鲜艳

　　二十一 “美神”
　　小庄那部话剧的首演在十月。海报用的是天意曾保存过的那张正面照，看起来只是原图调了色。剧叫“美神”。海报上照片右侧留了一道白边只写了这两个字，如果不是贴在剧场门口，大概要让人觉得奇怪了。没有演职人员名单，没有介绍，帖出海报像是贴出一副摄影作品，人来人往，一场演出像是一场梦。
　　天意跟着小庄进后台，在有点混乱又狭小的空间里，她能帮上点忙——她递水给小庄，小庄会说谢谢，她让她不要谢，于是在她接过她脱下来的外套时，小庄就没再说谢，眨了眨眼睛，冲着她长久地笑。
　　她们在演出开始前五分钟分开。小庄给朋友们送了票，位置很好，章晓昭、周卓、谭文冉坐一起，程满也来了，和天意一起坐在三个室友后排。

　　背景：白色
　　庄：（舞台正中）扫视观众席。从正中至最左十五秒，从最左至最右三十秒，从最右至正中十五秒。
　　背景的屏幕上出现了小庄的脸，缓缓地——和开场时她的动作一样——转动自己的脖颈，扫视着舞台下的所有人。
　　甲：（从舞台右侧进）小姐，这位美丽的小姐，我从遥远的北方来，已经走了三天三夜。您，请问您，能不能给我点水喝？
　　庄：您从北方来？您要到哪去呢？（拿出瓶子，双手递给对方）
　　甲：我从北方来，要到南方去呀。（喝水，瞪大了眼睛，惊讶，但还是喝下去了。剩下半瓶，拿到耳边晃晃。）哎，也不知道还要走多久的路。小姐，这水……
　　庄：您带着吧。祝您一路顺利。
　　（甲从左侧退场，腿脚微微打晃，几次回头看，笑脸精明）
　　（庄注视甲退场，朝他挥手）

　　乙：（从舞台左侧进）（疲惫)小姐……
　　庄：您这是怎么了？
　　乙：打扰您了。我从南方来……
　　庄：您从南方来？我认识一个人，他到南方去了，您从南方来用了多久？
　　乙：三天三夜。
　　庄：三天三夜？他只带了半瓶水走，怕是不够喝的。您来了，您有没有水喝？
　　乙：小姐，我带的水早就喝完了。来打扰您，就是想向您借捧水喝。
　　庄：您太客气了。（拿出瓶子，双手递给对方）您从南方来，您要到哪去？
　　乙：（双手接过瓶子，躬身道谢。）谢谢您的水，我这一行是要到北方去。
　　庄：我认识一个人，他从北方来，花了三天三夜。
　　（等庄停下讲话，乙打开瓶盖，闻了闻，面露异色，看看身边的人，仰头抿了一口瓶里的东西）
　　乙：小姐，这不是水，这是酒啊。
　　庄：这是水。先生。我不知道什么是酒，但这就是水。
　　（乙把瓶子放下，庄起身，走到台前，拖地的裙摆带出一片泡沫。乙注意到，俯身拾起一颗。）
　　乙：小姐，借我试试这个好吗？
　　（庄点头，拿起瓶子抱在怀里。）
　　（乙咬破泡沫，喝到里面的水。）
　　乙：谢谢您，谢谢您借我的水。这水可真甜。
　　庄：这是水吗？我不知道。你要到北方去，还要走三天三夜，你再带一些走。
　　乙：借了您这甘甜的水，我也许不用那么久，也许前面还有向您一样的好心人，下一程有下一程的命运了。谢谢您担心我，再见，谢谢您。
　　（乙从舞台右侧退场，边回头边挥手告别。）
　　……
　　甲：（从舞台左侧上台，带了两个同伴。）小姐，美丽的小姐，亲爱的小姐。我们从南方来，要到北方去，走了三天三夜，太阳好毒，想向您讨点水喝。
　　庄：（分别给三个人递水。）您还要走很久，喝完这些，您再带些走。
　　甲和同伴：谢谢您，美丽的小姐，亲爱的小姐。
　　……
　　乙：（从舞台右侧上台，手里抱着花和瓶子。）您还记得我吗？
　　庄：先生？上次您离开后，一切顺利吗？
　　乙：一切都顺利，谢谢您借我水喝。
　　庄：这次您要到哪去？
　　乙：这次我专门来找您。这是北方山谷里的山泉水。这是……玫瑰花。
　　庄：这是玫瑰花，这是山泉水。它们好香，它们好漂亮。

　　对话停下了，音乐响起来。背景屏幕上小庄缓缓转动着的脸一直在发生变化，落在上面的灰尘让她的脸缺少光泽，未变的笑容显出一丝苦涩。间或有人来来往往，红着脸，拖着摇晃的身体，来找“水”喝——琼浆玉液，让他们流连忘返，甚至再不舍得离开，一切逐渐崩坏，在那些人混乱地摆布着自己的地方，生出了红色的、汹涌的泡沫。
　　但她们在谈笑、拥抱，目视前方的时候有远方的美景，转头就看到身边的对方。学姐从舞台两侧退下去，又出现，退下去，再出现……抱着不同的花束，把舞台上孤独女孩的一小块领地装饰得繁花锦簇——她在等她的“先生”，也在等“他”带来的花。

　　乙：小姐，我爱上你了。
　　庄：什么是“爱”？
　　乙：我时时刻刻在想你，我时时刻刻想要见到你。
　　庄：那我也爱你。

　　背景上的脸蒙上了更厚的灰色，混着泪痕和血迹，让那张一定还在微笑着的脸只剩下悲怆和可怖。地面上的红色继续流淌、膨胀，底下时有隐约的呜咽，混在安静和缓的音乐声里显得嘈杂。一束明亮的光照下来，跟随着与舞台大场景格格不入的两个人，她们跳慢华尔兹，专注地、轻盈地踱步、旋转，于是蔓延着的红色变成了花海——午后的阳光暖洋洋，一切泛起粼粼的光。

　　位置很好，也许这位置太好了。天意看着庄梦窈的眼睛：看向舞台上她面前俊美女孩的眼睛，和不久前在后台同天意道别时看向天意的眼睛，是同样的一双眼睛，一双深情、漂亮、引人遐想的眼睛。
　　在舞步里，她们的身体贴得越来越近，于是她们的眼睛也离得越来越近。
　　某一刻之前，天意起身离开了座位——该到后台去接庄梦窈下台了，她会想喝水，她的裙子换起来很麻烦，她还得准备在下一场“落夏”里弹琴……天意想把脸蒙起来，呼吸间的空气发涩，她无法忽视胸腔里被妒意搅动引发的不适感。
　　剧场外面，昏暗的走廊里，天意听到了翻涌而来的掌声。她想她应该留在里面为庄梦窈鼓掌的。从前她一直是小庄最衷心的支持者，这一次她没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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