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不明

作者:洛排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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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十一章


      谢青若踱到太后的住处,瞥了一眼仍跪在殿外的宫人,她没有回来复命的理由已然明了。“都回去吧。”耳边响起的谢恩声千篇一律,他俯下身亲手端过了那一碗药,纵使热气氤氲,新帝的手都端得极稳。

      太医署那群庸医起初不敢轻易用药,说是世间少有用毒解蛊的法子,对付这样阴狠的手段,若是贸然解毒怕不只是保不住自己的性命。直到前几日太后晕过一回,逼着他们想出个调养的法子,他们才肯战战兢兢地呈到自己面前一张药方。

      说辞还是同以往一样,说治标不治本的药方只能缓一时之急,若是想要彻底根除,须得找到下毒时参照的方子或是直接拿到解药。

      解毒之人彷佛只能是当初下毒之人,便只有谢不宁一人么?

      谢青若敛下心念,边搅着这碗熬好的药边进到了殿内。先帝在世时从未临驾过这座行宫,于是殿中惟独缺了这半年在太后身边一直未散的龙涎香。

      “是谁?”太后训斥的声音响了一瞬,转过头在见到龙袍的下一秒便改了口,竟起身朝新帝行了礼,“原来是陛下来了。”

      那是谢青若许久不曾听到的声音,从谢不宁择定他来夺位之后,贵妃就不再像从前那样管教他。今日这声音也不是朝他来的,他捏紧了指间的瓷勺,“自古以来就没有让母后向孤行礼的规矩。”

      他坐到太后面前,将那碗药端得更低。几日未见,虽每日都喝着药,太后的面色甚至不如谢青若刚即位那段时间。

      太医署开的药至少聊胜于无,若是太后连这药都不肯喝,恐怕身体会更差。

      那声轻叹只隐在了谢青若口中,如今能让太后多看自己两眼的无非两件事,一是借由自己身上和先帝一般无二的信香,二是跟谢不宁有关的一切。

      他同往常一样放出自己的信香,任由那味道逸散到本来空荡的殿中。“方才在殿外见到宫人刚熬好的药,想着母后喜爱清静,便没让他们再打扰。”

      “该喝药了,母后。”那碗药冒出来的热气渐渐少了,太后的神色才因着熟悉的味道松懈下来。
      她继续搅弄着面前的药,抬起头去看那双和自己生得一样的眼睛。面前的人是自己的皇儿,也是当朝的皇帝——她尽可以予取予求,却做不了自己唯一想做的事情。

      那双眼睛有时候看起来又没有那么像她了,不像她,也不像先帝。那如出一辙的龙涎香似乎成了她唯有的安慰,任由她去回忆刚进宫时的情景。

      只有龙涎香一样,她怎么会不记得枕边人的样子,怎么会不记得经年的爱意、深宫内的苦守和再等不到自己乾元的恨意。

      那碗药已经凉了,太后一口一口喝着变得更苦的药,直到喝完了那碗药才去应谢青若。她放轻了声音,仿照着不知多久之前跟谢青若相处的样子,“这几日的秋狩,谢不宁该作为家眷随行吧?”

      她难得笑了,看进那双过分随了自己的眼睛,“陛下可愿意让我单独见一见他?”

      “陛下口谕?”谢不宁轻念出声,不再去看只负责传旨的宦官。祭天之事刚结束没有几个时辰,谢青若没有在今日召见他的必要,他应该正忙着如何给江南两家安死弑君的罪名。

      他险些都要忘了,除了谢青若,这宫中还有一位能称得上故人的人。

      那令人生厌的龙涎香甚至已经飘到了殿外,到了行宫,这位贵妃,现在该说是太后了,看来还是忘不掉昏庸无能的先帝。
      “太后万安。”

      西沉的红日将残下的光照进殿内,打在欠身行礼的谢不宁身上。而居在高位的太后却隐在阴影之中,目光投向朝自己行礼的坤泽。

      一高一低,一尊一卑,她注视着自己半辈子的仇人。那日同样是黄昏时,谢不宁一身白衣立在她的面前,看她在地上挣扎,看她将自己的手臂抓挠出血想要阻止蛊虫爬进体内。

      她怎么会不记得,这道相似的声音那天留给她的最后一句话,“去看着镜子记住自己现在这张脸吧,庄妃。”

      她替谢不宁料想过各式各样的结局,甚至连自己这条命都不管不顾,剔骨剜心不足够,碎尸万段仍不足够。

      又凭什么这世上不只有自己一人如此“惦念”谢不宁,最后彻底断了她念想的人,正是谢青若。

      孤要他生不如死,太后想起这一句话,又因为方才新帝的眼神和妥协般的答应感到痛快。她撑不住这副早就溃烂的皮囊,只能靠恨意苟活在这个世上。

      她瞧清楚了那张来自仇人的脸,看清了上面缀着的朱砂,看清了谢不宁着的绯色的衣裙,也闻到了他身上隐约的信香。

      “平身吧。”仔细算着日子,她和谢不宁该有一年未见了。这是报应吗?谢不宁从四皇子变成了皇室的坤泽,因着一封赐婚的圣旨下嫁给了朝中臣子。

      这报应远远不足以抵扣谢不宁从前的所作所为,却又实在算是最合适的羞辱。

      恐怕对谢不宁来说,没有比身为坤泽的事实更屈辱的事情了。从几年前开始的算计,还不是被一纸婚约就毁了个干净。

      太后没有因为谢不宁投向自己的目光动怒,她同样在注视着他的眼睛,从几缕信香当中就能得出许多讯息。

      她满意自己所看到的,所闻到的。狼子野心落得以色侍人的下场,谢不宁昔日所穿的白衣更像是他给自己准备好的丧服。

      她从高位之上走下来,素净的长裙拖到了地上,在夕光之下,上面由彩线绘出的凤目也被映得狠毒万分。

      太后伸手抬起了谢不宁那张脸,将他面上涂的朱砂都仔细看清楚了,“四皇子啊……”她的眼弯了下来,眉间酿起剧毒的砒霜,融到她嘶哑的声音当中,“哀家还记得当年的那句话。”

      “现在觉得可以照样送给你,”她闻到了同属于坤泽的信香,闻出来谢不宁刚陪一位乾元度过了信期,“去看着镜子好好记住自己现在这副样子吧。”

      争权夺利,她当然不会以为谢不宁能安然接受现状。太后的指甲刮过谢不宁唇角的那抹朱砂,只要再往下一些,她就能掐住面前人的脖子,只要再用力一点,她就能刮破这张还远算不上凋零的脸。

      她攥紧了另一只手,和自己克制不住的恨意相互纠缠着,亲手杀死仇人的诱惑对她来说太大了,又觉得怎么做都像是便宜了谢不宁。

      她读出来对方眼中毫不掩饰的恨意和轻蔑,终于松开了手又回到高处坐下来。太后抬起手去摸自己这张脸,指腹滑过其上的皱纹,摸过蛊毒留下的狰狞疤痕。

      “久知四皇子性情冷淡,但从前总归是哀家亏待你,”她的声音变成了轻柔的歌谣,像是哄睡幼婴的曲调,去唤常伴在自己身边侍候的宫女。

      “思来想去,唯有的共通之处便是和你同为坤泽了,”宫女应声入殿,呈给谢不宁看了木盘中的东西,“既然已为人妇,哀家能教给你的就好像只有宫中教习坤泽的规矩了。”

      十三那年逃开的命而已,谢不宁将编纂成卷的书抱在了怀中,看向这张自己怎么都看不腻的脸,“那便谢太后赐恩了。”

      他一直都知道面前的宫妃想如何待自己,就是不知身为贵妃状似在冷宫的日子如何,不知母子离心的滋味如何,不知无法手刃仇人的滋味如何。

      “现已入夜,太后若是没有旁的事,那我便先告退了。”他厌恶太后身上时时刻刻沾的龙涎香,厌恶她碰过自己脸的手,更厌恶让自己受辱的身份——方才被太后一遍又一遍提起。

      既然谢青若未曾遵守和自己的约定,当今的太后不会再有机会得到解药,她仍旧会在深宫之中生不如死。而她的好皇儿,谢青若当然不会就让她轻易求死。

      还不足够,当然还不足够,太后看着谢不宁的背影,恨不得眼底的恨意凝成实形。她不愿继续喝那说是用来吊命的药,也不愿谢青若再为着自己去向谢不宁讨什么解药,可是她选不了那么多,从前这样,现在仍旧这样。

      那是从一开始就注定的结局,那是从一开始就注定的祸患。

      红妆和钗裙都在她的眼前化成了流淌的血,似乎要连着殿外的烛火烧成一片。“谢不宁,”她念着对方的名字,带着化不开的浓重恨意,那名字诅咒的意味也远远不够。

      既然谢青若想要他生不如死,既然谢不宁已经成了他最不愿是的坤泽,既然自己已经活不过今年的冬天,她的口中发出最恶毒的诅咒,发出最平常的祝福。

      “谢不宁——”,他并未回头看太后一眼,只挽起襦裙跨出大殿,“哀家祝你长命百岁。”

      那似血的红隐在了夜色当中,试猎的官员都当归来了,行宫外的声音一直响着。

      宫人安静地点亮了殿中的烛火,油灯将行宫各处都照得通明,那火光完全照亮了太后的脸,刻在她苍老而浑浊的眼珠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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