絮落不见影

　　梨市的秋天，总是来得悄无声息。
　　校园里的梧桐叶刚刚染上第一抹淡黄，风里还带着夏末的余温，可早晚的凉意已经提醒着人们，季节正在更迭。
　　沈絮抱着教案从高一（1）班的教室里走出来，夕阳的余晖将走廊染成暖金色。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了一下，她腾出一只手点开，是谢清清发来的消息。
　　“絮絮，我和周洛在一起了。”
　　简短的几个字，却让沈絮的脚步微微一顿。
　　周洛，那个高二时转学来的男生，沉默寡言，却总是默默地跟在谢清清身后。
　　原来从那时起，一见钟情的种子就已经埋下，经过这么多年的默默守护，终于开花结果。

　　沈絮的指尖在屏幕上停留了片刻，最终回复了一个灿烂的笑脸和衷心的祝福：“真好，要幸福。”
　　她是真心为谢清清高兴。
　　在这个速食爱情的时代，能够被一个人如此长久而坚定地选择，是何其幸运。
　　只是这份喜悦背后，不免泛起一丝若有若无的酸涩。
　　她想起江临婚礼上那个陌生的新娘名字，想起谢清清当时平静的侧脸。
　　青春里的遗憾，总是这样无声无息，却又刻骨铭心。

　　放学后，沈絮刚回到办公室，就看见一个熟悉的身影大大咧咧地坐在她的工位上，翻看着她桌上的作业本。
　　“沈寂衍？”沈絮有些惊讶，“你怎么来了？”
　　表弟抬起头，露出一口白牙，笑得没心没肺：“姐，我来视察你的工作环境呗！”
　　沈絮放下教案，无奈地摇摇头。
　　沈寂衍比她小却总像个长不大的孩子。
　　但在他的小女友芸夏面前，却又装得一副成熟稳重的模样。
　　“少来这套，”沈絮戳穿他，“是不是又和芸夏吵架了，跑来我这里避难？”
　　沈寂衍立刻垮下脸，哀嚎道：“姐，你能不能不要这么犀利！给我留点面子行不行？”
　　看着他这副模样，沈絮忍不住笑了：“沈寂衍，你不是在芸夏那里一股高冷味吗？怎么现在不装了？”
　　“那不是……那不是得维持形象嘛！”沈寂衍挠挠头，有些不好意思，“在喜欢的人面前，总要装得成熟一点。”

　　这句话像一颗小石子，轻轻投入沈絮的心湖，漾开圈圈涟漪。
　　是啊，在喜欢的人面前，我们总是小心翼翼地伪装自己，生怕露出半点不完美。
　　就像当年的她，在许洛川面前，连呼吸都要反复练习。

　　她想起高二那个秋天的夜晚，许洛川带她去学校后山看流星雨。
　　出门前，她偷偷换了三套衣服，在镜子前练习了无数遍微笑的角度。
　　即使知道夜色朦胧他根本看不清，她也希望自己在他记忆中的每一个瞬间，都是最好的模样。

　　“姐，你想什么呢？”沈寂衍的声音将她从回忆中拉回现实。
　　“没什么，”沈絮摇摇头，转移了话题，“晚上想吃什么？我请客。”

　　打发走沈寂衍后，办公室里只剩下沈絮一个人。
　　夕阳已经完全沉入地平线，天边只剩下一抹橘红色的残影。
　　她坐在办公桌前，目光落在桌角那瓶青梅绿茶上。
　　这是许洛川最喜欢喝的饮料。是她从江临那里旁敲侧击打听来的，从高中到现在，这个习惯从未改变。
　　每天一瓶青梅绿茶，仿佛这样就能与过去的自己、与记忆中的他，保持着某种隐秘的联系。
　　瓶身上凝结着细密的水珠，在灯光下闪烁着微光。
　　沈絮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冰凉的瓶身，那股凉意仿佛顺着指尖一直蔓延到心底。

　　她想起许洛川回国后与她的那次重逢，想起他在江临婚礼上那句“好巧”，想起他车上欲言又止的神情。
　　每一次相遇，都像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看似偶然，却又充满了宿命般的必然。
　　可是然后呢？
　　每一次相遇之后，都是更长久的沉默和疏离。
　　他们就像两条相交的直线，在短暂的交汇后，又朝着各自的方向渐行渐远。

　　中秋节那天，沈絮值班看晚自习。
　　下课后，学生们像潮水般涌出教室，很快，整栋教学楼就安静下来。
　　沈絮站在走廊上，看着空荡荡的校园，月光如水银般倾泻而下，将一切都笼罩在柔和的银辉中。
　　手机响起提示音，她点开，是许洛川发来的消息，只有简单的四个字：“中秋快乐。”
　　没有称呼，没有表情，就像他这个人一样，永远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
　　沈絮抬起头，望着天边那轮圆月，它静静地悬挂在夜空中，清冷而孤独。

　　高二那年的中秋节，许洛川也带她去看了月亮。
　　那时他们刚上高二，学业压力还没有那么大，青春的悸动在月光下无所遁形。
　　他指着天上的月亮，说：“你看，今天的月亮特别圆。”
　　而她却在心里默默地说：“你看啊许洛川，月亮都知道我喜欢你，可是你，一无所知。”
　　这么多年过去了，月亮还是那个月亮，而他们却已经不再是当年的他们了。

　　回到家，沈絮从衣柜最深处翻出那个尘封的盒子。
　　里面装着高中时的日记本、许洛川送她的围巾和MP3，还有那条柳叶手链。
　　她轻轻抚摸着日记本磨损的封面，仿佛能触摸到那段青涩的时光。

　　翻开日记本，泛黄的纸页上，字迹还清晰可见。
　　在某一页的角落里，她看到了自己当年抄下的一句话：
　　“在你那里是一个擦肩，在我这里是一整个夏天。”
　　那是高二那年，她在图书馆偶然读到的句子。
　　当时觉得这句话完美地诠释了她对许洛川的感情——于他而言，她可能只是生命中一个微不足道的过客。
　　而于她而言，他却承载了她整个青春最炽热的爱恋。
　　如今再读这句话，沈絮的心里泛起一阵酸涩的甜蜜。
　　那些曾经让她辗转反侧、夜不能寐的情感，如今都沉淀为记忆深处最温柔的底色。
　　她继续翻看着日记，那些细碎的日常在眼前一一浮现：许洛川帮她讲解数学题时的耐心，他打球时帅气的背影，他送她回家时路灯下拉长的影子，还有那个流星雨的夜晚，他眼中闪烁的星光……

　　每一页，都写满了她的心事。
　　每一行，都藏着她不敢言说的喜欢。

　　“今天物理小测，我又没考好。许洛川说没关系，他可以帮我复习。他真好，可是我配不上他的好。”
　　“妈妈说我又胖了，让我少吃点。可是许洛川说他喜欢有点肉肉的女生，看起来可爱。”
　　“许洛川今天穿了一件蓝色的衬衫，特别好看。我偷偷看了他好久，他好像发现了，对我笑了一下。我的心跳得好快，他会不会听见？”
　　看着这些稚嫩的文字，沈絮的嘴角不自觉地上扬。
　　那时的她，多么单纯，又多么勇敢。
　　即使自卑，即使怯懦，却依然固执地喜欢着那个闪闪发光的人。

　　手机的震动打断了她的回忆。
　　是许洛川又发来了一条消息：“最近学校怎么样？”
　　很平常的问候，却让沈絮的心跳漏了一拍。
　　她盯着屏幕看了很久，不知道该如何回复。
　　是说“很好”这样客套的话，还是借此机会多说点什么？
　　最终，她还是选择了最安全的回答：“挺好的，学生们都很可爱。”

　　发送成功后，沈絮放下手机，走到窗前。
　　月光透过玻璃洒在地板上，形成一片银白色的光斑。
　　她想起今天在课堂上，讲到光的折射时，一个学生问她：“老师，为什么光总是走最短的路径？”
　　她当时回答说：“因为那是光的本性，它总是选择最直接的方式到达目的地。”
　　可是爱情呢？
　　爱情从来不走直线，它迂回曲折，它扑朔迷离。
　　就像她对许洛川的感情，绕了这么大一圈，却始终没有找到出口。

　　第二天清晨，沈絮早早来到学校。
　　办公室里还没有人，她泡了一杯咖啡，坐在窗前批改作业。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洒进来，在桌面上形成一道道明亮的光带。
　　桌上依然放着那瓶青梅绿茶，这是她每天必备的饮料，从未改变。
　　就像她对许洛川的喜欢，经过岁月的洗礼，依然固执地停留在原地。

　　课间休息时，沈絮在走廊上遇到了校长。
　　“沈老师，正好找你。”校长笑着说，“下个月学校要举办校友联谊活动，想请你作为优秀校友代表发言，怎么样？”
　　沈絮愣了一下，下意识地想要拒绝。
　　但校长接下来的话让她改变了主意：“许洛川也会来，他可是我们学校最引以为傲的校友之一。”
　　许洛川也会来。
　　这句话像魔咒一样，让她鬼使神差地点了点头：“好的，校长，我会准备的。”

　　回到办公室，沈絮坐在椅子上，心情久久不能平静。
　　又要见到许洛川了，这次是在正式的场合，作为校友，作为同事，作为……陌生人。
　　她打开电脑，开始准备发言稿。
　　可是思绪总是飘远，那些关于许洛川的记忆像潮水般涌来，让她无法集中精神。
　　“在你那里是一个擦肩，在我这里是一整个夏天。”
　　这句话再次浮现在脑海中，带着宿命般的伤感。

　　放学后，沈絮没有直接回家，而是去了那家名叫“错过”的奶茶店。
　　店里的装修已经有些改变，但整体的氛围还是和以前一样，安静而温暖。
　　江旭不在，店员说是去进货了。
　　沈絮点了一杯招牌奶茶，坐在靠窗的老位置上。
　　夕阳的余晖透过玻璃窗洒进来，将一切都染成暖金色。

　　她拿出手机，点开许洛川的微信头像。
　　他们的聊天记录还停留在昨晚那几句客套的问候上，像一道无形的鸿沟，横亘在两人之间。
　　要不要主动给他发个消息？
　　问问他对校友联谊活动有什么建议？
　　或者，只是单纯地问候一句？

　　沈絮的手指在屏幕上徘徊了很久，最终还是放下了手机。
　　有些界限，她始终没有勇气跨越。
　　就像当年那个不敢表白的自己，永远只能在安全的距离外，默默地看着他。

　　“沈絮？”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
　　沈絮猛地回头，看见江旭站在门口，手里抱着一个纸箱。“真的是你！好久不见。”
　　“江旭哥，”沈絮站起身，帮忙接过纸箱，“我来帮忙。”
　　放下纸箱后，江旭打量着沈絮，眼中带着欣慰的笑意：“听说你现在在梨中当老师？真好啊，回到母校教书。”
　　“嗯，”沈絮点点头，“感觉像是回到了学生时代。”
　　“但是心态已经完全不一样了吧？”江旭意味深长地说，“成长就是这样，总是在失去一些东西的同时，也得到一些东西。”
　　沈絮沉默了片刻，轻声问道：“江旭哥，你后悔过吗？关于宋沅学姐……”
　　江旭的眼神黯淡了一下，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后悔没有早点表白吗？还是后悔没有多陪陪她？”他摇摇头，“人生没有如果，沈絮。我们能做的，就是珍惜当下，不要让自己有新的遗憾。”
　　不要让自己有新的遗憾。这句话像一记重锤，敲在沈絮的心上。

　　离开奶茶店时，天色已经暗了下来。
　　路灯一盏盏亮起，将街道映照得温暖而朦胧。
　　沈絮独自走在回家的路上，江旭的话一直在耳边回响。

　　走到小区门口时，她意外地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
　　许洛川站在路灯下，身影被拉得很长，手里似乎拿着什么东西。
　　“许洛川？”沈絮惊讶地走上前，“你怎么会在这里？”
　　许洛川转过身，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我来给你送这个。”他递过来一个精致的礼盒，“校友联谊活动的邀请函，校长让我顺路带给你。”
　　沈絮接过礼盒，手指不经意间触碰到他的指尖，一股电流般的触感让她迅速收回了手。
　　“谢谢，”她低下头，掩饰着内心的慌乱，“其实不用特意送来的。”
　　“正好顺路。”许洛川的语气依然平静，但眼神中却闪过一丝沈絮看不懂的情绪。

　　两人并肩走在小区里，夜风轻轻拂过，带来淡淡的桂花香。
　　这是他们第一次如此平静地并肩而行，没有旁人的目光，没有工作的压力，只有月光和路灯作伴。

　　“听说谢清清和周洛在一起了。”许洛川突然开口，打破了沉默。
　　沈絮点点头：“嗯，挺好的。周洛从高中就喜欢她，等了这么多年，终于修成正果了。”
　　“是啊，”许洛川的声音很轻，“能够被一个人如此长久地喜欢着，是很幸福的事情。”
　　沈絮的心猛地一跳。
　　这句话，像是在说谢清清和周洛，又像是在暗示着什么。
　　她偷偷瞥了许洛川一眼，他的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柔和。

　　“你呢？”许洛川突然停下脚步，转身面对着她，“沈絮，你有被一个人长久地喜欢过吗？”
　　他的目光直直地看向她，那双曾经让她魂牵梦萦的眼睛，此刻像深邃的星空，要将她吸入其中。
　　沈絮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发不出任何声音。
　　那些藏在心底多年的话，那些辗转反侧的不眠之夜，那些小心翼翼的喜欢和不敢言说的爱恋，在这一刻几乎要冲破所有的防线。

　　可是最终，她还是退缩了。
　　就像这么多年来的每一次一样，她选择了沉默。
　　“我……”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我不知道。”
　　许洛川的眼中闪过一丝失望，但很快就被他掩饰过去。“走吧，”他重新迈开脚步，“我送你到楼下。”

　　来到楼下，许洛川停下脚步：“就送到这里吧。”
　　“谢谢。”沈絮轻声说，手指紧紧攥着那个礼盒。
　　许洛川点点头，转身离开。他的背影在月光下渐行渐远，就像当年毕业典礼后那样，决绝而孤独。

　　沈絮站在原地，看着他消失在夜色中，心里涌起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
　　她想起日记本里的那句话，想起江旭的劝告，想起这些年来所有的遗憾和不甘。
　　也许，有些爱情注定只能停留在回忆里。
　　就像那场流星雨，绚烂而短暂，只能怀念，无法重来。

　　回到家，沈絮打开礼盒，里面除了邀请函，还有一张手写的卡片。
　　上面是许洛川熟悉的字迹：
　　“沈絮，希望能在校友会上听到你的精彩发言。另外，青梅绿茶少喝点，对胃不好。”
　　简短的几句话，却让沈絮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知道她每天喝青梅绿茶的习惯，知道这个习惯背后的意义。

　　她走到窗前，望着天边那轮明月，泪水模糊了视线。月光温柔地洒在她身上，像是一个无声的拥抱。
　　“许洛川，”她轻声对着月亮说，“你知道吗？我喜欢你，就像柳絮爱上风，身不由己，却又甘之如饴。”
　　可是风永远不知道柳絮的心事，就像他永远不知道，在那个潮湿而漫长的青春里，他是她唯一的光。

　　窗外，秋风乍起，吹落一树梧桐。月光依旧明亮，静静地见证着所有的爱而不得，和所有的阴差阳错。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