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侯

　　公子青倚在厚实的锦缎靠枕上，耳中灌入的声响似隔着一层厚厚的水幕，混沌不清。但那对师兄弟的争执，断断续续地刺破水幕，扎了进来。

　　“师兄，现在抽身还来得及。”“做事岂有半途而废之理？”“你要做师弟的眼睁睁看着你将自己毁了么？”“我做的事并未出格。”

　　“不，师兄，你做的事够出格了。听师弟一句劝，你爱找师尊就去找师尊，爱施舍世人就去施舍世人，别再以身入局了。”

　　老板没一句说他人不是，句句都在指责重他人把他师兄拖下水。世界杂染轮回，百千万劫，不能穷尽，欲颠倒故，和合滋成八万四千横竖乱想。不知怎地，望花大师的禅语忽然在耳畔响起。

　　重三固执己见，要送金公子回金府。老板苦劝无果，终是颓然坐倒，一手扶额，发出一声长叹，仿佛耗尽了全身气力。

　　公子青自觉闭嘴，以免三个人都尴尬。

　　金公子猛地睁开眼，惊觉自己在颠簸的马车上，而公子青不在，他掀开帘幕，盯住背对他的车夫，颤抖着问：“这是要去哪里，你又是谁，想对本公子如何？”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来的。

　　“送公子回府，公子不必惊慌。”车夫平静地回答说。

　　“回府？”金公子心头一紧，下意识地想抗拒。那个府邸，那个让他嚣张跋扈、不可一世的“家”，此刻带给他的不是安全感，而是一种沉甸甸的、冰冷的寒意。

　　“回府。”重三重复了一遍，声音不高，却斩钉截铁，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权威。

　　他御马穿过雨幕，回到金府，金公子无比熟悉的金府，那门依然乖顺地为金公子打开，仿佛一切并未变化。

　　“吁——”一声短促的喝止，重三勒住缰绳，在仪门外戛然而止。雨水从飞檐斗拱上连成线砸落，溅起冰冷的水花。门口候着的小厮慌忙撑开油纸伞迎上，伞面在铅灰色的天穹下晕开一团昏黄。

　　车门推开，金公子几乎是滚落下来，脸色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双腿软得撑不住身体，眼看就要一头栽进泥水里。重三眼疾手快捞住他，半扶半架，将他那瘫软如泥的身子塞进了等候的软轿。

　　金太师正俯身于紫檀大案，蘸着朱砂的紫毫玉管笔尖在一份加急军报上批改，墨迹未干。管家垂手肃立门边，声音压得极低：“老爷，公子回来了。公子似乎是受了惊，情形很不好，请您移步别院瞧瞧。”

　　笔尖停住，金太师那双平日里深不可测、藏着雷霆万钧的眼睛，瞬间凝固了。搁下手中的紫毫玉管笔，霍然起身，大步往别院走去。

　　金公子仰卧在锦绣堆里，双颊烧着不正常的潮红，冷汗如浆，浸透了才换上不久的素白中衣。他手臂胡乱挥舞着，像是要驱赶无形的恶鬼，喉咙里挤出破碎的嘶喊：“别……别过来！别杀我……爹！爹——！”

　　屋角侍立的婢女小厮如同泥塑木雕，大气不敢喘。金太师高大的身影出现在门口，他们慌忙躬身退避，让开一条通路，头垂得更低。

　　金太师在床沿坐下，那张平日里只需一个眼神便能令朝堂噤声的脸，面对爱子时也不由得柔和几分。他握住金公子在空中乱抓的手，安慰道：“爹在这儿呢，谁都不敢杀你，莫怕莫怕。”

　　一声声安抚仿佛定海神针，金公子狂乱挥舞的手臂渐渐失了力气，紧绷的身体也瘫软下去，只是深陷的眼窝里，睫毛依旧痛苦地颤动着，粗重的喘息撕扯着喉咙，眉峰死死绞在一起。金太师拿起软巾，一点点拭去儿子脸上冰冷的汗珠。指腹带着薄茧，缓缓抚过儿子滚烫的额头、失去血色的嘴唇，露出一丝疼惜之情。

　　一名侍女悄无声息地奉上药盏，浓稠的药汁散发着刺鼻的苦涩。金太师接过，银匙在盏沿轻轻一磕，发出脆响。他舀起一勺墨汁般的药，凑到唇边，缓缓吹去浮面的热气。匙沿抵到金公子紧闭的唇缝，那唇倔强地抿着，纹丝不动。

　　金太师低声哄道：“霁儿，乖乖吃药，吃过药明天就好了。”那声音里的温柔，几乎让人忘记他是那个在朝堂上一句话便能掀起腥风血雨、跺跺脚能让京城震三震的金太师。

　　昏迷中的金公子无意识地、顺从地松开了牙关。金太师手上动作毫不停顿，一勺接一勺，将整碗苦得钻心的药汁灌了下去。

　　灯烛燃尽，又续上。金太师坐在床畔的阴影里，目光须臾不离金公子痛苦扭曲的脸庞。几个时辰在压抑的寂静中流淌。直至后半夜，那骇人的高热才退去些许。金太师伸出手，将被角仔细掖紧，这才缓缓起身，踏过夜色，消失在门外。

　　“公子出了什么事，说！”金太师猛地扭头，看向重三。那眼神里翻滚着滔天的怒火和无尽的暴戾，书房里温暖的空气骤然降至冰点。

　　重三垂手肃立，说道：“今日公子前往琦良阁，半途被刺客埋伏，公子因此受惊。”

　　金太师胸膛剧烈起伏了几下，这事他自然再清楚不过。那群蠢货，他下的命令分明是杀了那个叫阿青的男宠，怎么会惊吓到金公子？

　　此事是暗中下令，看重三并不知晓此事，也不宜声张，金太师摆手道：“守好公子，有什么事向我禀报。”

　　“是。”重三微微躬身，悄然后退。

　　“呃……”一声痛苦的呻吟不受控制地从喉咙深处逸出，金公子被喉咙里的干渴唤醒，窗外天光已是大亮，明晃晃地透过窗纱，刺得他眼睛生疼。

　　侍女拉开帘子，小心翼翼地询问：“公子，您醒了？”

　　金公子坐在椅子上，由侍女为他穿衣，麻木地听着侍女说起他昏迷这几日的事，金太师是如何照料他，如何担心他。沉甸甸的心稍微轻松了一些，爹那么关心爱护他，怎么会舍得杀他，这其中一定有什么误会。

　　这么一想，金公子顿时又飘飘然，收拾打扮好了，兴冲冲要去见金太师。然而金太师上朝去了，偌大的寝室里只有紫菀一人坐在太师椅上，百无聊赖抱着一本书翻看。

　　让金公子浑身血液瞬间冻结的，是那本书封面露出的几个大字——《青囊秘录》。公子青那带着蛊惑的声音，异常清晰地在耳边响起，怀文公得《青囊秘录》，为了返老还童，要杀了怀公子，被怀公子生父叔音推翻。

　　“那本书，你在哪里找来的？”金公子惊慌失措，冲上去一把将书夺过去，如避蛇蝎一般，甩到地上。

　　“别人送的，怎么，你有意见？”紫菀白眼。

　　金公子问她：“那书里是不是有一个药，叫什么‘万象皆春’的？”

　　“你不会自己看吗？”

　　金公子不敢看，他害怕最后的希望也就此湮灭。他呆呆站在原地，盯着地上的书，像看着一条盘踞的毒蛇。紫菀出现在他的视线中，弯下腰正要将书捡起来。

　　“不准碰！”金公子大叫一声，一头撞开她，将书抱在怀里跳开，指着紫菀道：“你不准碰这书，这书是邪书，应该把火烧了，埋进地里才对。”

　　紫菀被他撞得生疼，怀疑骨头都要碎了，她坐在地上骂道：“你发什么疯，我看你才是真中邪了。把书给我放下！”

　　她说着便要冲上去夺书，金公子先她一步冲出门，抱着书逃之夭夭。紫菀却没有追出去，站在门中注视他离开的背影，神色冷漠。

　　金公子躲进一个侍妾的屋中，将正在午睡的女子吓了一跳，从榻上下来，顾不上穿鞋，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唯恐这公子哥又找个由头折磨她，或者失去耐心将她拖去地牢。后者更加可怕，自来进地牢的人，就没有能重见天日的。

　　但是金公子没有理会她，像阵风躲进屋里，什么窗户、帘幕全都放下来，好像在躲着什么一样。

　　金公子颤巍巍地翻来手中的书，手指着一行一行地往下看，将近一半多的时候，他的手停在“万象皆春”几个字上。

　　“逆夺造化，返本溯源。取至亲纯孝之子，心头精血……引燃命元之火，煅烧七七之数可得青春之华，逆转衰朽之轮……”金公子几乎昏厥。

　　《青囊秘录》像无声的嘲讽，像冰冷的证据，金太师所有的温情脉脉，所有的痛惜担忧，不过是精心编织的罗网，是麻痹他警惕的毒药，是为了让他放松地躺在这里，为了让他自己重返青春。

　　所以金太师两次派杀手都不是误会，那些杀手就是冲他而来，什么关心爱护，恐怕只是他对一个死人的同情。

　　彻骨的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瞬间驱散了所有的昏沉。

　　金公子站起来，身体僵硬如块大石头，双手却不受控制地痉挛起来。他失魂落魄地回到自己的别院，在门口突然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他没有站起来，趴在原地喃喃自语：“爹……原来你早就想杀了我……你早就想杀了我……早就想杀我……”

　　这曾让他锦衣玉食的地方，此刻像□□棺材。屋中每一样物件，仿佛都在无声地嘲笑着他，笑他这头养肥待宰的猪。

　　“他要我的命，要剜我的血，熬他的长生药！”金公子牙齿磕碰着，发出细碎而绝望的声响。

　　“我得动手……我得在他动手之前……”他的声音闷在嘴里，含混不清，像濒死的呓语。他试图幻想自己反击金太师，想象自己把匕首捅进金太师胸膛的感觉，想象温热的血喷溅在自己手上的黏腻。

　　可这画面刚浮现，金太师那双深陷的、洞悉一切的眼睛，那永远看不透的、如同古井般幽深的威严就将他的大梦击碎。金公子猛地一哆嗦，手脚并用，爬到床上去，把身体蜷缩在被子里。被窝成了他最后的堡垒，隔绝着外面那个杀机四伏、要他心肝的世界。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