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您离不开我

　　受了风寒再加上庄园仆从接二连三离开的原因，莉婕费尔病了。
　　她昏昏沉沉地躺在床上，一连躺了三天。
　　她已经很久没有梦到以前的事情了，故而醒来时，她头昏脑胀，头疼得要命。

　　她摇响铃铛，不一会就听见了轻巧的脚步声。
　　米叶里安推门而入，她站在莉婕费尔床前，她依旧恭敬地低着头。

　　“米叶里安。”莉婕费尔喊了一声，她的声音还有些沙哑。
　　莉婕费尔看着米叶里安，看着米叶里安有些凌乱的头发，米叶里安稍稍瘦了些。
　　人都走了，就剩下米叶里安。
　　马厩、厨房、花圃、信房……所有的活堆到了米叶里安的头上。

　　她伸手，她握着米叶里安的手，拇指在米叶里安的手心摩挲。
　　米叶里安的手心有一层茧。
　　莉婕费尔手上也有茧，她的茧主要在虎口处，薄薄的一层。
　　米叶里安的不一样，她的手心、指节处都有一层发硬的皮肤。
　　莉婕费尔眼前浮现出拿着重重木桶的米叶里安、提着烛台的米叶里安、蹲在花圃里的米叶里安。
　　想到此处，莉婕费尔的眼神变得温和了。

　　“米叶里安……”
　　莉婕费尔叹了一口气，她想再说些什么，总归是没有说出来。

　　米叶里安浑身瑟缩了一下，她抽回手，匍匐在地上。
　　“小姐，我身上又有什么过错？我愚钝蠢笨，实在难以将事事都做得完美，小姐……”

　　米叶里安的话小心翼翼，她以前从来不会这样的。
　　让米叶里安变成这样的罪魁祸首就是莉婕费尔自己。
　　莉婕费尔的心脏抽痛，她看着米叶里安，一下子说不出一句话来。
　　喉咙发紧，她开始剧烈咳嗽。

　　米叶里安利落地从地上起来，她扶起莉婕费尔的上身，她轻轻拍打着莉婕费尔的后背。
　　“小姐，您该喝药。”

　　正当米叶里安转身离开之际，莉婕费尔伸手，攥住了米叶里安的衣角。
　　莉婕费尔抓得用力，就像十四岁那年抓住母亲们那样。
　　莉婕费尔依然不敢看米叶里安的眼睛，她看着窗外的湖水，她把湖水当作米叶里安的眼睛。

　　“米叶里安……小米叶里安，请坐在我旁边，不要走好吗？”

　　“小姐？”米叶里安愣在原地，她像寒夜中冻僵了的人，一举一动都非常僵硬。

　　莉婕费尔松开手，她握住米叶里安的手腕。
　　她说：“不要这么叫我……不 ，就今天不要这么叫我，算我乞求你，好吗？”
　　她知道有人在看着她，暗中有人就要揪出莉婕费尔的错处。
　　前两日她在那人面前甩了米叶里安一巴掌，应该也能糊弄一段时间了。
　　米叶里安、米叶里安……

　　莉婕费尔知道米叶里安看着她，她没有抬头，也没有闭眼，她依旧看着远处的湖泊。
　　过了很久，米叶里安才一步一步靠近，她坐在莉婕费尔的身旁。
　　“好……莉婕费尔。”

　　莉婕费尔看着米叶里安的衣服，看着米叶里安的头发。
　　她已经很久没有和米叶里安如此亲密了，明明过去，她们是最了解彼此的人。
　　能怪谁？
　　谁都怪不了。

　　泪水顺着脸颊落下，莉婕费尔浑然不觉，直到米叶里安伸手擦去了莉婕费尔脸上的眼泪。
　　她的手指顺着泪痕覆盖在莉婕费尔的眼睛上。
　　莉婕费尔终于抬眼，她看着米叶里安。

　　“米叶里安，我身边只有你了。”
　　莉婕费尔忍不住哭泣，她抓住了停留在她脸上的手，她沿着手腕、手心落下一个个吻。

　　“小姐，您这是什么意思？”
　　米叶里安周身忍不住地颤抖，但是她没有抽回手，任由莉婕费尔亲吻。

　　“不！我说了你今天不要这么喊我，米叶里安，我求你了，我求你了，我求你不要这么喊我。我叫莉婕费尔、叫我莉婕费尔，好吗？我知道我平时喜怒无常、我知道你憎恨我，但是我求你……”

　　米叶里安没有说话，莉婕费尔听见她的呼吸变得断断续续，米叶里安紧紧抿着嘴。

　　“我知道，我一事无成，我让你心寒……我整日颐指气使，你不该不恨我的……”
　　莉婕费尔开始喃喃自语，她细数着自己的罪过。

　　“对于一切，我感到抱歉，我是个罪孽深重的人，我是个必然下地狱的人！米叶里安，我知道我是多么丑恶，哪怕另有隐情、哪怕我有难以表露的苦衷，但是我犯下的恶行是真的！我竟然、我竟然让你在寒冬时节跳下湖水！
　　米叶里安，我对一切感到抱歉，死后自会有炼狱刀山惩罚我，死前我也时时刻刻接收着精神的凌迟……”

　　莉婕费尔的声音越来越小，她感到天旋地转，她周围的一切都是那么不真实。
　　远处的湖泊开始变得模糊、湛蓝色的天空渐渐褪色，近处烛台上跳动的火焰越来越渺小。
　　她的视线里只能看清米叶里安，她的眼睛依旧是那么明亮。

　　“不，不是这样的。”
　　米叶里安在微笑，水蓝色的眼睛真像波光粼粼的湖面啊。

　　“我是好人吗？我是恶人吗？连圣女都给不了我答案！
　　米叶里安，你说过你不信仰圣女，其实我也不信。
　　我根本不信，但是我不得不信！
　　那么现在，圣女就抛到一边去吧！你来告诉我，我到底是恶人还是好人，我要你来审判我！”

　　莉婕费尔的胸口剧烈起伏，她的脸涨得通红，她看着米叶里安。
　　米叶里安长久沉默着，随着沉默无言，莉婕费尔的脸一点点褪色，变得比先前更加苍白。

　　米叶里安轻轻摆手，挣开了莉婕费尔的桎梏。她反握住莉婕费尔的手，她亲吻莉婕费尔的手背。

　　“莉婕费尔小姐，所有人都说我愚笨，所以接下来的话也许会让您生气，但一字一句都是我的真心。
　　于过去的我而言，莉婕费尔是我一生中最重要的人。没有你，我会度过一个无聊枯燥的童年；没有你，我就永远不会认字、写字；如果不是你，我米叶里安永远不会是米叶里安，我只会是一个佣人、我只会是一个极其平庸的人，我和蚂蚁、野狗不会有任何区别。幸好有你，我是那么的幸运。”

　　莉婕费尔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她看着米叶里安。她忍不住追问：“那么现在呢？”
　　米叶里安笑了笑，她把手放在莉婕费尔的手心。

　　“现在？小姐，您是领主、您是贵族，我是您的管家。我当然怨恨过您，我恨您言而无信、我恨您的傲慢。后来我想明白了，这才是您该做的。过去您和我玩闹、对我那么好，这已经是我的幸运了，现在不过是一切回到了正途。
　　您问我，您让我来评判您。您是善人吗？您是恶人吗？我看到过您的暴怒，我也看到过您的仁慈。您不够善良，您又不够罪恶。
　　但这一切又有什么关系？您说一切非您的本意，我实在愚蠢，我不懂您的意思。但是我不需要搞懂，因为不管您要做些什么、不管您是善是恶，我都会跟随着您，哪怕死后肉/体灰飞烟灭，我的灵魂也会依旧追随着您。”

　　莉婕费尔愣住了，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眼前的米叶里安。
　　她设想过无数种回答。
　　米叶里安也许会怨恨她，说她是个不折不扣、十恶不赦的恶人；她也想过米叶里安会恭维她，吹捧她是一个善人。
　　她甚至期待着米叶里安趁着现在莉婕费尔无法还手的时候，抄起烛台狠狠地砸向她。

　　但是她没有想过，米叶里安是那么真诚，她几乎将自己的心脏剖开递到了莉婕费尔的面前。
　　她为先前的怀疑感到羞愧，她为自己的揣测感到羞耻。

　　莉婕费尔忍不住拥抱米叶里安，她一把将米叶里安拉入怀中。
　　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颈侧，另一颗心脏在她的胸口跳动。

　　“米叶里安，除了道歉，我不知道我该说些什么……”
　　莉婕费尔亲吻着米叶里安的脖颈。

　　米叶里安对莉婕费尔的亲昵感到惊讶，她想要推开莉婕费尔，却没有这么做。
　　她说：“小姐，我不配得到您的亲吻。”
　　莉婕费尔充耳不闻，她甚至将米叶里安抱得更紧，她似乎要将自己揉进米叶里安的身体里。

　　趁米叶里安呆愣之际，莉婕费尔开始亲吻米叶里安的脸颊。
　　她吻米叶里安像水一样的眼睛，她从对方的眼睛里看见了自己像太阳一样明亮的眼睛。

　　米叶里安终于推开了她，她慌乱地起身，稍稍行礼：“小姐，您该喝药了。”
　　莉婕费尔愣了一下，她点了点头。

　　米叶里安行至门口时，她回头：“小姐您放心，今天的一切都不会有别人知道。”
　　没等莉婕费尔有回应，米叶里安就关上门匆匆离开。

　　莉婕费尔脸上的表情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冷漠。
　　她重新看向窗外，天还是那么蓝，湖水也还是那么蓝，就像米叶里安的眼睛。
　　她忍不住笑了。

　　她的视线又落到了圣女像上，她的目光微微暗淡。
　　什么圣女？
　　莉婕费尔自己就能对自己的灵魂负责，她也只需要对自己的灵魂负责。她不需要向圣女忏悔。

　　两日后，长久设在莉婕费尔卧房的祈祷坛被撤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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