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子非卿

　　约莫一柱香的光景，江月明斜倚在临窗的紫檀木软榻上，将薄毯敛至膝下，阖眸假寐，屏息凝神。

　　倏地，外间传来圈椅被轻轻推开的细微响动。

　　随即传来脚步声，由远及近，沉稳、清晰、不疾不徐，正朝着内堂徐徐步来。

　　江月明的心头骤然一缩，却是伸了手，不动声色地将藏在袖中的两片药膏又向深处掖了掖，仍旧阖着眸，呼吸绵长稳当。

　　“安隐，”富闻谦的声音隔着那道湘妃竹帘传了进来，“药，可敷妥帖了？”

　　江月明强自镇定，压下心尖那抹慌乱，嗓音刻意带上几分倦懒，“有劳希成挂心，早敷妥当啦！”

　　帘外，陡然静默了一瞬。

　　那静默无形，但似乎比任何质问都更令人窒息。

　　江月明立时睁开眼眸，抬眼直直向竹帘那处望去。

　　她方才的回答……可是露了什么马脚么？

　　然富闻谦并未立即撩了帘子进来，只是继而问道：“用的是哪一味药？太一化伤膏？抑或玉真散？”

　　声线平稳无异，听不出喜怒，但江月明却无端觉出其中一丝难以名状的不对劲，话头不自觉地带了几分犹豫，“……太一膏，药性温和，正合我这膝伤。”

　　“太一膏……”他轻声重复着，修长手指挑开细密竹帘，缓缓步入内堂，斜照的夕晖落在他绛紫官袍的衣摆上，那只暗绣的踏火麒麟骤然苏醒——

　　赤焰金纹随步流转，银骨鳞甲迎光乍亮，泛起冷冽幽明。

　　他径直走至榻前，信手拈起她搁在案上的太一膏，取了青瓷瓶盖，垂眸端详瓶中余量。

　　“此药可是依言厚敷？”他问道。

　　江月明当即便答：“那是自然！你没瞧见瓶子里头少了一多半么？”

　　她神态自若，坦荡得无懈可击。富闻谦稍一颔首，放下那瓶太一膏，转而又去点算矮几上摊开的药贴，“这药贴……”

　　“自是也用了！”江月明抢答，语气更是无比自然，纵然袖中那两片药贴跟烫手山芋似的正藏在袖中。

　　富闻谦的目光缓缓扫过案角拆开的药包，最终落在她覆着薄毯、看似安然的膝盖上，眸色陡然暗下几许。

　　江月明被他瞧得浑身不自在，背后悄然抖起一层寒毛，“怎，怎么了，希成？我这药也用了……你……”

　　富闻谦依旧不语，只是静静凝睇着她，那双惯常清冷的眸子此刻深似寒潭，蕴着足以洞穿人心的锐芒。

　　他蓦地上前一步，俯身，探手——动作干净利落，迅捷如电，隔着薄毯，精准无比地攫住了她纤细脆弱的踝骨！

　　“啊！”江月明猝不及防，惊呼一声，下意识地要屈膝缩腿，奈何被他牢牢扣住，挣扎不得。隔着薄毯，他掌心的灼热温度与不容抗拒的力道亦清晰地传来，直抵肺腑。

　　“富希成！你做甚？！”她脸上血色瞬间褪尽，声音里盈满惊惶与羞急。

　　富闻谦置若罔闻，另一只手却已如疾风骤雨，猛然掀开了她膝上的绒毯。紧接着，他故意作势，伸手要去探她层层叠覆的银白下摆。

　　江月明只觉一股滚烫的羞意与惊怒直冲头顶，奋力挣扎欲要抽离：“放手！快放手！希成！我当真上药了！”

　　富闻谦紧握着她脚踝的手纹丝不动，却也没有继续动作的意思，他单膝点地半跪于榻前，抬眸间，目光凛冽如电，教她不敢逼视。

　　他沉声问道：“江安隐，你据实说来，这药——你到底用了没有？！”

　　虽是矮身，周身威压却如岳山压顶，逼得她挣扎的动作霎时僵滞。

　　富闻谦锐目如刀，直刺她面上浮起的心虚仓皇：“你口中若真有半句实话，老老实实按量用药，这堂屋之内怎会只有零星药草余香！”

　　江月明觑着他眉目间的冷霜，还想再小声辩解两句，“我，我真……”

　　不待她说罢，富闻谦面上冷意更甚，摇首直叹她怎么不到黄河不死心！指尖复又逼近她的衣摆，江月明慌忙伸手去拦，“哎，希成，你别——”

　　“不许与我卖乖！”他厉声制止，“坐好！莫要乱动！”

　　江月明瞧着他冷肃脸色，知这次怎么也糊弄不过去了，那一直护在膝前的手竟真卸了几分力道。

　　“……那希成，你，你轻一些……”她低声嗫嚅道。

　　富闻谦含糊地“嗯”了一声，手下却并未立刻强撩，而是用指尖极其小心地、一层、一层，将她官袍的华贵底摆与内里素绢裤腿，动作轻柔却又无比坚定地，逐次向上缓缓卷折推起。

　　绫罗绸缎在寂静中摩擦，发出细微窸窣，繁复的衣料一层层褪去，露出底下的素白中裤时，江月明下意识紧紧阖上双目，双手掩住瞬间滚烫如沸的脸颊。

　　当最后那层轻薄的里裤被小心卷至伤处上方，那膝盖上狰狞交错的深紫淤肿再无遮蔽地暴露于微凉的空气中时，她听见死寂的内堂里，蓦地响起一声颤抖的、压抑的抽气。

　　随即，富闻谦的声音响起，哑得厉害，“江安隐……你就是这样……欺我瞒我……糊弄自己的？”

　　但见她原本白皙赛雪的膝头，此刻已被一片骇人的深紫青黑淤肿覆满，边缘色泽沉如墨玉，膝骨周遭更是凝着一圈不祥的乌紫血色，在周遭无暇雪肤的映衬下，刺目惊心，触目惊魂！

　　莫说敷贴的药贴了，便是那药膏的清苦气味也稀薄得近乎于无！

　　一股焚心蚀骨的怒火，混杂着尖锐得几要将他刺穿的心疼，瞬间冲垮了他最后一丝勉强维持的克制。

　　他猛地抬首，目光如冷电，狠狠刺向她因剧痛与羞赧而掩住的面颊，几乎是嘶吼出声，震怒与锥心之痛喷薄欲出：“江安隐！你告诉我！这便是你口中轻描淡写的‘歇歇就好’？这便是你拍着胸脯‘自己涂药’、保证按时按量的‘结果’？！

　　他指着她那惨不忍睹的伤处，指尖止不住地微微颤抖，“你知不知道，若是再这般糊弄敷衍下去，你这腿会废掉的！”

　　语罢，内堂的空气霎时冻结如潭，唯闻她强忍痛楚的抽吸，和他火燎心头，沉重急促的呼吸声。

　　炉灰冷寂，原本若有似无的药草清气悄然弥漫，不经意间染尽了这方寸之地不敢诉诸于口的痛楚与凝涩。

　　江月明自知理亏，讪讪放下捂着脸的手，贝齿紧咬着下唇，又羞又恼，不自觉地拉了拉他的衣袖，垂眸低声道：“我，我就是，怕疼嘛……抹的药才少了一些……不是存心惹你动怒的，希成……”

　　“我下次不这样了……”

　　富闻谦胸中原本燎原的滔天怒焰，竟被她这一句裹着几分委屈意味的软语生生浇熄了大半。

　　他瞥见那拉着自己衣袖的素白纤指，一瞬恍惚，蓦地忆及她少时曾皱着俏脸儿，与他抱怨大夫开的风寒汤药苦涩难咽。

　　彼时她拽着他的袖角不肯撒手，分明是要拦他去端那药碗，却拉长了调子娇声唤他，尾音又糯又俏：

　　“哎呀！希成——我真真半点不骗人，它真的很难喝，苦透啦！喝上一小口，苦得教人足足三天都吃不下饭！你替我买个糯米团子吃嘛，要桂花馅儿的！好不好——”

　　他记得那时本已铁了心地要拂开她的手，可不知怎地，骤然回首撞见她那双水光潋滟、满是期盼的眼睛，唇齿间竟鬼使神差地逸出一个“好”字。

　　刹那间她眼中星光粲然、面上焕发的灵动鲜活，竟就此烙印于心，永生难忘。竟觉得这天底下她无论想要什么，他都该给，都愿给。

　　天经地义，理所当然。

　　此时，他再抬眸相望，惟见她垂首无言。

　　她垂着睫羽，凝然落座于锦榻上，手指死死抠着紫檀木的榻沿，单薄的身躯裹在那身宽大华丽的银白官袍里，强自撑持着一抹孤韧倔强，像极了秋阳里璀璨无双，却堪堪易碎的琉璃宝珠。

　　他已想不起，二人在刀光剑影的朝堂上，刻意以生疏官称、公事公办的口吻互相避忌了多少寒暑，就连平日的行走拜访亦是顶着“公事”之名。

　　多少真情实意，隐藏在一摞摞的奏折往来中，抑或悄然湮没在那些寻常文书往来与政论辩驳中……

　　就连前日滂沱大雨里，她还在用公事的理由赶他走，至最后，也不敢说一句真心话来——

　　他的目光扫过她憔悴苍白的面容，膝上的狰狞伤痕，想及她不顾性命前程也要竭力保他光明前途，不惜以这累累自伤为代价，却独独将己身安康视若鸿毛……

　　心中残存的痛怒，终究难以消弭。

　　他怕她真因这一时任性落下跛足之疾，只怕她永远学不会珍重自己的健康和安危。

　　富闻谦瞧着她低垂的眼眸，轻轻嗤笑一声：“你说怕疼？那你豁出性命跪叩宫门之时，可知‘疼’字怎写？寸步难行犹冒滂沱骤雨急来寻我之时，又怎忘了‘疼’？在此拖着病躯，劳神批阅折子犹嫌不足，还将那冰鉴移得那般切近！你——”

　　“江安隐，你这哪里是怕疼？你这分明是……怕在我面前示弱说疼！”

　　他的声音喑哑，裹挟着压抑的怒火和更深沉的痛心，“……你当我富闻谦是什么人？是那高坐神台不通人情的泥塑木偶，还是那全然无需知晓你委屈艰辛、只管替你冲锋陷阵、甘当一枚无关痛痒的棋子？！”

　　句句诘问，句句发自肺腑，如同粗糙的磨石磨在心尖上，磨得她……鼻尖发酸，喉间哽涩。

　　“不是的！不是这样的！”她仓皇抬眼，纤指猛地攥紧他垂落榻沿的绛紫宽袖，“希成……是我身处险境，前路叵测，我自个也摸不清楚深浅，才不想搅你入局，咱们两个，总不能都一并陷进去出不来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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