妄念

　　1.

　　那是时冽还是个初中生的时候，他第一次认清母亲对他的严苛和冷漠，不是他人口中的望子成龙，仅仅只是因为她根本不爱这个她与自己貌合神离的丈夫生下的工具。

　　他无数次看见母亲在视线触及他那双与父亲如出一辙的桃花眼时的嫌恶，也曾听过他人对父亲风流韵事的议论。

　　于是他也开始感到无比厌恶。

　　偌大的别墅花园从未有一刻如此陌生，几乎让他无法再将它称作为家。

　　对彼时尚且年幼的小孩来说，失去归属可以算作最恐怖的事之一，于是时冽逃出了那栋又空又冷的别墅。

　　他不知道要去哪，胡乱在路边上了辆出租，随口报了个离这最远的地方。

　　出租车后座间遗落了一张房地产的广告单，时冽在瞥到后拿起看了很久，对司机报出了上面的售楼中心地址。

　　他用自己攒下的所有钱，买下了一间四室一厅一厨的，属于他自己的房子，并在心里擅自把这个并不大的房子当做了家，仍然冷清，只有他一人，却不像原来的那样空落。

　　这么多年过去，时冽其实并不常住这个年幼的他为自己修筑的归处，除了他之外，从来没有任何人进入过这里。

　　就连时冽自己，也只有极偶尔感到很孤寂的时候，会回到这里，囫囵睡上一天。

　　所以这里虽然被他当做家，却没有任何人气，甚至有些冷清，就像他这些年，从来没有被填满的，空洞冷寂的内心。

　　时冽初见沈云帆，并不是对方记忆深刻的那次，而是在高一的冬季。

　　彼时他正百无聊赖地转着笔发呆，身旁同桌突然用手肘捅他一下，压低声音说:“哎，看，那个是不是咱年一，又帅成绩又好，还跟你一样家里特有钱，啧，真装。”

　　时冽闻言看向窗外，在一群人中一眼看到了那个格外出挑的身影，灰白色的冬天里，那人身边站着的人被冷的瑟缩，唯有他仍站得挺拔。

　　那时的沈云帆比后来少了几分沉稳，多了几分令人移不开目光的少年锐气，本该明亮灼人，偏偏唇边被逗笑的弧度又是轻柔的。

　　时冽看不太清这人眼中神色，却莫名能勾勒出一双含光眼眸，没来由的，他想:这个人一定很暖和。

　　时间推移，银杏树下那次再见，时冽这次望清了对方的眉眼，空茫的，悲伤的，暖黄的光也驱不走那份微凉。

　　恍惚间，他好像跟多年前出逃的自己对视。

　　可又是不同的，因为对方的难过更浓，也更沉。

　　他不该是这样的。

　　时冽这样想着，出声打破了这份宁静，和对方说了一句想了半天才憋出来的，无用的安慰。

　　数年过去，时冽与对方再次相见，在又一次看见那双仿佛浸满暖阳的眼神时，鬼使神差的，他将这轮微凉的太阳带回了自己冷清的家里。

　　那天晚上，时冽回到这里时，迎接他的不再是一片冷寂，而是暖融融的灯光。

　　他呆愣地看着客厅沙发上的沈云帆眼睛微弯，和他笑着说:“回来了？晚上好。”

　　他感到胸口一片热烫，他想:果然很暖和啊。

　　向来空荡的家在这轮太阳来了之后被一点点填满，极少归来的人也开始每天归家，即使后来又只剩一人，那盏灯也打在了时冽心中，从未熄灭。

　　2.

　　又是一年冬至。

　　时冽在外地出差，忙了一天连手机也没看。

　　他现在已经真正成为了时总，工作多到抽不开身，等看到沈云清消息时都已经将近十一二点。

　　其实就算接手公司，他手底下的人也足够优秀，不至于要他一个人连轴转。

　　但时冽需要用忙碌来麻痹自己，身体和精神足够疲惫，便没了太多时间去想东想西。

　　沈云清:生日快乐，今天能赶回来吗？我跟谢哥给你过生日。

　　自沈云帆去世后，他们两个一个作为妹妹一个作为伴侣，操办丧事，难免有些惺惺相惜之感。

　　更何况当初还是时冽看不下去，把沈云清从崩溃边缘拉了回来，这些年相互照拂，早就将彼此当做了家人。

　　时冽看到她的消息，才终于回想起这个被他刻意忽略的日子。

　　他坐上车，跟司机报了酒店名字，动手回复:

　　忙到现在，赶回去有点困难，你也知道我不过生日，冬至快乐。

　　发完，时冽关上了手机，闭目养神。

　　不可避免的，他又想起了那个并不愉快的晚上。

　　时冽曾经以为随着时间推移，很多记忆都会逐渐淡去。

　　但在这个孤身一人的夜晚，他发现自己仍记得那天，沈云帆对他说生日快乐的时候，眼底闪烁的珍重和温暖。

　　他抬手，隔着衣服摸到了那个平安符，他穿了一条红线挂在了脖子上，一直随身带着。

　　其实这枚平安符丢过一次，在他登上沈云帆曾去过的山，去拜那座庙的时候。

　　时冽找了很久，才在路边草丛里找到这枚不起眼的平安符，被横生的枝条刮出了一条痕，里面藏着的纸条，在那时才被拥有者所见。

　　上面只写了六个字，十分工整，不难看出写下它们的人的认真。

　　平平安安，长命百岁。

　　时冽想到这里，突然觉得有些空茫。

　　此时此刻仅他一人，车窗外热闹街景都与他无关，陌生的地方，和再也不会再见的人，无论何处都无法寻得半点踪影。

　　他忽然又开始喘不上气了。

　　原来长命百岁，有时也会变成一个诅咒。

　　3.

　　自从书房被彻底改造后，时冽就更爱和沈云帆待在那里，有时甚至能宅一整天。

　　时冽很喜欢拉着沈云帆一起坐在柔软的沙发里，抱着自己的吉他，外间碎雪纷纷，他们安静地坐着，耳边是轻快悠扬的吉他声。

　　沈云帆也很喜欢这种时刻，世界都慢了下来，他只用专注地看着身边人拨弄着吉他弦，自指尖流出漂亮的乐声。

　　对方说学这个是为了耍帅，而当沈云帆真正看见时冽弹吉他的样子时，不免在心里想，其实不用刻意耍帅，就已经很让人挪不开眼了。

　　虽然沈云帆心底那个虚幻的影子早已被打破，可当他看着时冽抱着吉他，漫不经心地拨动的时候，还是不可避免的，想起了那个耀眼的少年。

　　沈云帆于是起身，坐到了钢琴凳上，以琴声为他伴奏。

　　他已经许多年没碰过钢琴，但再次抚上黑白琴键时，身体比大脑记得更清晰。

　　时间被缓缓拉长，岁月在这一刻温柔。

　　4.

　　虽然时冽嘴上从来不说，但沈云帆还是从一些蛛丝马迹中发现了他喜好甜食的秘密。

　　发现这件事时，沈云帆想起当初宴会上，因为蛋糕的会面，不禁感叹原来早有迹象。

　　于是沈云帆每天晚上夜跑回家，都会在周边新开的甜品店逛上一圈，给时冽带回每天都不一样的甜品。

　　他还买来了烤箱和其他乱七八糟的工具，跟着网上的教程学会了做泡芙和曲奇。

　　时冽总是很喜欢在沈云帆做饭时，靠在门口看着，这会让他有种心被填满的踏实感。

　　在发现沈云帆从每天傍晚买甜点回来，到自己在家里做的时候，时冽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对方是在对他投其所好。

　　一时得意的他立刻忘了之前撩闲的下场。

　　得意忘形的结果就是，那天沈云帆做蛋糕的奶油，都以难以言说的方式进了沈云帆自己的口中。

　　5.

　　沈云帆再一次被熟悉的疼痛叫醒，时冽安稳地躺在他的臂弯里，他小心翼翼地从床上起来，在时冽皱眉欲醒的时候，安抚似的亲了一下时冽的唇角，又伸出手，轻轻拍了拍，看到他又复归安稳后为他盖严被子，才从床边离开。

　　沈云帆坐到桌前，其实他对于这些天在他和时冽之间产生的裂痕不是毫无察觉，只是在每个互相沉默的瞬间想要开口的时候，心底的畏惧和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都让他无法开口。

　　这里不是在沈家，窗外也没有银杏树，很平常的一个晚上，他看着那盏灯，暖黄色的光，所以他开始在脑海中描摹起那棵银杏树来。

　　冥冥之中好像有一种预感闪现，他出神了很久，提笔写下了这本日记的最后一篇尾声。

　　我的爱人（此处划去）时冽:

　　见字如晤。

　　抱歉，我现在才发现，其实我真的很自私，擅自要将这么沉重的事带给你。

　　我们之间的时间实在太少，但细想起来，我真的没有太多遗憾了，非要说的话，只是有些难过，为什么没有早些遇见，为什么总是太过胆怯。

　　我其实想过，我爱上只是那天阳光下的一个太过完美的虚影，很容易就会被现实的不堪戳破。

　　但跟你真正相处后，我就否定了自己。

　　因为你分明比我记忆中的虚影还要好，你的完满和残缺都是你，只要是你就很好。

　　脱离那层想象的滤镜之后，你仍然令我心动，一次，乃至无数次。

　　我以前觉得对亲人以外的人，说爱这个字都有些过于夸张和沉重，不过现在我很想很想跟你说，我爱你。

　　遇见你之后，我才开始真正爱上这个世界。

　　我希望你也能爱它。

　　沈云帆留。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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