聋汉捡来的养媳[乡土]

作者:厨子小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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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 21 章


      冬天快要到了,阿浩又来了信。

      信里说,农专很快就要放寒假了,不过他不能立刻回家,还有事情没做完,做完后会回家过年。

      阿杰立刻猜测到,大概是浩儿的勤工俭学,还需要他留校工作一段时间。

      阿杰不明白,学校有补贴,自己还留了粮票和钱,阿浩为什么这样辛苦节俭。

      他心疼地要命,想也没多想,揣上钱就跑去公社,不,应该叫镇上。

      现在全国都兴起了社队改制,翠峰公社,已经是翠峰镇了,他们陈家坪大队,也计划改成陈家坪村。

      阿杰去镇邮电所,汇了五十块给阿浩,附言是:

      浩儿,不要苦着自己。

      以前他做木工活攒下的钱,一部分给阿浩置办了生活上学的东西,一部分拿去投给了木材厂。

      现在他拿着队社厂子发的分红,这两年挣的钱不少,却一点没能攒下来,比以前花销更大了。一问,他都花给了阿浩了。

      每次从公社或者外地回来,买的都是时兴东西。不是相中了咔叽布的裤子,就是给阿浩又买了新鞋,等他回来穿。

      这回更厉害了,担心阿浩回来地晚,直接汇了这么些钱过去,让阿浩别不舍得坐车,给他买车票用。

      买车票哪里用得了这么多。陈老爹唉声叹气,阿杰本来就有个残疾,手里也没个计算,再不留点钱,可怎么娶媳妇。

      盼星星盼月亮,腊月二十三,小年这天,阿浩终于回来了。

      快过年的时候,浩儿回家不想空手,用自己的津补贴,给陈老爹买了一条卷烟,给陈大娘买了一条红头巾。

      “爹、娘,我回来了,我哥哥呢?”

      “浩娃!浩娃回来啦!他爹,快出来,是浩娃回来啦!”

      阿浩身上的书卷气浓了,学校风水宜人,把他蕴养地白白净净、俊秀清远。

      阿浩没看见阿杰,先拿出了礼物送给老夫妇俩,看他们爱不释手的样子,阿浩也高兴。

      “浩娃,咋乱花钱,爹的烟袋锅子抽的好好的。”

      陈老爹又是高兴又是喜欢,心疼他是学生就给自己买这样时兴的卷烟,免不了说阿浩一句。

      “爹,您就尝尝吧,好抽以后我还买。哥哥去哪了?”

      阿浩望眼欲穿,恨不得一下子出现在哥哥面前,给他巨大的惊喜。

      “你哥去木材厂了。”

      陈大娘不舍得围新头巾,一边跟阿浩说话,一边用手左摸摸右摸摸,爱惜地不得了。

      阿浩归期未定,阿杰也就发了狠地在木材厂没日没夜地干,每天在思念里煎熬,又用风尘仆仆掩饰。

      知道阿杰去了木材厂,阿浩一刻也不能等,带上他给阿杰的礼物,就去找哥哥。

      木材厂里头,刨花机在刺啦刺啦运转,刨下来的木头花,一个卷儿一个卷儿的,阿浩踩上去噼里啪啦,又脆又酥,还爆出木料的清香味。

      “哥,哥!”

      厂里工人都是一个村子里的村民,阿杰正在一台机器前面埋头苦干,他现在已经是正式任命的陈家坪木材厂的副厂长。

      “陈副厂长,还干活呢,你大学生弟弟来了!”

      工人都晓得阿浩是大学生,纷纷打趣阿杰。

      阿杰带着一顶蓝色工人帽,帽上落了一层木屑。他抬起头来,隔着朦胧烟尘,就看见了车间门口站着的,微微喘着气的阿浩。

      阿杰都忘了丢下手里的校准器,愣愣地看着阿浩走过来。

      “浩儿,你是,跑来的。”

      阿杰当厂长的果断精明不见了,突然有点傻乎乎的。突然又反应过来,把手拍干净,想去拉着阿浩回家:

      “吃饭了吗?家去……”

      阿浩忍俊不禁,紧张的心情也被冲散了,轻轻挣脱被哥哥拉着的手腕。

      “哥,我给你一个东西。”

      阿浩低头,小心翼翼从军绿挎包里掏出一个奇怪的铁盒子。

      这盒子上有一些调节钮,还连着两根电线,电线头上有两个小坠子一样的圆头塞子。

      阿浩举着两个小塞子,对着阿杰说:

      “哥,别动。”

      他离阿杰极其近,手心扶着阿杰的头,手指把那两个小东西,轻轻塞进了阿杰的耳朵。

      阿杰感觉到阿浩软软的指腹触着自己的耳垂,他还没来得及反应,紧接着突然有一阵眩晕般的嗡鸣传入他的脑海。

      阿杰闭了闭眼睛,等嗡鸣声散去,遥远陌生的声音,像天籁之音一样,慢慢变地清晰真实:

      “哥,你听见了吗?我是阿浩。”

      阿杰呆住了,阿浩看着自己,刚刚说了一句话。

      齿轮切割木料的细微摩擦,厂子里工人们踢踢踏踏的脚步声,说话声,似乎一颗刨花掉落的声音,都从四面八方涌过来,涌入他枯涸的耳朵。

      在凌乱琐屑一样地各色声音里,阿杰辨认出两个心跳,扑通扑通,就在自己和面前的阿浩身上发出来,他听到了。

      阿杰第一次发出自己听着,异常粗噶陌生的声音:

      “浩儿,为什么,我能听见了?”

      他看见阿浩眼睛里慢慢湿了,晶莹的泪豆子落了下来。阿浩为什么还抬手,在自己脸上揩拭着。

      阿杰不管周遭还有工人,还有成堆的木料,满地的刨花,漂浮的尘烟,他不知道他已经泪流满面,任由阿浩给他擦着。

      “哥,这是我的礼物,叫助听器……”

      阿浩存着学校发的津补贴,他勤工俭学挣的工资,还有哥哥寄的钱,一共存了二百多块。

      他同宿舍同学,家里有当医生的,见多识广,早就告诉他,天津现在新产一种盒式助听器,在大医院就能配一副,只不过价格很贵。

      阿浩动了心,这才省吃俭用,连暑假都不回来,留在学校勤工俭学,终于凑够了这一笔巨款,在长安市人民医院,给阿杰配了一副助听器。

      他一直想亲手给哥哥戴上,让哥哥第一次听见声音,就听见他的声音。

      “哥哥,你能听清楚了吗?”

      “浩儿……”

      阿浩抚着阿杰的喉结,带着泪花笑了,色如春晓:

      “哥哥,你的发音,不对。我教你说普通话,要跟我学。”

      车间的机器声音,恰好能让周围的人听不见他俩在说什么。

      “浩儿,喜欢,哥哥……”

      阿浩咬了咬嘴唇,羞涩却又大胆地表白,听地阿杰想把浩儿揉进怀里,与自己融为一体。

      “哥哥,也喜欢,浩儿,特别特别喜欢,一辈子喜欢……”

      阿杰望着阿浩真挚动人的眼睛,用还不熟练的音调,许下此生的诺言。

      黄土上承载的农耕文明,对于成家立业、传宗接代有执念,这种人生圆满的单一想象,太久了。

      久到就连神话故事里愚公移山,也默认了,子子孙孙无穷尽也。

      汉子该当喜欢婆姨,姑娘该当盼望丈夫,应当像地里出产庄稼一样,一茬一茬地生娃,然后养娃,养大了娃,给娃娶媳妇,再生娃,不该存有例外。

      如果有例外,那也是野史夹缝里的艳色,是王侯将相这样不需要考虑生存的阶层,猎奇刺激的奢侈享乐,不属于土地里劳作的草芥。

      阿杰就是一株草木,被困在寂静的世界里,自己也不记得有多久了。漫长岁月的尽头,阿杰觉得内心仍是迷雾。

      直到那天的月夜,他从这条小河里,捞救出了一粒坠落的露珠。

      朝生夕死的露珠,熬都熬不过一个清晨,但阿杰用他草木的叶片,小心翼翼地托住了这粒朝露。

      阿浩是个意外,怯生生地闯入他枯寂的人生,让他脱胎换骨,重新化形,像是第一次有了眼睛,有了嘴巴,有了耳朵,去感受这个世界。

      这世界突然变地柔和,他的爱与欲望苏醒,虽犹如深藏的秘密,不敢被人窥见,但终究从缝隙泄露,被那稚弱清澈的露珠滋润......

      以往即使他趟在河里,身体也只是能感到水是冷的。而现在他只是坐在河边,用手和脚轻轻穿过河水,却觉得清澈明朗的水流在说话。

      他无法奋力挣扎,也不需要挣扎,去改变这个本能取向。他早就丢盔卸甲,知道自己无法实现父辈关于他结婚生子的祈盼。

      他鼓着气、抬着头、挺着胸在河边吹唢呐,每当嘶吼的唢呐对着天,荒腔走板,跑调跑到姥姥家了,就会有人笑话他、讽刺他:

      聋子还吹喇叭,疯了吧。

      那又如何,他想的都是不该想的,做的都是不该做的,他是最平常又最疯狂的人。

      他始终如一地知道,他喜欢浩儿,他也始终如一地知道,这很难。

      他曾经向命运低头,认了,放弃了。可是以后他再也不会了,他绝不会放手。

      浩儿是这样的爱他,带给他声音,带给他奇迹,带给他爱与温柔,他决不能退缩,他要告诉老天爷,他和浩儿,都能主宰自己的命运。

      浩儿就是他最好的爱人。

      来年,陈家坪办的木材加工厂,年产值达到了五万元,作为先进典型报到市里,又报到省里,得到了省商贸部门的高度重视。

      阿杰这个年轻的副厂长,获得了全省劳动模范称号,成为了市里和省里的表彰对象。

      阿杰去大学看望弟弟,一道参加省里的表彰会,还要巡讲他的先进事迹。

      他这个全省的劳动模范,还请阿浩一个宿舍的同学,在附近餐厅吃饭,感谢他们对弟弟日常的关照。

      同学们都很惊奇,当初送阿浩上学的时候,他们都见过这位哥哥,他沉默寡言,不苟言笑,还身有残疾,土里土气的。

      现在,大不相同了,阿杰抬头挺胸,穿地板板正正精精神神,露着宽阔的额头,走路都有一种意气风发的气度,整个人都自信昂扬起来。

      在吃饭的间隙,年龄相仿的同学纷纷打听阿杰的生意经。

      阿杰衣服里襟的衣兜里,挂着助听器盒子,耳朵上戴着耳机塞。他现在就像一个普通人,发音语言非常流畅。

      阿浩还是第一次听见哥哥侃侃而谈。阿杰也不藏私,大大方方讲他做生意的一些原则与技巧:

      “有一次,我们厂发了二十箱板材,本来应该是每箱里面一百块板。可是对方验货清点发现,其中一箱少了一块板。对方老板说算了,多大点事,少一块也是可能的。你们说,我应该怎么办呢?”

      同学们纷纷说,确实事不大,要不就把这一块的钱退了。

      阿浩笑眯眯地听,也不说话。

      同学们纷纷好奇了,怂恿阿浩:

      “别光笑,阿浩也猜猜,你哥是怎么办的呢?”

      阿浩还是摇头笑,推说不知道。

      阿杰与他眼神接触,只觉得整个人荡荡悠悠,一颗七上八下的心,被那黑眼睛里柔软的波光抚慰地平平整整。

      “还是让我哥哥说吧,我可不懂这些。”

      阿杰听着阿浩软软的声音,指尖都酥了,赶紧收了心答道:

      “最后是这样处理的,每一箱都按九十九块板算的钱。”

      同学们都惊讶了,明明没有必要,这样不就亏了吗?为什么呢?

      面对大家的疑问,阿杰看着阿浩,示意让他解释。阿浩觉得哥哥变调皮了,竟然给自己出难题。

      不过他仔细想了想,依着他对阿杰的了解,慢慢开口:

      “我猜是补偿性质的吧,因为自己有错在先,所以要重建对方的信任。而每一箱都按九十九块算,损失有限,也让客户看到了诚意。这是一次性的特殊措施,不耽误以后的合作。”

      大家听了解释,恍然大悟,纷纷称赞阿杰做生意诚信,有良心,有诚意,难怪能把生意做大呢。

      阿杰只觉得心里感动,他的浩儿,永远理解他所有的做法,永远会不经意地为他考虑到一切。

      也许阿浩自己并没有意识到这点,但阿杰已在细微处知晓,他们一个眼神,就已心意相通。

      一顿饭宾主尽欢,趁阿杰去结账的功夫,同学们对阿浩感叹:

      “浩啊,你哥哥真的变了。”

      阿浩抿着嘴,只羞羞涩涩地笑着望哥哥的背影:

      “他没变 ,他还是我哥哥。”

      三年时间一晃而过,一九八一年的春天,第一届恢复高考的大学生顺利毕业了。

      阿浩,该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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