧张,我相信你肯定不会遇到什么困难的。我们早就会骑马了,不是吗?”
“好好和卡洛琳相处哦。”魔法师对小齐亚说,“要做个小绅士,有什么事情要照顾女孩子。”
小齐亚拍着胸脯说好。小卡洛琳心想自己应该不会需要年纪更小的孩子照顾,但是这是大人们的一片好意,她没说什么扫兴的话。
商人却在旁边嘲笑:“算了吧,齐亚,就你小时候骑马的本事,我看卡洛琳照顾你还差不多。”
“既然你这么有本事,不如正好去带他们俩骑马?”主教阴阳怪气,“这对你肯定是件美差事吧,伯纳德。”
听到这话,女爵在旁边笑盈盈地赞同:“对啊,佩里,你不是一向都说自己骑术很好吗?”
看起来正要和主教吵架的佩里,立刻像海滩边被人捏了一把的海螺肉一样,干巴巴地缩回壳里了。他也像蚌壳一样闭上了嘴,看了看满面笑容的女爵,又有些僵硬地看了看小卡洛琳。
“好吧。”商人最后说,“既然你也这么说。”
小卡洛琳看了看商人,又看了看长大的自己。注意到女孩的视线,女爵还朝她笑了一下。
小卡洛琳心中最后一个猜测,还需要亲自确认才行。
面对两个小孩,伯纳德先生表现出了超强的耐心。
他检查孩子们的头盔和护具,绳子绑得紧不紧?别光站着,动一下看看影不影响活动?他也细致检查那两匹为孩子准备的小母马,它们性情是挑选过的,十分温顺,皮毛也被洗刷得非常干净。他往孩子们手里放糖,自己演示了一遍怎么投喂,然后要他们去喂小马吃,摸摸小马的脑袋,和这两个生灵先彼此熟悉亲近起来。
小齐亚被小马热情地拱了一下,差点摔倒,但是男孩完全不介意,咯咯笑着,还没站稳就去喂对方吃糖。小卡洛琳已经顺利喂小马吃完了糖,开始顺着鬃毛抚摸小马的脑袋和脖子。小家伙十分温顺地望着女孩,鼻息吹起了女孩耳边的碎发。
伯纳德先把男孩抱上了马背,叮嘱后者不要乱跑,慢慢走,然后转过来问女孩:“卡洛琳,你可以自己上马吗?”
女孩点头,商人便没有再问第二遍。这还挺少见的。总是会有人不相信小女孩能自己翻上马,还以为她在说大话,总是要三番五次地询问。哪怕小卡洛琳利落地跃上马背了,有些人也学不会闭嘴。
不过小卡洛琳没有立刻上马,而是又看了商人一眼,问:“没有别的马鞍吗?”
“什么?”男人立刻过来了,仔细检查这具马鞍,“这个是好的,没有问题,你放心。”
“我不是这个意思。”女孩说,“这不是侧骑的马鞍。”
侧骑是近些年才在淑女们之间流行起来的。因为许多小姐们会在骑马时也穿着漂亮的长裙,也有古板的人认为女士跨骑在马上不太优雅。这种声音在建国初期微不可闻,在那场先皇后策划的反叛之后,皇后的军队和领地被收回,侧骑也忽然在社交界出现——不过范围依然有限,神座上和王座上的都是女人,谁敢管女教宗和女皇怎么骑马?
达德拉家虽然因军功晋升,但卡洛琳的父亲,却微妙地在把长女的未来上纠结不定。因此,在学习马术时,女孩也同时被教导了更加“淑□□雅”的侧骑,尽管它需要另一种马鞍,并且更难在马背上保持平衡。
佩里很快反应过来,“侧骑其实更危险,尤其是对于你这个年纪的孩子,而且你今天穿着裤子,并不影响?”
“我父亲要求我,说淑女必须事事优雅。”小卡洛琳说。
商人的眉头皱了一瞬,看起来很想发表什么反对的评价。他半蹲下来,认真看着女孩的眼睛。
“如果你想要侧骑的话,我现在就去问问有没有侧骑的马鞍,不然你踩不到马蹬,会很危险。”佩里缓缓说,表情认真又严肃,“但是,卡洛琳,我也希望你知道,没有人能规定你应该做什么,不应该做什么。就像选择马鞍,我希望有一天,你的理由是‘你想’,而不是‘别人要求’,没有人可以要求你,除了你自己。”
他接着站起来,招呼一旁的侍从,问对方有没有侧骑专用的马鞍。小齐亚抓着缰绳,骑在马上,哒哒哒地跑了过来,奇怪女孩怎么还没上马,“怎么了吗?卡洛琳的马鞍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佩里替女孩回答,“她想要换另一种马鞍,小淑女们会用的那种。”
男孩表情迷茫。大人不得不和他比划着解释了一番。
小齐亚似乎终于听懂了,他马上提出了新的问题。
“可是,这又是哪里的规定呢?”年幼的皇族迷惑,“我妈妈也一直是跨骑呀,也没见谁说我妈妈不优雅……卡洛琳,会说这种话的人一定不是好孩子,你不用理他们。而且卡洛琳,你明明是我见过第二优雅的女士啦——第一是我妈妈。”
“你见过齐亚的母亲吗?”当天晚上,小卡洛琳问女爵,“我听说过这位公主,但是从来没有见过她,你成为家主后,有见过这位隔壁封地的女领主吗?”
“很遗憾。我没有。当我二十岁继承家族的时候,齐亚的母亲身体已经很不好了,不出席任何社交场合。没过几年,她就去世了。教宗和女皇为了齐亚的继承权拉扯了一番,再之后,就是艾萨出任这里的神官了。”女爵说。
那确实挺遗憾的,没有机会认识一位这么出色的女领主。不过小卡洛琳也没多纠结,紧接着就问起商人,“那位伯纳德先生,他喜欢你,是不是?”
“你看出来了?”女爵勾起唇角。
那可真是太容易看出来了。
无论是男人之前和女爵说话时的样子,还是他带女孩骑马时的表现。整个下午,商人对女孩说话的语气都很轻柔,惹得小齐亚在一旁大惊小怪,说从来没听过佩里这么温柔说话——然后被大人弹了额头。
他还有些不着痕迹地在女孩面前展示自己出色的骑术。在孩子们惊叹的目光里,他演示了一番如何在奔跑的马背上站立,甚至站在马鞍上跑了一段马。小齐亚鼓掌得很大声,小卡洛琳也很捧场地给他鼓掌。
“真厉害,伯纳德先生。”小卡洛琳真情实意地说。
佩里额前一滴汗也没流,只是微微红了脸。但是听到女孩这句夸赞,他的脸颊似乎比刚才要红一点了。他也骄傲地抬着下巴,让小卡洛琳想起那些春天时精神抖擞,向心意对象展示自己漂亮羽毛的鸟。可那些神气很快就烟消云散了。
因为小齐亚一边拍着手心,一边语气天真地感叹:“哇,佩里你长大也太厉害了吧!明明前阵子你还在过障碍时没坐稳,从马上摔下来,把牙都摔掉了呢!那段时间你都不喜欢说话,直到长出来新的门牙。”
佩里立刻从展示羽毛的漂亮鸟,变成气呼呼的刺豚了。当他看见小卡洛琳在旁边偷偷笑时,又从气鼓鼓的河豚,变成了被人踹了一脚的灰心小狗。
“闭嘴吧,齐亚。好好骑马,少说话。”商人生硬地嘱咐男孩,没好气地拍了一下后者的后脑勺。
“你长大后怎么对我这么凶。”小齐亚捂着脑袋,委屈地哼唧,“明明你对卡洛琳说话就很温柔,声音都轻了三个度。”
这下小卡洛琳实在是忍不住笑出声了。女孩坐在马上,清澈的笑声似乎能传到远处的小树林里。
佩里看起来像是要就地找个坑,把小齐亚和他自己一起埋了。小卡洛琳注意到,伯纳德先生的耳朵红了。
在昏黄的夜灯下,小卡洛琳仔细打量着女爵的神情。自从女孩口中得知下午这件趣事起,达德拉女爵的笑容就没有消失过。
“这比我想象中还要好玩。”女爵笑容灿烂,“早知道我也跟你们去了,佩里的脸色一定很有意思,还发生了别的事情吗?”
别的事情,那也是有的。
马场里面虽然主要是养着马,但是也还有别的动物在,比如说狗,还比如说牛。小齐亚一看就那几只狗就不肯走了。佩里没办法,只好把男孩抱下马,看着他欢呼着和狗狗们扑成一团。
“你想去玩吗?都是训练过的狗,不会咬你的。”男人问小卡洛琳。
小卡洛琳跨骑在马上,看着男孩被狗狗舔得在草地里打滚,摇摇头。不过她看见了远处另一侧的几只小牛,它们看起来很惬意,晃着尾巴,正在吃草。
“为什么会有牛?”女孩问。
“用来吃杂草的。”商人说,“不过牛的体重比较重,会把草地踩伤,需要控制数量。不过它们也不会一直待在草场,养大了之后会送到村子里去,一个村子都可以用。”
“免费的吗?”女孩问。
“当然不是。”佩里仔细地和小卡洛琳解释,“如果不收报酬,农人怎么会安心?还会嘀咕是不是病牛呢。当然得拿谷物来换,不过总会比较低。而且总要他们自己花钱了,才会珍惜。虽然不差这几个钱,但是麻烦事少一点总是更好。”看着小卡洛琳听明白了,他抬头去喊小齐亚,“齐亚!别在地上滚了!这草地又不干净,你等会又蹭一身泥巴和马粪!”
男孩看起来有些不情愿,但是还是乖乖站起来了。不过下一秒,他又蹲下去了。
“怎么了?你又看见什么了?”商人了然。
“有小花!”男孩举起手里的野花晃了晃,“佩里,我能摘一点回去吗?”
“你摘吧。”佩里听上去已经很习惯这种事情了,还贡献出了自己的短斗篷给男孩当装花花草草的“袋子”。他安排好马场的护卫看着小齐亚,反复叮嘱男孩看见了什么有趣的东西,也不准钻过栅栏往深处的林子里面跑,这才回到小卡洛琳身边。
“让你见笑了。齐亚从小就这德性。”
“没有的事,他能有这种性格,还挺难得的。”小卡洛琳说,不过她也注意到商人这一套照顾小孩的动作特别熟练,不免多问了一句,“而且您似乎很了解他?您和齐亚先生是从小的玩伴吗?您家里或许还有几个兄弟姐妹?”
伯纳德家有三兄妹。佩里是最大的长兄,和小弟小妹差了有七八岁。就从男人刚刚的表现来看,他一定是个称职的哥哥,和弟弟妹妹们的关系都很好的那种。
小卡洛琳同样有一个弟弟,但是姐弟俩关系挺一般。年幼的兰德一直很想和姐姐玩,但是很少被大孩子搭理。小卡洛琳总是难以心平气和地对待幼弟,因为自从后者出生之后,那些原本应该属于她的东西,都被父母理所应当的要留给男孩了。为什么我不能继承爵位呢?论年纪、论性格、论聪慧,明明都是我比兰德更适合当继承人,不是吗?为什么我得学习那些我不感兴趣的东西,学着当一位“淑女”,而不能展现自己真实的喜好呢?
她没有把这些话说出口,可是佩里好像从她的表情里就读懂了。
“兰德现在是神官,在皇城,这件事你知道吗?”女孩点头,佩里于是继续说,“其实我最开始还以为你们俩关系一直都很不错……因为兰德是为了更好地帮助你,才想要进入教廷,而你其实一直很不放心他,所以还专门为此拜托了艾萨。”
“您是说,我和兰德,在未来的关系很好?因为我们的父母都已经去世,只剩下彼此了吗?”
“可能吧,但是我也不能确定卡洛琳到底是怎么想的。”商人笑了笑,“这是她的选择,只有她自己明白,但是不一定要是你的,达德拉小姐。而且无论如何,选择权都在你的手上,只要你是继承爵位的孩子。”
谁掌握权力,谁就能制定规则,谁就能做出选择,而其他人只能遵从。达德拉姐弟到底能保持什么样的关系,是相互扶持、爱重的亲人,还是感情淡薄的陌路人,只有继承了爵位的那一方才能决定。
“很多时候,像我们这样的长兄长姐,才是决定者,因为我们有弟妹们都没有的东西——时间。”
当幼弟幼妹们开始学说话、学走路时,长兄长姐们已经认识过世界了,并且留下了自己的足迹。当幼弟幼妹终于磕磕绊绊上路时,总是不可避免地追逐着兄姐们的脚步前进,而后者或许已经在道路上留下瞩目的功勋。
这是年长者天然的优势,无论是在兄弟姐妹之间,还是在朋友恋人之间。
自从佩里认识卡洛琳开始,女爵就一直是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了。
商人的脸上浮现起怀念的笑容,“我一次见到卡洛琳的时候,是在一个舞会上。说来好笑,我都没有认出来,那位主动邀请我跳舞的女士,就是最近名声鹤起的达德拉伯爵,之前还抢了我的单子。”
突然出现在佩里面前的神秘女士,仿佛突然在他眼前炸开的星火。对方连名字都没有告诉他,一曲过后,就趁着交换舞伴的机会,在舞池里消失得无影无踪。商人找了她半场,在舞会将要结束的时候,终于在宴会厅外面的花园里找到了她。
月光皎洁,仿佛悬在空中的层层银纱。草丛静谧,仿佛那些夏日里活跃昆虫也为佳人一同息音。但是等到佩里走进了一些,才发现红发女士的状况却好像不太妙,正在被一位男士纠缠。佩里认得那人,是一位名声不好的勋贵幼子。正义心和道德感促使他去帮女士解围,却没想到后者根本不需要帮助。她出手干脆利落极了,手杖一挥一抬,就收拾趴下了那名贵族。
那名被打趴下的贵族一脸愤怒怨恨,五官在月色下扭曲。而红发女郎却弯下腰来,凑在他耳边说了一句什么话,贵族男子立刻苍白了脸,一声不吭了。
佩里一时不知道是该上前还是后退,僵在原地。立在月下的女郎却说话了.
——何必在那边傻站在呢,伯纳德先生?
面对商人的探询,她没有直接回答,而是往佩里胸前的口袋里插了一张浸泡过香水的卡片。商人等到女郎的身影再度在宴会厅里消失了,才打开它,终于知道了对方的名字。
当然啦,等到佩里因为这事辗转反侧,跑去找齐亚喝酒,又发现达德拉女爵是主教尊贵的客人,那又是另外一个故事了。
清澈的月光透过玻璃窗,轻悄悄地洒在柔软的地毯上。年幼的女孩趴在女爵怀里,仰着头,一头红发如同流动的火焰,垂在身后,落在床褥上。
她没说商人和她讲述的初遇,而是说了之后发生的事情,“伯纳德先生,还教了我过障碍。”
学会骑马后,小卡洛琳就一直很想尝试跳跃障碍,却总是因为父亲和老师的反复,而没有尝试。在他们看来,女孩只要学会骑马就可以了,没有必要骑得那么好。因为在不少绘画作品里面,淑女们的马前,总有一名忠心耿耿,替她牵着马的骑士。但是当她和伯纳德先生提出这个要求时,后者立刻就答应了。
当然一开始不可能上很高的障碍,只是在地面上摆了一根地杆。小卡洛琳这一天之内也只是和这一根地杆较劲。
“那挺好的。佩里很擅长马术,你要是想学,他肯定什么都乐意教。”女爵说。
确实是这样的。佩里教得很认真,一点也没有因为是小卡洛琳而放低要求。她要让身下的马听从自己的指令,要和它相互信任。接近障碍前,骑手的小腿一定要紧紧贴附与马腹侧面,双手要稳;骑跳时,背要打直前倾,双腿贴在马腹两侧,膝盖和脚裸却要放松。这对新手来说有点困难,因为会不可控制的紧张。骑在马上久了,双腿和腰背也会发酸发麻。
但是小卡洛琳却只觉得快活。
温暖的日光照在她身上,轻快的风从她脸旁吹过,青草湿润的气息充斥着她鼻腔。佩里骑着马跟在她身边,纠正她的姿势,练习几次后,终于来到那根放在地上的横杆前。小齐亚也不摘花了,男孩抱着一斗篷的野花,靠着几只大狗坐在旁边的草地上,给女孩加油。
商人亲自在女孩眼前示范了一遍,成年人轻轻松松就跳过了地杆,都没怎么使劲。他骑着马,走到小卡洛琳身边。
——别害怕,不要犹豫。商人退远了些,为女孩让出活动的空间,但是那双红色的眼睛一直紧紧地注视着小卡洛琳,仿佛比日光还要灼亮。他眼里满是对女孩的信心与肯定。
——跳过去。
女孩抓紧了缰绳。她驱着马,快速接近障碍,马儿的前蹄高高抬起。比起前期的反复练习,真正起跳的时间原来那么短暂,只需要短短的一瞬。小卡洛琳有些茫然地眨眨眼,耳边听见了小齐亚的欢呼和掌声,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成功了。
她回头,发现佩里扔在驻马立在原地。他双手都离开了缰绳,隔着地上的那根横杆,在女孩身后的位置,为她轻轻鼓掌。
女孩看着女爵脸上的笑意,终于问出了心中产生已久的问题:“你和伯纳德先生是恋人?你们还没结婚吗?”
“是的。”卡洛琳笑着说,“他还没和我求婚呢。”
“为什么呢?是有什么缘故吗?”小卡洛琳有些紧张,“伯纳德先生,他确实是一位正直又有趣,也善解人意的绅士,不是吗?”
女爵拿着木梳,轻柔地替年幼的自己梳着头发。相比起成年人,女孩连头发丝似乎都要更软一些。年长者温柔地回答:“不用担心,达德拉小姐,我知道你在忧虑什么。我像你保证,我们未来会变得很强大,很多你现在看来不可跨越的东西,在我面前,就像你白日里跳过去的那根地杆。我和佩里·伯纳德先生之间的感情,完全出于我的自由意志。我欣赏他可贵的正直,社交场上的风趣,对家人朋友的奉献,也回馈给他同等的尊重与爱护。”
“我很高兴,这个年纪的‘我’有机会来到未来,提前知晓这一切。认识我们的朋友们,也认识我们的恋人。你对佩里的这个评价,要是让他知道了,他估计能偷偷开心得一晚上睡不着吧。”
“哦。”小卡洛琳活泼地笑了起来,“那他怎么一直不敢求婚,我们才不是这么铁石心肠的人。”
卡洛琳也跟着笑:“你可以理解为,男人们可怜的面子和自尊心作祟,他上个季度的订单可少了我三分之一呢。”
“好吧。”小卡洛琳晃了晃脑袋,“我要稍微收回一点对他的夸奖——他好逊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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