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茉莉

　　三天的假期很短，第三天上午，王亦梵给陈茉打了个电话。

　　王亦梵倒是不止放假三天，他现在在附中的国际班，高中一毕业就会出国留学，不用走正儿八经的高考路子，但学习压力也不小。

　　他妈妈和陈安平以前在生意上有过交道，以前陈茉还没搬家的时候两家小区只隔了一条街，她和王亦梵以前又同在附中一个班，一来二去也算熟悉。
　　前天他们家吃完饭聊天的时候，他妈随口一提见到了陈董，聊了几句家长会的事，王亦梵就猜测陈茉转学这事会不会露馅了，特地打电话过来打探一下情况。

　　陈茉转学这件事从头到脚都是她自己的主意，没告诉家长，但瞒不住原来班上的同学，班上少了个人扫一眼就能知道。
　　她和王亦梵关系还行，因此处理这件事的时候找王亦梵帮了点忙。

　　王亦梵家里人脉广，他从小也耳濡目染，爱交朋友，认识不少人，陈茉转去七中找的那个副校长就是通过王亦梵绕了“九曲十八弯”的人脉找到的。
　　以及，梁枞的一些个人资料。

　　王亦梵打的微信语音，可能是在室外，声音有点嘈杂，网络也不是很好，说话不是特别清晰，陈茉也在外面，过了好几分钟或许换了个地方后才好些。
　　他问：“陈叔叔有没有察觉到什么，他知道你转学的事了吗？”

　　陈茉靠着车后座的椅背，窗户开了条缝，呼啦呼啦钻进车内，将她的额前的碎发吹得凌乱。
　　她懒洋洋地应了一声，耐着性子回答：“嗯，我爸知道了。”

　　意料之中。
　　王亦梵从不觉得这件事能一直瞒下去，老实说陈茉她爸现在才发现他都已经很意外了，这得心多大才能连自己女儿转学这么大的事都不知道，换成他妈第二天就能拿着鸡毛掸子杀进他学校。

　　当然，他觉得陈茉胆子也够大的，并且陈茉至今也没说过为什么要在这个时候转学，总不能真是为了追那个男生转学的吧，那也太恋爱脑了……
　　以他对陈茉不算特别深入的了解，他认为陈茉还没感情用事到这种程度。

　　王亦梵：“那他骂你了吗，打你了吗？你说这事真是……”
　　陈茉哼笑一下，虽然看不见脸，但王亦梵似乎也能想象出她那副满不在乎的神情，在附中时她就是这样一个人。

　　不重要的事从不在意，重要的事情也只是淡淡一点头，仿佛对谁都看不上瞧不起。
　　有男生对她表白，能被她那副从鼻子到眼睛都写着“你也配？”仨字的表情冷到望而却步。

　　喜欢的觉得她漂亮又聪明，有资格看不起，这叫有性格，不喜欢的认为她成天摆谱很傲慢很欠打。
　　可惜附中校风严谨，同学们之间顶多打口水仗，还没胆大到动手动脚的程度。

　　“没骂，没打。”陈茉简明扼要地回答，手机松松地捏在指尖，有点心不在焉，没什么兴趣跟他聊天。

　　老实说，陈安平是想骂的，但是被她一句“爸，你连我在哪个学校读书都不知道，现在说这些是不是太晚了”给堵回去了。

　　转学这事陈茉虽然是瞒着陈安平做的，但陈安平但凡上点心，也不至于被蒙在鼓里这么久。
　　做爸爸的不怎么称职，要求女儿做个言听计从乖巧懂事的好宝宝似乎也没那么有底气。
　　诚然，陈茉平时挺乖巧懂事的，只是太有主意了些，也不知道是像谁。

　　陈安平欲言又止一番，最后还是什么重话也没说出来，问了她一些现在学校怎么样，成绩能不能跟得上，同学老师好不好相处之类的问题，又往她卡上转了一笔钱，然后就被公司的事叫走了。

　　知道她没什么事王亦梵稍微放心了些，王亦梵本来还想问问上次让他发的那份资料打算做什么，怎么样了，但一想陈茉这人我行我素惯了，当时没说，现在估计也不会说，问了也白问。
　　转移话题似的，他听见陈茉这头“呼呼”的风声，仿佛能通过手机传递到自己耳边，随口道：“你也在外面？”
　　陈茉望了一眼窗外，淡淡地“嗯”了一声。

　　出租车开了半个多小时，已经从郊区的别墅区开到了市中心，再过半小时，就会到达城东大片城中村地带，那里是属于无数务工人员的“温柔乡”。
　　在那片城中村，有着与繁华的市中心和安静优美的郊区截然不同的杂乱、吵嚷，既不安静，看起来也没那么舒适，但却独有一种生活气息，仿佛无论是谁都能在这里找到自己的归属。

　　陈茉的好朋友徐曼就住在这片城中村。

　　徐曼家离陈茉比较远，公交地铁一个半小时起步，打车遇上交通不畅的时候也要一个小时以上。
　　陈茉到她家的时候已经临近中午，徐曼妈妈出门办点事，家里只有她在。

　　见她过来徐曼挺高兴，自从出事之后徐曼就一直精神恹恹的，待在家里不敢出门，最近情况好转了不少，说话多了，也能走出门在家附近溜达几步，所以她妈妈敢让她一个人待在家。

　　“你吃饭了吗，”徐曼招呼她，“我最近在家和我妈妈学了几道菜，你要试一下吗？”
　　“好啊。”陈茉应下来，亦步亦趋地跟着她。

　　陈茉本来想给她打打下手，但徐曼干活速度很麻利，这个从来没进过厨房五谷不分的厨房白痴除了睁大眼睛啧啧惊叹外，就只剩洗洗菜这些基本活。
　　切菜炒菜几道流程下来，三道小炒菜徐曼十来分钟就完成了，看得陈茉连连感叹。

　　她摆好碗筷，微微笑着看着陈茉，看起来精气神还不错：“不过我做的没我妈妈做的好吃，要是不合胃口你就直说。”
　　“怎么会。”陈茉夹了一筷子醋溜土豆丝，称赞道，“你真厉害，随便学学就能做这么好，和我家阿姨不相上下。”
　　徐曼：“你喜欢吃就好。”

　　两个人吃饭都不紧不慢的，半小时后陈茉陪着徐曼在厨房洗碗。
　　水流哗啦啦从水龙头中淌出，浸透细白的手指，徐曼低着头一丝不苟地把碗碟从头到脚洗了好几遍，陈茉瞟她一眼，随口道：“对了，我把这次放假发的试卷打印了一份，你要不要看看？”
　　徐曼静默一会儿，手上的动作也慢了下来，片刻后，她说：“好啊。”

　　她从包里拿出一沓厚厚的试卷，看表头居然还是附中的试卷。
　　陈茉知道徐曼还在原来的班级群，老师一般也会把作业上传一份电子档，但徐曼应该不会有心思出门特地去打印，她找王亦梵要了份这次附中的各科试卷。

　　徐曼这学期还没去上课，本来是想休学，但班主任再三劝她，希望她慎重考虑。
　　陈茉了解过，来之前也想过，如果徐曼精神状态还不错，是不是可以慢慢走向正轨？

　　试卷交到徐曼手上的时候，徐曼只嘴角提了提，冲她道了声谢，似乎没什么力气，以至于这个动作都有点勉强，好像刚见陈茉的那阵高兴劲有效期只能勉强支撑半小时。
　　她随口道：“你在附中怎么样，高三了学习压力应该很大吧。”

　　陈茉转过身，把背包拉链拉上，手指轻轻滑动着，喉咙滚动一下，淡声道：“挺好的，高三嘛，压力大很正常，以前看到高三的学长学姐们觉得高三很可怕，其实也就那样，只是考试变多了，试卷多了些而已，等你回去上学的时候也可以感受一下高三的滋味。”

　　最后一句话陈茉几乎是带着玩笑般的语气，像是插科打诨一样，回答她的是来自徐曼的沉默。
　　直到空气中好似都弥漫起淡淡的尴尬与局促，刚才的和煦仿佛过眼云烟，转瞬即逝。
　　为了缓解气氛一般，徐曼轻轻提起一点唇角，笑出了些许声音，但带着显而易见的紧绷，她说：“唔，到时候再说吧。”

　　陈茉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她觉得自己有些残忍，但她想不出更好的方法。

　　“换位思考”是一种很好的假设，但也很无效，因为旁人永远无法感同身受。

　　给徐曼一笔钱让她换个学校甚至换个城市生活吗？
　　钱她当然拿得出来，但是徐曼不会要，她更不可能抛下这里的一切。

　　徐曼单亲家庭，靠妈妈上班照顾一个孩子两个老人，没有那么高的容错率，休学一年，或者转学换城市生活，都有可能改变她的人生轨迹。

　　有钱家庭的孩子或许不知道自己家有多少钱，但绝不会需要钱的没钱用。
　　高考考砸了还能靠砸钱出国美其名曰镀层金，普通家庭的孩子就只能盼着等着长到十八岁，期待每年六月改变命运的那两天。

　　况且，凭什么是受害者要害怕流言蜚语带着泪水和痛苦离开，而加害者去能自由地享受阳光下的一切。
　　陈茉想，这不公平。
　　可是世上的事本来就没那么多公平。

　　徐曼现在不用上学，在家基本就是吃吃睡睡，尽量让心情平和。
　　陈茉和她聊了一会，期间徐曼妈妈回来，难得见到有徐曼的朋友过来也很高兴，热情地招待了她一番，陈茉推脱不掉，最后待到了临近晚饭时间才离开。

　　进入十月，天色暗得一天比一天早，才五点，夜色就已经沉了大半。

　　陈茉走在路上，脚下是坑坑洼洼的水坑，耳边是沿路上小摊小贩的吆喝，一派烟火生气。

　　她没急着打车回去，双手插在衣兜里，握在掌心的手机又响了几下，刚才出来之后她就看了一眼，有以前的班级群的群消息，也有梁枞在Q/Q给她发了几条消息，她看完没回复。

　　学生时代的动心很简单。
　　有时候只是因为对方长得好看，有时候是成绩好，有的时候或许只是因为每天定时定点在桌上放了一瓶牛奶。

　　路过一家理发店，陈茉侧目看了一眼，玻璃门上的自己清瘦窈窕，垂在肩头的长发将脸衬得愈发精致小巧。
　　漂亮、成绩好，这两点她都有，倒不是她自恋。
　　但凭借外在因素产生的喜欢不值一提，今天能喜欢她，明天就能喜欢别人，自然也谈不上伤心难过。

　　足够爱，才会足够恨，得知真相的那天才会彻底崩溃。

　　手机随手搁在桌上，陈茉窝在转椅里，正在用电脑翻看七中文化论坛上的一篇文章。

　　七中有一份学校创立的校园杂志，叫做《知心》，每个月都会从各年级学生的投稿中筛选文章进行刊登，包括散文、诗歌、小说各类体裁，这些文章也会同步到学校内部的文化论坛上。
　　她正在看的就是梁枞高二的时候发表的文章，鼠标滚轮滑动，文章已经拉到了最底端，陈茉目不转睛，若有所思。

　　“……”
　　“如果有选择，他还会这样做吗？
　　“或许吧。
　　“当他冲动之下推开那扇窗的时候，内心的恶念就已经充斥他的大脑、占据他的身体，被发现的那一刻，他甚至是庆幸的，至少……有人来看他了。”

　　这篇文章名叫《他》，五千来字，讲的是男主人公“他”是一个单亲家庭中长大，渴望关怀的中学生，在获取父母关注的过程中，不断走上了歧途，在“他”进了少管所之后，父母反而每月定时定点来看他，让“他”意外获得了极大的满足。

　　一般来说，文字会反应作者的价值观，有时候还会融入作者的个人经历，不过就王亦梵发给她的那份资料来看，这个“他”应该不是梁枞的自我代入，梁枞不是单亲家庭。

　　学校这本刊物比较鼓励学生自由创作，各式各样的文章都能入选，在其他借着藏头诗公开表白的对比之下，梁枞这篇看似有点阴暗的超短篇小说都算不上很出格。

　　不过陈茉还是有点意外，因为六班是理科班，大多人的成绩很多时候都是瘸腿在语文和英语这两科，梁枞倒是比较均衡，但也看不出有多爱好写作。
　　陈茉也从来没料到过，这还是何思琪兴致勃勃地和她分享梁枞的事，告诉她梁枞以前投稿过学校专栏。

　　“如果有选择，他还会这样做吗？”

　　陈茉静静注视着这行文字，冰冷的屏幕散发着荧荧白光，将她的脸映得雪白。
　　冷冽又孤独。
　　是与她在学校大相径庭的气质。

　　“他叫梁枞……”
　　“梁聪？”
　　“木从枞……他说，他的名字很少见，所以希望我能记住。”
　　“梁枞……”陈茉喃喃道，抬手搂住徐曼的肩，一下一下地轻轻拍着，安抚一般，“就是他约你出去的？”
　　“我很害怕，我不知道，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这样……为什么……”徐曼抬手抱着头，堵着耳朵，仿佛这样就能隔绝掉一切，忘记一切。

　　徐曼抽泣的声音在室内不断蔓延，好似回响音，接连不断地渗入她的耳膜。

　　陈茉轻轻咬着牙，冷眼审视着屏幕上的文字，心想，如果有选择，你还会这样做吗？
　　梁枞。

该作者现在暂无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