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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雨
549年六月份，西魏正默默消化侯景之乱带来的“红利”。
元玉仪收到密信：
“江南春花落，十二风雨狂。空巢待雁归，旧枝可栖凰？”
这乍一见，不过是首寻常女子伤春悲秋之作，元玉仪却瞬间明白了其中传递出来的信息。
南梁君主萧衍已于12日薨逝，此时南梁大乱，正是好时机。
那侯景当初反东魏逃往西魏，后又被迫投靠南梁。
南梁君主萧衍信佛仁慈，不顾群臣劝阻接纳了他，并给予高官厚禄，却不曾想那侯景因多疑不善，忘恩负义，又加上高澄用了元玉仪的反间计从中挑拨，导致侯景再度反叛南梁，不仅如此，他直率8000大军便围逼都城。
萧衍不知危险，引狼入室，被侯景人马打得措手不及。
而“诸王至亲，皆蓄养异志，莫有斗志。见台城火起，竟相退去。”
在侯景之乱中，萧衍的那些子侄们却一心觊觎皇位，内斗不止。
他们非但没有马上出手救援，还故意拖延救援时间，不听调遣，彼此使绊，意图借侯景之手消耗政敌。
导致萧衍被围困囚禁台城净居殿近四个半月。
台城陷落后，侯景虽未杀他，却断其饮食供应，控制其起居。
86岁的萧衍被囚后营养断绝，忧愤成疾，最终于饥渴交加中逝世，死前口苦却索蜜不得，衰竭而亡。
堂堂天子，曾经的一代英主，最终沦落这般下场，让天下人都唏嘘感叹不已。
外面风疾雨骤，黑云压城。
元玉仪思索片刻，执笔写下一首《为夫君祈安》：
“二十年来无一春，风雨飘摇乱世中。但求金阙承天命，莫教地脉隐蛰龙。顽石可镇灶台火，归雁何时入帘拢？”
元玉仪出去的时候，雨丝混着泥土的气息迎面而来，雷声轰鸣，雨雾已将一切笼在朦胧中。
庭院里的石榴花开得正盛，灼灼似火，此刻却也禁不住暴雨狂风侵袭，纷纷垂下了头，花叶凋零，狼狈地落在泥水里，猩红一片。
远远瞧去，像是溅了一地的血。
元玉仪寄出两封密信后，倚到了廊前静观落花。
高澄回来时，身上还带着雨水的湿气，他转过回廊，一眼便望见了正凭栏观雨的元玉仪。
只见她身着轻薄华美的夏衫，立身于风雨之前，一头青丝如瀑，玉钗半挽，更衬得肌肤莹白胜雪，衣襟在风里翩袂，飘飘然若神仙。
高澄怔了一瞬，先是惊艳，眼里瞬间被点亮，心头的那股烦闷疲惫也都鬼使神差被抚慰不少，而后浮起来的竟是一层隐隐的不安，就像是眼前这般美好的人儿只是幻影一般。
他压下这股奇怪的感觉，大步流星地走了过去：“玉仪，怎么独自在此？雨气寒凉，当心身子。”
他温柔的语气掩盖了身上那股朝堂之上的戾气，一边自然地解下自己的披风，披在了元玉仪身上。
高澄在将她从身后圈入怀里的那一瞬，心底的那种不安感才渐渐消隐，变得踏实安心起来。
“郎君。”
元玉仪微微侧身仰头，脸上流露出惊喜的笑容，声音娇柔婉转，带着一丝丝娇嗔：“妾身不冷。只是看这院里石榴花…开得正盛…”她顿了顿，语气渐转，带着一丝丝落寞伤感：“却被风雨无情催折…”
她靠在他怀里，微微垂眸，长睫微颤，整个人混着一股令人怜惜的破碎感：“像极了这乱世中的红颜，身不由己…”
“胡说！”
高澄心里一荡，打断元玉仪的话，道：“有本王在，谁敢催折你？”
他将唇贴在元玉仪耳畔，缠绵低语：“你如今便是这东魏最娇艳、最尊贵的花。本王定要你开在最高的枝头，日日盛放，令世人仰望艳羡。”
元玉仪笑起来，妩媚又羞赧，垂着眼眸道：“郎君待妾身…如天上明月，妾身能得郎君垂怜，已是几时修来的福分…不敢再奢求其他。”
高澄将她转过来，让她看向自己：“玉仪，待本王…更进一步，真正掌握着万里河山之时…”
他语气里带上些许骄狂，眸里熊熊燃烧的是野心，亦是汹涌的情欲，他顿了顿，一字一句：“那母仪天下的凤座，非你莫属。”
元玉仪一脸震惊睁大了眼眸，像是难以置信，又带着一丝惶恐和不知所措，眸里瞬间蕴出些许水光：“郎君…”她扑进高澄的怀里：“……郎君待妾如此情深意重，妾也愿为郎君赴汤蹈火。”
两人于廊下相拥时，回廊另一侧通往小厨房的角门被人推开。
一个穿着粗布衣裳奴仆模样的男子端着一个大食盒，低着头，步履匆匆朝这边而来，似乎是想趁着雨势稍小的间隙，快速穿过回廊将食盒送回厨房库房，或是去检查库房是否漏雨。
只见那人全身已经湿了大半，粗布衣衫紧紧贴在身上，显得格外狼狈。
他浑身湿气，低垂着头，只顾着往前走，似乎也没料到廊下有人，更没料到会撞见高澄和元玉仪在此亲密相拥。
当他惊觉时，发现自己已经踏入回廊数步，正撞入高澄的视线范围。他的视线落在元玉仪身上，眸底的暗色一闪而过，又很快垂眸后退。
可是高澄已经看见了他。
高澄此时满腔的柔情蜜意被一个浑身湿漉漉的下人打断，尤其是看清来人和捕捉到那抹从元玉仪身上刚刚挪开的眼神，怒火混着占有欲瞬间被点燃，他松开元玉仪，冷声喝道：“兰京！你这腌臜厨子！谁准你在此处行走？！没长眼睛的东西，竟敢冲撞本王和夫人！”
这人正是南梁著名将领兰钦之子兰京。
当初南梁与东魏交战时，兰京被俘，由此被分配到了高澄府内当厨子，此后兰钦多次想以重金赎回这个儿子都不被高澄允许。
而高澄对兰京的态度更是轻蔑至极，堂堂将领之子被他当成家奴，稍不顺心呼来喝去，斥责打骂也都是常事。
此时见他怒斥，兰京立刻俯跪在地：“殿下息怒！夫人息怒！小人…小人该死！”
他将头抵在地面，颤着声音解释道：“今日雨大，小厨房的柴火棚似有渗漏，小人怕湿了明日备膳的贵重木炭，急着去查看…抄了近路…不料竟惊扰王爷和夫人…小人罪该万死！”
“查看柴火棚？”
高澄并未熄火，反而怒气愈盛：“我看你是存心窥伺！你那双狗眼刚刚往哪里看？！来人！把这不知尊卑、目无主上的东西拖下去重鞭三十！让他好好记住什么地方是他这种下贱胚子该去的！什么人是他的主子！”
侍从应声，立刻上前将兰京拖入雨中。
元玉仪站在高澄身侧，看着他们一鞭鞭狠狠抽在兰京背上，很快，雨里便凝起了一滩鲜红的血。
她听着兰京隐忍的闷哼声，扭过头去，扯了扯高澄的衣袖，柔声劝慰：“郎君息怒…莫要为这下作东西气坏了身体。您看他那副腌臜样子，也定是没见识过天颜，被吓破了胆才慌不择路…”
元玉仪顿了顿道：“何况…他终究是顶着兰钦将军之子的名头。”
她倚在高澄胸前，伸出手在他的胸口轻轻画着圈，微微仰着头，眼底含着媚：“郎君您胸怀天下，礼贤下士之名广传，若真为一个厨子的无心冲撞就…就将其重责致死，传到南边那些降将耳中…恐怕…恐怕有损王爷招揽贤才的贤德之名呢。”
元玉仪此时一副全然是替高澄考虑的真诚模样：“妾身愚见，小惩大诫便是了。”
她微微踮脚，在高澄耳边吹着气，软语道：“郎君的宽宏大量，才是真正的天威呢。”
高澄被她这一番话哄得怒火稍平，轻轻捏了捏她的鼻子：“也罢，还是我的玉仪思虑周全，懂得为本王考虑。”
他瞥了那被鞭子抽打着倒在雨里的兰京：“就看在你的面子上，让他长长记性便是。”
他揽过元玉仪往室内走：“走吧，别让这腌臜东西败了我们的兴致，雨大，我们进去吧。”
两人回房后自是一番温存。
第二日，等高澄离开后，元玉仪拿出一瓶上好的金疮药，唤来侍女：“你去将此药，送给兰京。”
看见侍女脸上流露出一丝讶异，她温柔一笑，解释道：“殿下昨日正是气头上，难免失了分寸。但是那兰京毕竟是南梁名将之后，若真在府里出了事，传出去，倒显得殿下苛待降人，于殿下大业不利。你送药时，就说是本夫人念在他父亲薄面，让他好自为之，下次再敢冲撞主子，神仙也救不了他。”
侍女这才手捧药瓶，恭敬而出。
元玉仪走到窗边，暴雨初歇，天际隐隐笼罩着一层乳白色的云雾，兰京留下的鲜血已经被前夜的雨水冲淡些许，只剩下残败的石榴花瓣被踩在泥泞里，红得刺眼，如凝固的血。
七月初的时候，李祖娥已经有孕八个月，身子的笨重不适，夏季的闷热，内心对元善见状况的忧虑以及高洋近期的举动让她辗转难眠，食欲不振。
她再度被噩梦惊醒的时候，高洋已经不在房间里。
暑气送着花香，外面传来蝉鸣，李祖娥能感受到腹中孩子轻轻的踢动，忍不住轻抚腹部，思绪万千。
不知不觉天色渐亮，困意才袭来，她又不想深睡再做那些噩梦，不知不觉就靠在椅子上，用手撑着脸颊打盹，直到高洋推开房门进来，她亦没有察觉。
幽暗的烛火映着李祖娥那略带些疲惫的面容，由于长时间没有睡好，她眼底映着淡淡的青色，然而浑身亦散发出温柔如玉的光。
高洋微微一怔，而后轻轻走了过来。
他一把将她拦腰抱起，李祖娥在他怀里惊醒，看见是他又略略松弛下来。高洋将她放在床上，坐到床边，问道：“怎么就那样睡了？”
高洋的手轻轻抚在她腹部：“孩子闹你了？”
李祖娥摇了摇头：“她很乖。”
她低头抿唇，没有再开口。
高洋俯下身来趴在她肚子上，听着孩子的动静，烛火映在他的侧脸上，显得格外柔软，他轻声道：“她这般乖……定是个女孩。”
他微微仰头，看向李祖娥：“若是女孩，则唤宝德。若是男孩…就唤绍德。”
高洋顿了顿，继续道：“过两天，我要去邺城。到时候……”
“先送你回赵郡。”
李祖娥面色一变，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又像是多日来的胡思乱想即将成真。
高洋直起身来，继续道：“你生产在即，如此关头，留在府内我不放心。我已密信舅兄，以你孕中思亲为由，让他们速派人接你去赵郡静养。文书已打点好，过几日便动身。绿鬟和几个最忠心的仆人会跟你走。”
“你让我走？”
高洋站起身来，压低声音：“……如今西魏松懈，南梁内乱，高澄篡位在即，这是最好的机会。”
“阿娥，我没有选择，也没有退路。”他没有看李祖娥，只低声道：“若事败，我不愿牵累你和孩子。”
“我不走。”
李祖娥站起来，轻抚腹部：“我是你的妻子，我和孩子就在这里等着你。”
她走到高洋面前，语气认真坚定：“哪儿也不去。”
高洋转过头来，眸底压着滚烫的光。
他颤了颤唇，似乎是想说什么，却觉得此时任何言语都不足以形容他此刻心底的悸动，只猛地一把将李祖娥拥在怀里，紧紧抱住，低唤了一句：“阿娥……”
万语千言和千般情愫都在这一个怀抱中。
李祖娥闭上眼睛，眼角滑下一滴泪：“但是我想求你答应我一事。”
高洋怔了怔，压下声音：“……你说。”
她抑住从心底涌出的情绪和自喉间滚出的呜咽，轻声道：“……不要杀元善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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