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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完)
杭澜的初冬总带着点说不出的潮意,像浸了水的宣纸,一撕就破。机场落地窗外,灰蓝的天幕低垂,梧桐叶旋着落下,贴在玻璃上,层层晕开裂纹般的水痕,像是悄然开裂的某段生活。
周云凡站在登机口的安全线外,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羊绒围巾。浅灰色的绒线在掌心被揉得起毛,留下一道道深色的涡痕。昨晚这条围巾还裹着他熨帖的体温,此刻却凉得像科隆圣诞夜里的雪。
“外套放在登机箱外层,下飞机前记得穿。”她抬手替夏阳拢了拢衣领,指尖碰到他颈侧跳动的动脉,那触感让她想起伦斯特极光下他们并肩而坐的夜晚——心跳贴心跳,安静又炽热。
夏阳忽然反手握住她的手,按在自己胸口:“月底就回,带你去吃猪油渣煸酥的拌川。你不是说馋了一整个秋天?”
她嗤笑了一声,却没回应。那道按压他胸膛的手心,却悄然收紧。
“别担心我。”他垂眸看她,目光清透,语气轻松,“这次回来,我准备了惊喜。”
“惊喜?你又想搞什么?”她眉梢挑起。
“先不告诉你。”他笑得吊儿郎当,却悄悄从口袋掏出几样东西往她手里塞——感冒药、护手霜,还有一支快要断芯的润唇膏。
“你……”她低头看那些东西,语塞。
“你太容易忘记吃药,又不擦护手霜。”他顿了顿,状似随意地说,“对了,洛一不是前段时间课程调整了吗?我叫他提早回国了,拜托他盯一下我们那边的房子装修。”
“啧,夏工现在连那混小子都能使唤的动了?”她抬头,似笑非笑。
“别老混小子的说他,他比你想象中的要努力的多。”他笑着说,眼里却没半点玩笑意味。
“我知道的。”
就在两人沉默的一瞬,广播声响起,如一张利刃切裂空气:“请前往B12登机口的旅客尽快排队登机……”
人潮涌动,像温水里缓缓翻滚的气泡,吞噬了他的身影。夏阳背着包排进人群前,回头朝她比了个“打电话”的手势,那一刻他眼角带笑,像一帧被冻在老电影里的胶片。
她努力仰起脸,不让眼眶滚烫的水汽模糊视线。直到那道挺拔的身影彻底消失在安检口拐角,她才低头看了一眼手心,那些小物件被掌心的冷汗浸湿,围巾卷边湿成地图般的印痕。
那是2020年的第一个寒潮来临前的黄昏。候机大厅里,戴口罩的人寥寥无几,空气里仍是往年一样的节前喧闹与归心似箭——没有人知道,这会是旧世界最后的寂静告别。
元旦刚过,杭澜大学附属医院的走廊里仍飘着节后没散尽的饺子香气。
周云凡刚做完一台急诊外科手术,头发被帽子压得凌乱,刚走进值班室,邵深深就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饺子递过来:“食堂阿姨特意给夜班的留的,萝卜肉馅,你爱吃的。”
“你也不去休息?”周云凡接过搪瓷碗,闻着那股熟悉的味道,胃开始隐隐抽动。
“刚从ICU出来,睡不着。”邵深深瘫坐在沙发上,眼里有一丝藏不住的焦虑,“你听说了吗?楚泽那边……已经有传言说死了人。”
“什么?”她手一顿。
“说是某医院收了个‘不明原因肺炎’患者,三个医生被感染了。”她压低声音,“虽然官方还没证实,但朋友圈已经炸了。你妈……不就在楚泽人民医院?”
周云凡怔了怔,掏出手机,屏幕正好亮起,推送弹窗像枚烧红的针,刺入眼底:
【楚泽市新增“不明原因肺炎”病例27例,初步排除SARS……】
饺子的热气还没散尽,手却已经开始发抖。她拨通母亲嬴雅琴的电话,楚泽医院特有的嘈杂声透过听筒传来,隐约能听到监护仪的滴滴蜂鸣。
“妈,你那边……还好吗?”
电话那头的声音略显疲惫,却依旧沉稳:“目前还能控制。我们全院都开始穿防护服了。你别担心,要多洗手,别暴露,戴好口罩。”
“物资会越来越紧张的。”周云凡咬了咬唇,“我和爸会想办法给你们寄点口罩和消毒液。”
“别担心妈妈,倒是你,不要掉以轻心。”
挂了母亲的电话,她立刻又拨通了父亲周启明的号码。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传来翻找东西的窸窣声。
“爸,你知道楚泽的情况了吧?”
“我刚看到新闻,已经让洛一去药店排队了。”父亲声音沉稳,“你妈那边我也联络了楚泽的学生在帮忙筹备物资,你们医院情况如何?”
“我们科不是第一波,但感染科已经开始调人手了。”她看着墙上的N95库存表,数字每天在减少,“爸,您和洛一千万别出门,也别返校了,口罩多囤一点。”
“嗯。你自己也小心。”
电话挂断,饺子早已凉透。她端起碗喝了一口汤,胃却像被刀搅了一下。
邵深深靠在门边,看着她的神情,轻声说:“云凡……你有没有想过,如果真的是新型病毒,我们可能要打持久战。”
“我们家三口,全是医生。”周云凡垂下眼睫,声音冷静得吓人,“我们天生不适合逃。”
窗外的天色完全黑了,城市却悄无声息地进入一种无声紧绷的戒备——药房开始限购,急诊病区拉起黄线,护士长在微信群里发出口罩回收清洗指南,甚至还有人在组建“医护防护物资互助群”。
这是风暴真正来临前的片刻,黑夜正将世界缓缓笼罩,而他们只是被迫驻守的灯火。
她紧接着拨通夏阳的视频电话。屏幕那端阳光尚浅,窗外传来清晨的鸟鸣;而她身边,护士站的呼叫铃正急促响起,仿佛两座世界正在短暂对接。
“国内出现了传染性肺炎。”她尽量让声音听起来平稳,“你们那边也要小心,戴好口罩,多囤些酒精和消毒用品。暂时先别回国。”
夏阳皱眉,似乎想说什么,却终究只是点了点头。
1月23日,楚泽封城的消息传来时,周云凡正在更衣室里艰难地扯防护服拉链。金属齿嵌住头发,她猛地一扯,几缕青丝被硬生生拔下。护目镜因体温起雾,视线模糊一片,她却无暇顾及疼痛,胸口泛起莫名的慌意。
“周主任!3床血氧掉到82了!”护士在门外喊。
她立刻冲进病房,病人的胸廓剧烈起伏,呼吸机管路里泛起细密气泡。“准备插管!”她撕开一次性包装,手套却在瞬间裂开,指尖触到了患者温热的痰液——这是她暴露风险最高的一次。
混乱之中,手机从口袋滑出,摔落在地,屏幕应声裂开。
医院变成了一座白色战场。
防护服是密不透风的壳,N95金属压条将鼻梁压出红痕与渗血的口子。周云凡学会了用冻僵的手在凌晨三点拧开生理盐水瓶盖,学会了隔着三层手套感知动脉的细微搏动,也学会了在护目镜雾气中辨认队友背后潦草的签名。
某个风雪交加的凌晨,她刚结束一场胸外按压,瘫坐在隔离通道的玻璃门前,汗水浸透背脊,贴着冰冷的刷手衣,刺得她全身发颤。
身后忽然传来轻轻的敲击声——
咚,咚咚,咚,咚。
那是童年时她与弟弟的暗号。她猛然回头,玻璃另一侧,一位防护服裹得臃肿的“大白”站在那儿。起雾的护目镜后,是一双熟悉的蓝灰色眼睛——周洛一!
她扑到玻璃前,手掌紧贴上他的位置:“不是叫你在家别乱跑吗!”口罩压着声音,他听不见,但仍从她泛红的眼眶读出责备。
“别担心。”他的声音隔着厚重防护服传来,手指在玻璃上画了一个歪歪扭扭的听诊器图案,“我也是医生。”
他从怀里掏出手机,略显笨拙地接通视频。下一秒,夏阳的面孔出现在屏幕上——他身后是一只拉好的行李箱。他张嘴说话,没开声音,却清楚吐出几个字:“保护好自己。”
她狠狠点头,仰头瞪住天花板,将泪水强压了回去,不让它滑落。
第二天,医院收到新一批捐赠物资,“杭澜大学”的名字出现在清单上。那箱贴着“周云凡亲启”的纸箱格外显眼。
她撕开胶带,最上层是一部全新的手机,下面压着几件洗得发软的家居服。最底部,是一封熟悉字体的信:
亲爱的女儿:
疫情突如其来,所有人都措手不及。外面物资紧张,状况复杂,医院里想必更加艰难。此时此刻,家中竟有三位医务人员奋战在一线,我感到无比骄傲。
你一向要强,事事扛在肩上,但这次是场持久战。照顾好自己,别逞强,哪怕再忙,也要休息。保护好身体,才能救更多的人。
我盼着春暖花开时,我们一家四口团聚的日子,盼着夏阳一家平安归国,盼着你们举办婚礼的那天。
我们一定会胜利的!
父亲周启明
她将信纸轻轻叠好,压在手心,像是握住了一束无声的光。
那之后的日子,像被按下了暂停键,却又在高压下飞速流转。每天醒来,都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斗。
“2月2日,全国首座方舱医院在楚泽正式交付使用。”
“3月10日,楚泽以外新增病例连续多日保持个位数。”
“4月8日,楚泽解除封控。”
“5月起,多地有序恢复堂食,高考日期确定……”
“6月中旬,众多口岸城市相继调整入境隔离政策,实行‘14+7’健康管理机制。”
“9月起,持有效签证、健康码及核酸阴性证明的境外人员可申请入境,执行闭环式管理。”
玻璃窗外,一场细雨悄然落下,天台上的向日葵已经抽高,倔强地在灰冷的风中挺立。防护服不再每日加码,N95也不再限量分发。人们学会在口罩后微笑,在酒精味中继续生活。
她在手术间隙收到同学的婚礼请帖,也在病房门口目送治愈出院的患者挥手告别。楼下的咖啡馆重新开门,熟悉的酸奶也恢复供货。一切仿佛慢慢回归了正常,又不再是从前的模样。
2020年12月9日,夏阳回国。
视频接通那一刻,他戴着口罩,站在机场入境处灯光昏黄的角落,耳边还有工作人员引导的声音。他冲着镜头扬起眉毛,眼睛笑成一弯月牙:“萤火,我回来了。”
屏幕另一头的周云凡刚做完手术,额前几缕碎发贴在脸侧。听到这句话,她忍不住嘴角微扬,又故作严肃地叮嘱:“还得隔离十四天呢,老老实实在酒店待着,别惦记那些乱七八糟的惊喜了。”
“知道知道,老婆大人。”他咧嘴一笑,语气轻快,“我这次很听话,连上厕所都戴着口罩。”
她没忍住轻笑一声:“你能不能有点正形?再说了,咱们还没结婚呢,我还不是你老婆。”
他看着她,忽然安静下来:“云凡,等我回家。”
周云凡一怔,随即点点头,声音低低的:“嗯,我等你。”
12月23日早晨,他正式解除隔离。换上干净整洁的新衬衫,提着简单的行李箱走出酒店,踏进这个久别重逢的城市。杭澜冬日的空气潮冷,呼吸时带着铁锈味,却也令人踏实。
下午,他把行李放进新布置好的家。厨房的锅碗瓢盆一尘不染,冰箱里装着周云凡最爱喝的酸奶和那家限量的草莓酱。他将鲜花插入瓶中,把丝绒盒藏进餐桌下方的抽屉。今晚,她下班回来,推开门的那一瞬间,他就会从厨房走出来,笑着说一句:“欢迎回家,周医生。”
可是晚上七点,他收到她的信息:【今晚急诊临时加台手术,估计得十点左右结束,你早点休息,不用等我。】
他怔了几秒,又笑了笑。她的“估计”常常不准,多半要到十一点甚至更晚。他试着拨电话,无人接听;微信发出去,也没回。他脑海里浮现她站在无影灯下、紧握手术刀的样子,神情专注得令人心疼。
十点,十点半,十一点。
屋子里太安静了,像少了什么声音。他从沙发上站起,又坐下,反复几次,最终在十一点二十拿起车钥匙,把花束重新包好,塞进副驾驶。
他给她发了一条语音:【你在医院等我,我来接你。】
他披上厚外套,提着钥匙出门。手机放在驾驶座旁震动了一下,他没来得及点开。
车驶上杭澜大桥,夜色如海,城市在水汽中沉默无声。
就在他变道的瞬间,一辆重型货车在雨夜中失控,猛然撞上了他的车尾。
尖锐的金属撞击声划破黑夜,世界在那一刻如撕裂的胶片般崩碎——无声、无光,只有意识在翻滚,在深夜的桥面上漂浮不定。
当晚23时47分,杭澜市新闻频道插播快讯:
【2020年12月23日,杭澜大桥发生严重连环追尾事故。一辆黑色SUV被重型货车撞击,司机当场重伤,已紧急送往杭澜市第一人民医院抢救。】
【警方初步排除酒驾及恶意驾驶,初步判断为夜间雨雾影响视线所致突发事故。】
【事故现场画面显示,车辆受损严重,具体原因仍在进一步调查中。】
《夏日萤火》第一部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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