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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故事
祝余走后,楼中此时,只余我与我主,默然相对。
楼外日光灿烂,我主衣衫陆离,是我旧日为其裁缝。此刻万法,一如往昔,仿佛寻常午后,我贪睡懒起。
可他发间血尘、寂寥眉心,我浑身冰针、空荡丹廷,俱是鲜明诉说,说昆山噩耗并非一场梦魇,说破雪殿中他与木末夜夜相拥,说到头而来,我已然无能为他持戒。
观他满头雪色染污,我一时只觉心中无限怨恨恼火,却又不知恨些什么,恼的是谁。
可纵我心中只有悲感,偏逢谷中雨后晴霁,窗外竹影横斜,随风微动,夜溪叮咚涨水,十分静好;一叶一滴,仿佛纷纷笑我荒唐。
寻常往日,我如怄气,默不理他,他一时总难觉察,待觉察了,便诸事不理,只来腻我,一面做个玩意儿给我,我得了玩意儿,自就好了;若是气怄得大了,玩意儿也不成,他便认真与我灵犀,我但知他心,仇不隔夜。
然而今时今日,我内丹已废,戒印已销,他纵使淤滞劲头过去,察觉我心中有气,也不能与我灵犀了。
从此以后,纵我能凭女娲之力苟延残喘,却不能再为他持戒了,也再不能,得其意而忘音声了。
他既哑且钝,我与他又再无灵犀。纵使我绕他身畔,亦与谷中旁众无差无别,于他只是泯然一妖罢了。
念及此,我忽然不愿共其一室,偏偏一身冰针不能离体,只得与他默默相对,直到日夕。
楼中冬暖夏凉,可楼外暑气正郁,日渐斜处,蝉鸣越奋,吵得我心躁郁,他却定坐床头,垂目关心,容颜不动,若非发间血气犹腥,谁又能知此间此相与日前山阳同是一灵。
“尊主当从速另觅持戒,代相传达,以定东方,不要在这里与我这废了的较劲。”终究终究,许是楼外蝉鸣震得心中太烦,许是见不得他这般无事关心的神采,我先开了口。
我觉他指尖一颤,带得浑身针锋都深浅微动,好在又立即稳住,我未觉不适。
好没出息,我讨厌他在这里,又怕他真的丢手,我受不了那个疼。
“这针叫什么,叫‘式微’,是不是,”我眼头其实酸极,又不愿当他面泪洒,可惜浑身不能动弹,只得扭过头去,“尊主传给中殷,他必学得会的,叫他在这里就行了,尊主自有事务,不要在这里耗着。”
话落,楼中相对寂寞,只有蝉鸣沸腾。
半晌,我忽然觉得手掌被他翻开,掌心微觉刮蹭。他指尖落处,激得我心肉共痒,指头带颤,不能自由。分明他指尖温热,我却惶觉手中握雪,一触一凉。
我身为他持戒时,与他尚且极少交谈。如此传话,更是前所未有,他落指清浅,如怕力大伤我;加之躬身埋头,一缕银丝就势滑落在我颈项,发稍恰点在弹跳脉搏,茸茸痒痒,扫触着那丁点微薄肌理,发间木香和着未涤血气,丝丝吸入胸间。
“不许再称尊主,”顿了一顿,回头一顾,我心乱如麻,不敢与之对视,依旧偏头不理,他埋头又划,“依旧称吾阿言。”
我心头一紧,楼外噪作千蝉,狂奔夜溪,忽然如桥,万籁远瘦。
“阿言”二字,悠远溯洄,如同两生事情。
时我甫具人形,初为持戒,以为天下之大,无出汤谷;芸芸众生,无非我类。主携我入楼,除却武功法术,万事不理;谷中业务清净,亦少有交游者来访。
我自幼爱鸣,话多嘴贫,长日绕他盘问,他灵犀教化,亦无非此地此间。我不知其生不能言,乃是定于阳碑,不可以刊,只当他唇舌有疾,终能好转。于是唤他阿言,以期其早日康复,与我相谈消遣。
后来,嘉宾入谷,我见不器称烛龙“主君”,私下问之为何,不器反问我如何称呼我主,我答“阿言”。
不器怔愣良久,大笑三声,赞赏有嘉,说东方果然不俗,未染昆仑扭捏。
我问他何为昆仑。
他要酒脱靴,卧倒楼前。将西方世界,阴阳双碑,青赤之治,神祇别妖,持戒之用,与我娓娓道来。
他说,我主曾为章尾山君,又为我主,故称“主君”;昆仑阴阳,持戒多称“主上”。
他说,持戒所以生,在于补神祇之缺乏,限神祇之能;而灵犀之力,妙不可言。譬如我与我主,可以得意思而忘音声,千里依旧;他与他主,则可忘所见而代其观,万里如无。
我始知僭越,非常难堪。他此缺既非伤病,不能好转,我竟日“阿言阿言”,岂非几乎蓄意挖苦?
不器说,汤谷君既没与你置气,便是无所谓之,你但喊无妨。
然而之后,我再未以此相称,当时是,他未尝降伏东方,只是汤谷君,故我也学不器,称他“主君”。
至今,头回唤他“主君”情形,历历在目。
那日烛龙才携不器离谷,我主在楼中思量残局,久思不得,要我挖酒。
我将酒挖来,正欲对其面落座,忽然忆及不器所言,心中有愧,乃恭敬杯盏,“主君,冬已深了,这酒要不要温?”
他本来全心在坪,闻我之言,抬眉看我良久,我不知所措。
最终,他修指拈起一子,轻轻摇头,又一指对面,示意我坐,自顾埋头看棋。
我只当他谅我往日张狂,欣然落座,与他喝了一夜冷酒,东方渐白,他终于解出那局。
冬日冷酒,分外烧心,夜尚未央,我已大醉,隐约觉得他用过灵犀,醒来,却记不清同他说了什么。
大约是...问我为何偏同不器学...之流的。
我当时醉的昏沉,只嗯啊地说,昆仑那起事,主君不教我,不器全同我说了,不同他学,难道一直当你也是妖么?
后来谷中悠悠岁月漫长,我与他默契增长,渐渐不需语言,称谓自然也免。
“主君”二字,在我与他之间,便随语言,抛诸脑后,不再提及,日后想起,竟比“阿言”还要尬些。
再后来,他九千年征战,对下自有符语调遣,向来不许我随军。
不知何时起,楼中来往渐渐交杂,纷纷或称他“尊上”,或称他“主帅”。
那时我已不知多久未尝凭语呼唤我主,纵使他东方称尊,我与他万法依旧,交流罕凭语言,无谓称呼。
如今昆仑归来,我已失眉头青钿,不再为他持戒,方才语言,细想下,竟是头回有所敬称。
可笑可笑,我既非其持戒,他亦非我主,照理该称“尊上”,我竟还称“尊主”,想来这毒厉害,我神智已然不清,妄想之中,依旧为他持戒。
真是荒唐,偏我生养在汤谷,纵使非他持戒,亦是谷中妖众,东尊有命,不由不从。
可我眼下偏生极其不愿,“尊主有命,我本不敢不从,”只恨张嘴便欲垂泪,只得把嘴泯了又泯,两眼上翻只看头顶床帏,强咽委屈,“只是我才刚废了,就不许我称‘主’,我不如尊主洒脱,求尊主、”话到此处,泪已诀堤而下,只得作呼吸深长,将头偏了更偏免得他看去,半晌才将话讲全,“求尊主略容我几日。”
泪眼朦胧后,万法皆虚渺,不能看清,余光斑驳处,只见他眉头一蹙。
我以为他恼了,岂料他转身抬手,背后狂颤,头上雪缕抖下许多残尘,虽不闻粗喘,易猜他竟是掩起面来低咳起来。
起初他身后只是微颤,尔后想必强压不下,竟越咳越凶,而控针一手始终强制不移,我身上式微始终毫厘不随其动,稳如筠海静日。
他身上有伤?可是山阳破阵时,分明还...
一向是这样,伤得什么样都自己忍了。连那回章尾山归来也是,径自冲入小泉,只留身后一路血迹如溪,吓得我几乎昏厥。
后来九千年征战间,诚然未见伤得比那回重的,只是但凡受了伤,必是几天见不到影,再从小泉里出来,就是好好的了。
可眼下,这一身干净,伤在哪里?
身动意前,口早于心,“你...尊主伤得怎样...”,一面起身欲掰他回头。
可恨我一动,针也动,他立即觉察,控针一手上加了诀法,我立即钉回床褥,不能见他正脸。
待他咳好了终究转过头来,面上光彩依旧,只是唇无血气,如非我窥得他袖口狼藉,几乎要让他唬过。
是了,我是他持戒时,尚且不要我管;何况眼下我同他什么也不是,瞎操这份心做什么来?
我气上又急,动也动不得,说话也白费,只得仰头躺着,不觉鬓角透湿。
他见我闷声不语,忽然伸手在我眼角刮了一下,粗粝指腹截了我一滴泪水,又点在自己舌尖尝了,分辨是汗是泪。尝得是泪,他忽然慌张,看我一眼,似乎询问,又以手搭我脉腕,左右都搭过了,不知何处不妥,终于又在我掌心急急划道:“哪里疼?”尔后倾身,空的一手扶在我肩,满头乱银坠在我心口,一耳贴我唇齿,示意我说予他知道。
不知道,估计是心里疼吧。
心疼怎么办,你也不明白,你也医不了。
我做他持戒太久,几乎忘了,他也就是架打得英雄,兵带得漂亮;论起心情感慨,衣食住行,若没了我,他就是傻的。
不然何至于,破雪殿中一夜“听笛”,转头就让木末当了枪使。
业玄那一巴掌,他挨得真不冤枉。
见我半晌不言,他竟急得额头冒汗,又轻轻晃我肩膀。
“我不疼的,求尊主...叫中殷来吧。”
其实我从小就怕中殷,他治起病来,虽说的确治得很好,但是一来疼得很,二来中殷凶得很。
只是眼下我实在不愿与他共处一室,这个傻子,不能知我,我是神伤郁结,比起身伤,怕还重些。
何况他伤得怎样,不让我知道也罢,好歹自去小泉治好了再说。
他听我说不疼,终于松口气,提起身来,只是满脸犹豫。
“中殷不知道尊主在这里?!”我忽然醒了臆症。
他别过头去,略点了一点。
每回受伤就径自冲入小泉,小泉是寰水之源,只有他进得,旁的没他允准进不得。可半数时候,他进去时也要中殷进去。
他眼下,莫不是从小泉里擅自出来的?
他在我这里装了这半日好入,又强夺祝余法器,使了这半日灵徽,岂不伤上加伤?
我心知此刻慌也无用,他既紧张我,只有拿我计较,“眼下祝余放走了,中殷不来,难道尊主能解这毒?”
果然此招有效,他轻叹一声,抬手隔窗下了枚竹叶,又弹指送了出去。
半斗烟后,中殷果然负箧夹箱,骂骂咧咧闯进楼来。他真身桃木,形体也生的颇俊,一双吊稍桃花眼很是倜傥,本领又好,不仅医术冠绝东方,也精占算。本来足可迷倒许多女妖,可惜一向恃才傲物不修边幅,脾气又差。眼下这幅形容更是...前所未见--两袖高挽,衣裳外头虽另罩了一层别的围着,可惜那层布已经叫血浸透又不知在哪里挂的破烂,底下衣裳也早已遭殃,一头乌发虽说从前也没好好梳洗过,眼下更是胡乱拿两个树杈乱盘一气,松垮顶在头上,掉下数柳影在脸前,与我们一比,仿佛他才是那个从昆仑下来的。
见到我俩,中殷把满头乱须胡乱望耳后一别,张口就来,“一个两个都是疯了,我没说吗,她离不开我,祝余算个什么,偏教先我去诊治尊上那些宝贝银骑,我每个树杈救一个也救不过来,”一面手里不停,放下东西就开始预备,一旦见了我身上针锋,脸色一垮,“这式微怎么...尊上...祝余在哪?”
咦?中殷不是自小泉而来,那么我昏厥时,他也就不在小泉闭关...那他若身上有伤,岂不是...耽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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